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皇上,顾太医求见。”
“宣。”
皇帝怪异的脉象让这个在宫里呆了数十年的老太医寝食难安,回去阅了百书,竟发现皇上的脉象同书上所述的怪
病极其相似。
这病名为“寒寝”,是古来鲜见的死症,皆发于帝王贵胄之身。
他跪在圣前,明明已作了心理准备,在皇帝跟前却依旧迟疑。有些话始终说不出口。
这几天的皇帝似乎有些恍惚,不知是不是病了的缘故,总是提不起精神。
心中的柔软总是被年少时分异常干净甜蜜的回忆割伤。
他竟不知,原来幸福被时光筛去如饴的喜悦感后,会变得这般伤人。
月……你有多久没来我这儿了?那个暖暖比我好么?
目光幽深,思绪也走远了。
“皇上,老臣……”顾太医开口了,却眼尖地瞅见皇帝打了寒颤。
竟走了神。
看出太医的迟疑与疑惑,振了振精神,“但说无妨。”
顾太医得了敕令,将自己了解的详情一一叙述。
“太医的意思是……朕必死无疑?”惨白了一张俊脸,声音却仍算得上镇定。
顾太医哪敢答,只能将头埋得更低些。
“哈……”倒是皇帝像是突然闻得了什么好笑之事,不由地笑出声。
这就是所谓的雪上加霜么?
皇甫翰的眼底泛起一丝不寻常的苦楚。
“皇上……”顾太医听到这含着万般滋味的笑声,更是心疼起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
天下甫定,江山却要易主……
“朕明白了,你退下吧。”他收敛了笑容。
“臣……”顾太医似乎还有话要说,但被皇甫翰打断。
“不必多言……朕的情况,朕清楚了,下去吧。”虽然这么说,皇帝眉目间的神情却没有他嘴上说得这般坦然。
死生之事……又有谁能真的完全放下。
“臣遵旨……”顾太医倒退着欲出殿,却又被皇帝叫住。
“这病情只需朕一人知道。对外,你就说朕无大碍,开些安神的方子就好。”
“臣明白了……”他唯有遵旨,却知道……这个皇帝表面铁面无情,实际上确实温柔的人,不想因自己的病症而
搞得朝纲大乱,使得好不容易平定的天下重新陷入动乱,百姓涂炭。
或许,还有……其他的原因。皇帝落寞的样子像极了先皇。
两重同样深邃的眼目相合便是一道惊动万世的剪影。
帝王之家,世袭的是皇位而传承的却是寂寞。
皇上是不想让某个人伤心……
“原诚!原诚!”
顾太医走后。皇帝像被抽去了气力,瘫软在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冰冷龙椅上。
四顾喊着原诚的名字。
“臣在!”探卫影队的首领虔诚地折身于陛前。
皇帝冷然的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战栗:“去把公输月叫来……朕要见他。”
原诚一愣,硬着头皮道:“公输大人他,他……”
“他怎么了!”
“他今日休班出宫了。”
“出宫?一个人么?”
“不,和凌寒。”
“!”红枣木的书案上兀多了个深深的掌印。
原诚为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所慑,一时无言。
“朕说不要再听到这个人。是朕说得不够清楚,还是你不把朕的话放在心上!”
“臣不敢。只是公输大人这几天与凌寒形影不离,这……”
混账!好一个形影不离!几日不来!竟真是和那个男人厮混!月眼里还有没有他!
想到顾太医前刻所说的一番话,皇甫翰心中的千万种委屈皆聚成有口难言的怒火。
“朕给你三天。三天之后若凌寒不死,那么就是你死!听明白了么!”
皇帝的一席话不啻惊雷,劈得原诚一个激灵,抬头去望怒颜。
皇甫翰的眼里泛着怒火,还有……旁人读不懂的绝望。
面对这样的皇帝,又有谁敢触逆鳞。原诚惶恐地答应。
“可公输大人若问起来,臣怎么答?”
这个假暖暖多半是哪个有心人所造,眼下他时日不多,能留给訾的除了皇位便只有安定的世局。造假的人不除,
恐怕祸患不会平息。他还不能说穿,要看看整件事情,谁获利最大。
公输月若恨他,哪些人会欢喜?想要知道这个答案,那么他……只能沉默。
皇帝沉吟半晌才缓缓道:“你就如实和他说了,就说是朕下令要凌寒死。”
“皇上!”原诚一惊膝行数步向前:“这万万不可,依臣之见,公输大人与凌寒算是至交,若说凌寒是圣上下令
所杀,那么公输大人必将怀仇,到时候祸起萧墙……”
“这些道理,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朕?”皇甫翰睥睨着阶下人。
到时候,若月为了暖暖要杀他,便说明月在乎暖暖。他总算也了了一桩心事。又有什么不妥?
何况月舍不舍得还不一定。
反正都是要死,还不如死在月手上。
“臣不敢,臣只是担心皇上的安危。”
“朕知道你对朕忠心。不过,朕同样知道,公输月即使怀仇也不会对朕怎么样。”
原诚不知皇帝这份自信打哪来,却也不好再多问。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102.
天一下子就冷了,屋内燃着紫檀,香气馥郁。
皇甫翰倚在窗边望远处那抹急奔向盘龙的白影,骄傲的唇角绽出冷笑。
来了么?月,就让我看看,你有多在乎暖暖。
凌厉的风伴着一道浅色的影子倏然在他面前刮过。
“凌寒死了!”
等到反应过来,一双纤长白皙的手便已狠狠扼住他的喉咙。
“皇甫翰!你!”
