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旬让你来做什么?”虽前刻对方已说了“只为拜访”可倔强如皇甫旬又怎会平白无故向他低头。眼下四海
皆安,百姓富足。除了蜀地今年的大旱,怎么看也是一片太平盛景。莫非是廷内出了什么乱子?迫使他不得不让
儿子到相对安全的江南暂避风头?
“父皇命我前来向前辈讨教。”见对方已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少年不再避讳,上前一步拱手行揖,一双恳切的眼
直望进那凝着霜的眸里。
“回去告诉皇甫旬,就说我武艺甚微,只怕教不好他的儿子。”虽心系那人的安危,但此刻,望见那与皇甫旬如
出一辙的亮眸,不禁有想起那人当年的绝情,不觉气息一凛。
“前辈过谦了。”少年似乎并未因不归略带着不敬之意的回绝而气馁,继续道:“在江湖,谁不知前辈武功超群
,技压群雄,若说这世上还有前辈不能指教的后生恐怕是鲜有了。莫非……是前辈不愿?”
将对方的沉默当作默认。少年噙着礼仪备至的浅笑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上前:“父皇授意,若前辈不首肯,
便让晚辈将此玉奉上。”
眼尖地瞥见对方所持之物,只觉得喉头一紧。
“有事便拿着玉佩前来找我。”
“朕不求人。”
“包括我么?”
“是,包括你。”
男人绝然的回答仿佛还在耳边久萦。可此刻,有着他血脉的孩子却持着旧物前来相求。这样的境况让不归啼笑皆
非。
是内廷的磕碰磨去了男人的棱角,还是……那一丁点的情思被时间放大?
他不敢断定更不敢妄想。
“前辈?”见对方不置可否,只是盯着玉佩发愣,少年出声轻轻问道:“可是答应了?”
接过少年手中之玉,攥入手心。
冷冷扫过低着头的侍卫,扯下贴身的精致荷囊:“拿着这个,回去告诉皇甫旬他儿子我收下了。一年后原地相待
。”话音落地,欲走。
“且慢,阁下可有证据证明身份?”不知主人如何辩出来人便是儒麟余色,侍卫不敢轻信,目光炯炯地问。
被查问身份的不归扬手撒出一道银光。
皇家的侍卫毕竟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前刻虽被对方傲然的气势所慑,但此刻总算归于平静,伸手稳稳接住。仔
细查辨,认出手中握着的确是儒麟余色不可仿制的标记便安了心,向着少主远去的方向施了礼,才沿原路下山去
了。
06.
乱草掩盖着一条通向山顶的小径,沿径而上只半盏茶便望得一屋。屋外草木葱茏,全然不像在山顶,反倒像位于
某处仙境。若不是这屋中有些聒噪的人声传出,真能以假充真。
“我是公输月,你呢?”
不归敛了气,站起身略有责备之意地压低嗓音:“月。”
若你认为是儒麟余色定力不佳,名不副实。只因一个孩子的只言片语便无法心宁。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一句话,听一遍发人深省,两遍记忆深刻,三遍平淡如水……可真要听上四遍、五遍便真是索然无味,让人心生
厌烦了。何况,这句本就平淡的介绍已被眼前这个使尽浑身解数逗着同门的孩子重复了一个下午。即使是儒麟余
色也不觉听得心绪不宁,生起厌来。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叫什么?”不甘心地嘟起嘴,从榻上爬下来,委屈地望向着冷眼旁观的师傅。
“月……”
面对这个年仅五岁的“大徒弟”,不归轻轻蹙额:“人家不愿说,强迫他做什么?”
“可……可……”见平时最偏袒自己的师傅都不帮着他,惹人怜爱的小脸上顿出现两道泪痕,小声啜泣着:“我
都和他说了……呜呜……为什么他不理我……呜呜……”
量他儒麟余色不归有多硬的心肠,面对这种攻势也实在招架不住,只得安抚道:“或许……或许你们还不熟……
等熟了他自然就会告诉你了。”
“真的么?”方才还皱着的小脸顿时舒展:“那我去和他一起修习心法!”快速爬上刚下的榻,坐在正专心运气
的少年身边,小小的公输月展出最纯真的笑颜:“我们一起练吧,师弟。”
一直面无表情的少年轻轻挑了挑眉。
这一细小的动作自然逃不过儒麟余色的眼。不禁暗笑,一个七岁的孩子被小自己两岁的孩子喊师弟,感觉定然不
会很好。
不过……或许收下这个徒弟的决策是对的,至少以后的日子不会无聊了。
只是,不知京都的情况如何,那人的处境是否真如他所想的那样危险。及此,才略有舒展的眉头又不禁陇起。
皇甫旬可以对他无情,可他却始终不能置对方的安危于不顾。于此,除了苦笑,还能如何?
