苏岩道:“主子传来一个奇怪的讯息。”
“哦?”
“霜天晓月。”
“啊?”
“我也不明白,但是就是这四个字,上次您吩咐后,我重新派出去的暗卫已经和主子接上头了,主子就让他传
回这句话。”
“没有其他?”
“没有。”
“这听着好像是曲牌……”海陵拧起了眉。他向来不解音律,就算跟着齐襄听过不少曲子,也从来记不住那些
繁复的曲牌名曲子名。心里便想,明日去问一下海棠姑娘吧。她既通音律,又与齐襄相熟,想必能解出齐襄的
谜语。
一有事情,海陵的心反而能安定下来了。便开口邀请道:“苏岩,陪我练会儿剑。暗阁的剑法我好久没用,都
快忘记了。”
第九章:饿其体肤
夕阳西下,归巢的飞鸟在树林上空盘旋。
齐襄听到鸟叫声,抬头望了一眼,又继续低头赶路。
自上次狼袭,失去了屠安和汤文玉后,不知不觉又过了半个多月。每天沉默地赶路,时间过起来格外漫长,回
头望去却又显得短暂。汤文玉走后,何伯——汤家的老仆人就好像失去了主心骨一般,每日里都垂头丧气的,
只有鞭打齐襄的时候,才找回一点精神。没错,鞭打,他把小少爷的死归结到齐襄身上,每天晚上都拿鞭子抽
齐襄,以泄心头之恨。
齐襄沉默,没有为自己辩解。
他发觉自己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就像当年的海陵。
赵佑巴不得多看齐襄受罪,因此不仅不阻止,反而在一旁加油添醋。至于接了齐昭命令的李二爷,只要他活着
,就不会多做干涉。
那些黑衣人,齐昭的黑衣使者们,也和李二一个态度,他们的目的也相同,就是要让齐襄活着,但又不要活得
太舒坦了。
何伯也不想让他轻易死了,所以打归打,每晚都不会超过二十鞭。比起海陵以前动不动就受刑两三百来说,那
真是小菜一碟了。
齐襄也奇怪,自己怎么老把如今的状况,和海陵当年相比呢?海陵可是受冤屈的,不像自己是自作自受。
齐襄并没有意识到,他潜意识里是在谴责自己,心疼海陵。
半月之后,脚上的烫伤倒是渐渐好转了。
虽然因为没有得到良好的治疗,结了疤的双足,丑陋不堪。夜里无事又睡不着的时候,齐襄就会借着火光看自
己的脚。他还是觉得遗憾的,本来是那样洁白细嫩的一双脚。记得侍女们、还包括后来的男宠和方澜,都夸过
齐襄的脚,和女人似的。当初齐襄并不当这个是夸奖,如今失去了,倒不舍起来。
说起来,海陵的脚也被自己给弄残了,在一次又一次的拔指甲之后。算了,一报还一报,齐襄你活该。他对自
己说道。
只是除了脚伤好转外,其他地方都比进山时要虚弱许多了。
鞭打辱骂他不怕,赵佑的猥亵凌辱他也算是习惯了,可是挨饿这一件事,他怎么都习惯不了。
在遇狼的第二日,赵佑笑眯眯地对齐襄说:“大半粮食被狼叼走了,怎么办呢?”
齐襄没有说话。
事实上,虽然粮食少了,但是人也少了两个,不至于非常缺粮。赵佑这么说,不过是在找借口准备饿他罢了。
齐襄现在不会针锋相对的反驳了,那对自己没好处。
赵佑见他默认,那天起就把他的食物改为一天一个饼子了,整整减少了一半。
齐襄的饭量其实并不大,而且最近他常常头晕恶心。
但是一天一个干饼,还真的让他饿的,前肚皮贴后脊梁了。饿的头昏眼花,饿的整夜整夜睡不着,饿的手脚冰
凉,然后,全身浮肿。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浮肿常常意味着死亡。
他本以为李二爷会管的,李二不会让他饿死。可李二却一直冷眼旁观着,不曾伸出援手。
那么,齐昭的那些黑衣使者呢?
他们本来承诺了,要让他活着到达炎州的。
可是他们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齐襄的心中越来越不安了。
难道,齐昭准备让自己死在北邙了么?
正当齐襄陷入绝境之时,他发现,他的暗卫们又回来了。
人数不多,但确实在了。
所以半夜他的怀里,有时候会奇怪地出现两个馒头,也有时,是半包果脯。
他们回来了。
谢天谢地,齐襄几乎要落泪了。
所以在某一日早晨启程前,齐襄在一棵冬青树的树下,放了一块石头。
石头底下,压着他半夜偷偷撕下来的小半截衣袖,衣袖上用血写了字。
他不怕赵佑或者李二发现,实际上,他就是准备让他们发现的。
果然,那日的傍晚,赵佑拿着这半截破布,在他眼前晃啊晃啊,“这是什么?”
齐襄冷静地看着他道:“衣袖。”
“你的?说吧,你耍了什么诡计?”
齐襄摇头,“没有。”
“没有你还在上面写字?”
“既然我已经写了字,你自己去念好了。”
“你……你找死!!!”赵佑扑过来,掐住了他的脖子,“你想死是不是?”
“好了,赵佑,别乱来。”见齐襄被掐的快翻白眼了,李二连忙出声道:“把布拿过来,我看看写了什么。”
赵佑这才悻悻松了手。
李二摊开布头,看了一眼。
“霜天晓月?”他疑惑地望向齐襄,“这是什么意思?”
“一首曲子的名字。”
“什么样的曲子?”
“您不知道么?”
“什么样的曲子?”李二坚持问道。
齐襄扬起了嘴角,“出征的男人,思念他家中妻子的曲子。”
见对方还是一脸茫然,齐襄又补充道:“这是青都很有名的曲子,教坊的歌妓们都会唱。”
“我是问,你写这个干什么?”
“我不过是……向冬青树祈祷,让我早日回家。”
“回家?哈哈。”赵佑讥笑道:“你还想回家?”
那个晚上,赵佑狠狠地折磨了齐襄。用树枝捅了他的身体,并且在他身上咬出了一堆紫红的牙印。
“你想回家?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齐襄保持了一贯的沉默。
直到夜深人静之时,他才好像活过来似的,慢慢地、小心地抽出带血的树枝,扔进身前的火堆里。
然后,他盯着眼前跳跃的火焰,慢慢陷入了沉思。
在李二用疑问的语气读出那四个字时,齐襄就知道聪明的暗卫们,将会把这四个字带给海陵。赵佑,还有李二
爷只看见了布上的字,而在他手下的暗阁训练出来的暗卫们,绝对不会忽略那个随意的、他人只会以为是多余
血迹的传讯记号。
而齐昭的黑衣使们,就算听到了这些对话,也不会想到他是要传递消息。就算知道他要传递消息,并且也像暗
卫们那样,把这句简短的话带给齐昭,齐昭也猜不出,他想要说什么。
等等,海陵不会也猜不出吧?
海陵这个武夫,论起音乐的话,恐怕比齐昭还不如。
不过……应该没关系的。
海陵再笨再傻再榆木脑袋,也知道自己不会无缘无故,传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讯息给他。他自己猜不到的话,应
该会去问人。而青都棠月楼的花魁海棠姑娘,是绝佳的询问对象。
如此一想,齐襄就安心了。
进山这么多天,第一次安心睡了一个好觉。
安稳得似乎连身上的伤痛也都忘记了。
第十章:苦其心志
天一亮萧海陵就去了棠月阁。
海棠还是棠月阁的头牌花魁,听说海陵求见之后,却冷冷地说:“不见。”
海陵无奈,好在也没什么事,就在楼下等。
原来海棠一直以为,是海陵出卖了齐襄。当初齐襄在棠月阁被官兵带走,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而知道齐襄
在棠月阁的,只有海陵一人。
她没有能力报复萧家,齐襄也不许她报复,但是齐襄是她的主子,也是弟弟一样的存在,她没办法不去怨恨海
陵。
因此听说萧海陵来找,她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青杏把她的意思转告给了萧海陵,过了一会儿又进来道,“海棠姐姐,他不走,在外面等。”
“那就让他等好了。”海棠翻个身,继续睡觉。
哪家公子会一大早找歌妓喝茶啊?
萧海陵这种笨蛋,也不知主子喜欢他什么?
等等,主子?
该不会是主子的事吧?
想来萧海陵也不是那种风雅之人,来找自己,只能是有关主子的事了。
一想到这点,海棠就连忙起身,再次把青杏叫了进来,“三妹,让萧公子移步听音阁。我等会就过去。”
吩咐完了,就去更衣打扮,挑了一把琵琶,施施然过去见客。
萧海陵已经等在房间里了。
喝着青杏泡给他的,十分苦涩的茶叶。
见到海棠进来,便客气的起身行礼,“海棠姑娘,抱歉一大早打扰了你。”
“萧公子不必客气。”海棠随意地在他面前坐下,半抱了琵琶道:“请问公子要听哪个曲子?”
她一副见客的模样,海陵只好道:“霜天晓月。”
“啊?”
“霜天晓月,海棠姑娘会这个曲子么?”
“这是琴曲。”海棠轻轻放下琵琶道,“萧公子容我去取琴过来。”
“等等,不用了。”海陵连忙叫住她道,“海棠姑娘,我今天不是来听琴的。你既然能弹,能否告诉我,霜天
晓月这个曲子所谓何意?”
海棠疑惑:“萧公子你这是?”
海陵便坦诚道:“齐襄叫人带了一句话给我,就是这四个字。我猜想应该是曲子,但是……海棠姑娘您也清楚
,我向来不通音律。”
“所以您来问我了?”