这世上是有许多无法意料的事的。短短一月,就让不归撞上了两件。一件是心高气傲的君主忽然的低头,另一件
便是这无趣的缠人之事竟不间断地连续了十几日。
“我叫公输月你呢?”嘴里塞满最爱的茄子夹肉,手上握着镇上最有名的“玄德烤鸭”的公输月虽忙于往嘴里塞
东西,却仍没有忘记逗已进师门十日有余却整天惜字如金的师“弟”讲话。
鼓鼓的腮帮,高挺的鼻梁,粉嘟嘟此刻却沾满油的嘴唇,再搭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这幅可爱的姿态,纵是铁石
心肠也会有所软化。
可──“乖,告诉师兄你叫什么?”整个身体趴在桌上,人向前倾用平日别人哄他的语调哄着始终冷脸相向的少
年。
公输月!你有完没完?本以为闹个几天就会没事,可眼下非但没有收敛的迹象,到反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终于,忍无可忍的儒麟余色扔了筷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桌。剩仍自顾自用着饭的七岁少年独自面对公输家秘传
的缠人功力。
“你叫什么?”
夹起一根芦蒿放入嘴里。
“你叫什么呢?”
优雅闲适地舀了一勺汤。
“你到底叫什么!”缠了这么多天却仍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见面前的少年像是一点都没听到他的话。公输月小
小的忍耐神经终于绷断,性子起来了便随手以烤鸭为武器向安坐的少年掷去。
“你疯了。”不是带着疑问或感叹的句子。被公输月的一时任性弄得满身狼狈的少年只用极轻的、判断的口吻道
。
这让本有些做贼心虚的公输月顿时怒火攻心:“你……你……”因愤怒而涨红了一张小脸,本想说些什么反击,
最终却语无伦次地抽泣起来:“你是大坏蛋……呜呜……最讨厌……你最讨厌……呜呜……”
少年显然没想过对方会是这种反应,那气魄逼人的两道眉登时蹙起,动了动嘴唇,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坏,师弟最坏。”哭闹着的小人儿,摇摇晃晃地伸出拳头,想捶负手立着的始作俑者两下解气。
下意识地甩开,却不料用力过度把比他小了两岁的孩子掀翻在地。
本就深觉自己受了委屈,此刻又被这般对待,那哭声因惊愕哽咽了一下,随后便是加倍的爆发。
“哇……坏!再也不理你!”爬起来,连灰尘都顾不得拍,跌跌撞撞地跑出门。
“喂……”觉得错在自己,自小便通读“六经”,通晓古今却不懂得如何安慰人的少年伸手想拉回跑出门去的同
门,可微微弯曲的手指最终只触到初夏山间冰冷的空气。
07.
“剑术是刚柔并济之术,气乃其根本。你们要记住,舞剑舞的是气而不是剑的本身。”
一袭青衫的男子向并排立的两个徒弟亲身示范。为了防止剑气误伤,此刻手中执的并非明晃晃的真刀真枪而是代
替剑的细长树枝。
“皇甫翰你在看什么?”见那少年不望着自己的身形步伐反直瞅着身边侧头的公输月,不归顿停下动作。
“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皇甫翰忙正了正脸色,撇过脸望着持枝而立的男人。
“既今天都无心习剑,就暂且缓缓。现在你们一起练练上次学的腰马功夫吧。”
聪明如不归,见皇甫翰心不在焉呆望着公输月气鼓鼓的小脸,又想起前几日娃娃大哭不止的事。自然对此刻的情
况摸清了六、七分。弃了手中的枝条从袖中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精致彩球:“借此球,你们就比试比试。”
“怎么比?”
“球给翰,月来抢,抱住或抢到这个球的即算胜。没有时限,哭鼻子或认输便算是输了。”话音刚落,那彩球便
到了皇甫翰的手里。
“那么,开始吧。”说完这句,本还隔在二人中间的不归瞬间便没了踪影。
皇甫翰睁目望着儒麟余色像是凭空消失一般的迅速。
一面感叹师傅身手矫捷的同时,一面警戒地凝着公输月,护着怀里的球。
对峙了许久,个矮些的公输月才开始有了行动。
不过很是出乎人的意料。小小的他并没有按照前几日不归所授的法子夺球,而是冲上来劈手就抢。对闪躲着的皇
甫翰也是视若仇敌地胡乱踢打。
皇甫翰开始甚惊,不过很快冷静下来,想着不归特意强调的心法,运气转步,对付公输月那近乎蛮干的攻击自然
绰绰有余。
如是,大半个时辰下来,公输月连球都没摸到一下,反倒因乱了步调而栽了好几个跟头。见皇甫翰轻松地护着球
,不禁气急败坏地一跺脚,再次冲了上去。
哪料,对方早摸透了他的路子,侧身一让,令来不及稳住脚的他再次摔了个大跟头。
“莫非你最擅长的功夫就是在平地上摔跤?”按理说,就皇甫翰平日沉稳的性子,本是不会说出这戏谑的话的,
可不知为何,见那张小脸可怜巴巴地皱作一团,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就想要逗逗他。
皇甫翰不开口倒还好,一开口那本就涨红的小脸憋得更红。爬起来不顾前番跌倒的疼痛直直地撞向说着风凉话的
对方。
“喂。”没想到公输月会突然撞上来,躲闪不及,被那小小的身子撞得踉跄了一下,整个人都向后仰。怀里的球
在空中划了道弧,等到皇甫翰大呼不妙时,公输月早先他一步将球截下。
抱着球,脸上还沾着灰的公输月不禁破涕为笑,傲然地瞪着方才笑他,此刻却跌坐在地上的皇甫翰,做了个鬼脸
。
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自知已输的皇甫翰不再说话,转身向草堂去。
“你叫什么?”