“是的。”
“殿下他……”海棠低头沉默了一会,起身道:“萧公子,我还是取琴过来,为您弹奏一曲吧。”
“您听了,就明白殿下的意思了。”
一会儿后,海棠就抱了琴过来,放在膝上,给海陵弹了一曲霜天晓月。琴声如诉,婉转凄凉,海陵听到后面就
紧紧皱起了眉,“齐襄想说什么?”
海棠停了琴,笑了笑,复又起手。
琴声又起,忽而一变,一洗方才的哀怨之色,境界顿时开阔。
海陵再不知音律,也听得出刚才琴音的伤心思念没有了,就好像从九曲流水的江南,顿时跨到了辽阔高远的塞
外。
海棠一曲弹完,见海陵还沉浸在曲子之中,微微一笑道:“霜天晓月是思念之曲,相传是驻守边塞的士卒思念
家乡妻儿之作。所以琴曲婉转哀怨,听了容易让人消沉。”
“那后面……”
“萧公子是想说,后面半阙并不哀怨,是么?”
“是。”
“不知公子有没有听出来,这其实不是后半阙,而是同一个曲子的第二遍。”
“啊?变调么?”海陵陪着齐襄听过好多年的曲子,多少知道其中一些名词。
“是的,霜天晓月的变调。而这曲是殿下改的,只有我、还有二妹羽音会弹。”海棠微叹道,“殿下大概是料
定了,您会来找我。”
“……”
“萧公子还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
“我听着,觉得没有前面部分哀伤,但是具体是什么涵义……”
“噗,公子您还真是名不虚传,怪不得殿下老说您是块木头。”海棠的心情忽然也开朗起来,道,“公子还记
得,您出征北戎的事么?”
“当然……不会忘记。”
北戎之战,历时数年,而最后让他失去了大哥李熙,之后他收留大哥的妻子芷柔的决定,又伤害了齐襄,导致
了后来那么一连串的意外。
“那阵子,您在外面,殿下就天天泡在这棠月阁中。某日羽音给客人们弹奏这曲霜天晓月,殿下在楼上听见了
,便道,太过哀怨。随后他就改了这曲,仍是叫霜天晓月,却几乎是另外一个曲子了。殿下说,若是执着相爱
,又何惧天涯之隔?出征也好,守望也罢,终有相聚之日。”
海陵霍然起身。
原来是这个意思么?齐襄是让自己坚定地等他回来么?还是说,他固执相信,十年之后,自己还能回得来?
若是执着相爱,何惧天涯之隔……
小襄你竟有如此决心么?
回去后海陵反复思量,不由感慨齐襄的固执坚定。
海陵心底,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过,两人还会有再相聚的一天。他救齐襄,只是因为曾经爱他,不忍他就这样死
在狱中。他送齐襄玉璧,许下那十年之约,也不过是借此激励齐襄活下去。
十年,十年后的事,谁能预料得到?
就像十年前的萧海陵,根本就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害死云妃,会在安乐山庄受尽凌辱虐待,会因为棠梨之
华让芷柔付出生命的代价,最后会和曾经爱的那么深的齐襄,恩断义绝!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了。
他爱过齐襄,将来或许也会一直在心底深爱下去。
他不会再娶妻,也不会再去爱另外一个人。
他会一生驻守在北疆,也会如约定那样等着齐襄……
但是他并没有那么乐观,觉得自己和齐襄真的还能重聚,还能重新来过。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姐夫、芷柔
、三哥、殷叶……所有故去的人,都永远提醒着他,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破镜重圆,海陵苦笑着想,那只是一个传说吧。
不过……
不过若是有一天,齐襄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么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齐襄一个机会,是否可以呢?他悄悄
地对自己说,给一个机会吧,就算是,为了曾经的相爱。
第十一章:尾声
漫长的冬季,也终于过去了。
开始了草长莺飞的春天。
三月十五,年轻的大将军萧海陵,带着萧家的精锐骑兵,离开青都前往晋北。
皇帝齐昭,亲自过来为他践行。
“海陵,如果想家了,就回来看看吧。”齐昭温柔地给他系上披风,“塞外天寒,多注意身体。”
“陛下放心,臣在北疆绝对会尽忠职守,不违承诺。”
“哎,你就不能给朕说句真心话么?”
“陛下……”
“算了算了。”齐昭从身侧取过斟满了美酒的金爵,递给海陵,朗声道:“朕敬大将军一杯,预祝爱卿此去,
一路平安。”
“臣谢陛下赐酒。”海陵一饮而尽。
“陛下,”他犹豫了片刻,真诚地道:“陛下,您会是一位明君。”
“哈哈,托你吉言。”齐昭笑道,“这样吧,海陵,你我都要努力,做一对明君贤臣啊。那么十几年后,不,
几百年后,你我的姓名,将会一起留在史书上,让众人传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