听身后人远远地问他。心中一动,那清脆而颇有几分笑意的声音从双唇中流泻出来:“皇甫翰。”
“我叫公输月。”孩子之间是没有隔夜仇的,小人儿听见他的回答显然是高兴,将那日“不再理你”的气话忘了
个精光,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皇甫翰也不再大步向前,等听见那五岁的孩子即将追上他,才加快故意放慢的步
伐向屋子方向去。
“寒,你为什么叫寒?”
自从问得了皇甫翰的名字后,这个问题便在公输月的脑子里盘桓了数百次。只是慑于儒麟余色稍有些不耐的神色
,在师傅面前一直不敢问。
此刻,趁着不归下山之际,公输月忙将这苦恼他已久的问题问出口。
寒?正炼着运气的皇甫翰不解。
“那天你不是说你叫皇甫寒?可是为什么要叫寒呢?”撑住头疑惑地望着默不作声的皇甫翰:“这个名字真怪,
哪有人叫寒的。我以后叫你暖暖好不好,暖暖多好。”
知道对方是听岔了,皇甫翰也懒得辩解,随这不学无术的五岁“师兄”嘀嘀咕咕地对他的名字牢骚了半天。
自以为得到默许的公输月“暖暖……暖暖”地嚷了数声。
直到估摸着不归快回来了,才安生地坐下,屏息练起功来。
08.
夏日的江南是天堂。光这一池风吹而皱的池水就让常居北方的皇甫翰恍惚了整整半个时辰。
公输月不解这一池死水有什么可看,盯着这无聊的水看到不如去山腰练剑。
“暖暖你在干什么?”
皇甫翰只回头瞥了来人一眼,视线便又重落回池子。
此刻他正在疑惑这么大的死水池是如何靠不归一人建成的。
当然,公输月是不会对这种问题感兴趣的,他侧着小脸笑道:“暖暖,池子有什么好看?不如陪我练会儿剑。”
拍拍因倒立而留于衣摆上的灰,自然地坐在皇甫翰的身边。
见皇甫翰不出声,觉得有些无趣,“我说暖暖,你为什么总板着脸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扳过对方的脸端详着
。
皇甫翰本还算平静的脸色忽得黑了。
要哭不哭?那算是什么形容词。几乎可以感受到自己暴起青筋,为什么他非得和这个笨蛋坐在一起为他解答这种
白痴才会有的疑惑呢?轻轻皱起眉,而本应该讨厌这样的自己,又为何会为这种相处感到舒服?
这种矛盾的心情使得皇甫翰惊讶。然而此刻,一种朦胧的感觉笼罩着他,让他宁愿保持这样的关系也不愿揭穿自
己的反常。
“君人者,必不怒而威。”
“什么意思?”眨着一双顾盼生姿的眼。虽出生于宦阁,祖上几代亦皆是读书人,可这帝王之术,五岁的公输月
是怎样也不可能懂的。
皇甫翰正忖着该如何解答,这小人儿倒将前刻的疑惑给忘了,捧着他的脸道:“难道这样不累么?”
瞳孔猛地放大,又迅速恢复原状。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要保持这种表情应该不轻松,可作为大宓的太子,喜怒不表是最起码的。
若说累,他从前是真没在意过。
“累不累?”伸出小手提了提皇甫翰下耷着的嘴角。见对方仍不回答,难得地不再强求,而是自顾自地说:“我
爹也说,大丈夫不能喜形于色,可如果整天板着脸会很累的!”
皇甫翰等着小人儿的下文。
公输月甜甜一笑:“暖暖如果你觉得板着脸累的话,就对我笑吧!我保证不告诉别人!”那信誓旦旦的模样配上
一张稚气的脸确有些滑稽。不知怎么的,又想起那日用烤鸭砸人公输月来。一抹笑就这样跃上皇甫翰的唇角。
惊讶地看到冰山初化,意外之余,小小的心中还有几分成就感。不禁心情大好,拉着皇甫翰的手,蹦躂着嬉戏去
了。
夕阳的余晖浸染了整个山林,两个孩子并排躺在枝繁叶茂的树下。
“这不是'归旬'山庄么?除了你我和师傅三人,怎么没见第四个人?”
“我不知道。只是师傅说人少清静。”
“你是什么时候上山的?”将头枕在胳膊上,望着公输月的侧脸。
公输月也学着他的样子回望:“不知道。反正我一直都在这,每年爹娘都只接我回去几天。”像是对爹娘很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