熟悉的嗓音却带着不熟悉的仿佛无法遏制的怒意。公输月冰黑色的眸子里卷着狂澜,那表情像是恨不得把他生吞
活剥了。
可皇帝很满意。
他开始相信,月是真的在乎暖暖,不由庆幸起十年来自己坚守的并不是一场孤梦。
“我?”棱角分明的嘴唇轻轻上勾。
“为什么杀他!谁允许的!”
皇甫翰笑着挣扎:“朕做事还用谁允许么?为什么杀他?朕便告诉你。”
波澜不惊的眼底,映出一道清浅的影子,那是公输月自己。
“因为我高兴。”
公输月一惊,然后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太阳穴涌,手下的力道不受控制地加大。
皇甫翰呼吸一窒,但眸光未减,深邃却又透亮像是要攫住公输月的心。
他伸手覆上颈部体温偏低的手。
月穿得太少么?怎么这样冷?
抓着那只手却不是意在将它掰开,反倒是受拢手指,噙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笑容,施力令自己更加窒息。
公输月澄澈的眸子里浮上一抹令皇甫翰兴奋的痛楚。
他知道那是心痛,并有些孩子气的想要炫耀。
月是爱他的,月爱着皇甫翰这个人。
皇帝的呼吸不畅,眼前也渐渐发黑。
他开始感到眩晕,并感到掌下的这只手想要抽回力道。但他并不想让月这样轻易地如愿。
窗前的蓝影略过。
公输月眼尖地察觉。便急着要抽回手。却被倔强的皇帝控着将自己置于死地。
“翰!”他担心地喊了一声。
左手点了皇帝的几个穴道,皇帝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迫松了手。
“怎么?你不是要弑朕么?”冷冰冰地凝着现在在他心里连傻子都不如的公输月,皇甫翰只觉有百般滋味在心头
。
“谁说的,我怎么舍得!”公输月走到窗前确认不再有人跟着,关上窗。
心疼地看着皇甫翰颈间泛起的红痕,直骂自己下手不知轻重。
“怎么,我杀了你的暖暖,你不杀我来抵命?”皇帝戏谑的神情让公输月的心一紧。
他知道皇帝也会下手,一定是有所了解。
讨好地一笑:“别这么说嘛。那个凌寒也不知是谁找来充的,破绽百出。眼下想要对付我的人,一定也想对你不
利。我这不是牺牲自己给你除害虫么?至于暖暖,嘿嘿,小时候的师弟,哪比得上翰重要。”
这话听得舒心无比,皇帝的气焰立马减了三分。
果然,月看出了破绽。他知道那个凌寒不是真的暖暖。
也是,如果大宓的文武状元这么容易便被蒙了,那么科举考试还是趁早取消了的好,选出来的和傻子没差。
“那我问你,要是凌寒真是暖暖你怎么办?”
余怒未褪,伸手推开想要缠住他后颈的人。
公输月不死心地靠上前,嘴上像涂了一层蜜,说的都是皇帝爱听的:“这我也认了,总不会真杀了你?我才不舍
得。”
贫嘴。
低头看自己脖子上的红痕。
想要说出那段故事的心情削了大半。竟把他弄成这个样子。算了,不跟你说,这笔帐我记着,到时候再和你算。
见识了皇帝独占欲的公输月见皇甫翰不再理他,便颇有几分无赖味道地噙笑搂上皇帝的腰。
“松手!”
“我不!”
“公输月!”
“嗯。”
见眼前人已经开始没皮没脸,皇帝哼了一声撇脸,大人有大量地不和他计较。
公输月见有机可乘,便就着皇甫翰转脸的姿势,攫住那两片棱角分明的嘴唇。
皇帝一愣睁开眼,对上某狐狸的一双眼目。
顾盼倾城的姿色近在咫尺,纵使是皇甫翰也不觉失神片刻。
但正是这片刻过后,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早落进一个名为公输月的圈套。
103.
原诚站在门外,震惊地望着屋里过于静谧的情状。
公输月一袭白衣,绒毛处处,搂着身着淡黄色里衣披着银色印花纱的皇帝。
皆是浅淡,单独入画便已足够动人。可眼下却是要命的黄白相容。
一清一浅,一刚一柔。真教人觉得这样悖俗的唇齿相合也没什么不对。
动了动嘴,终什么都没说。
罢了,戳穿做什么。还是给皇上留些脸面。他背转身子,替屋内外物皆空的两人把风。
想起先前皇帝那怒不可遏的神情,不禁笑起来。
原来,皇上他也会动心。
皇帝像变了一个人。
从前总是敲山震虎,而今却真是下了狠心要好好治治朝臣。
当他下令当堂处死一名贪赃枉法的京官时,所有人都发觉了皇帝的变化。
他变得更果断,更不留余地。
那双阴影重重的眸子颜色更深,对上的人便引得一阵心悸。
没有人能理解这种变化,皇甫訾不能,公输月也同样不能。
有人欢喜有人愁。
公输月自然不会是愁的人。
近来皇帝变得意外的黏人,得益最大的人当然是他。
只是,他也渐渐开始读不懂那双眼里的色彩。
“在想什么?”从身后抱住皇甫翰,下巴抵在圆实的肩上。
两人一道单纯躺在床上的机会实在是少,但皇甫翰却背对着他一个人发呆。
“没。”转过身明显的心不在焉。
“有什么烦心的事?”
皇甫翰只是看着他,也不说话,眉间拧起的疙瘩让公输月看了心疼。
“你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怎么瘦了这么多。”
皇甫翰一笑,挪了挪身体离他更近些。
他甚至能感到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脸上。
“哪有瘦?胡说八道。”伸出手却吓了自己一跳。才几个月没注意,一双手竟瘦得不成样子。
胸口一疼。
昨日顾太医暗地里过来给他切了脉。情况真是一日不如一日。太医诚惶诚恐,唯唯诺诺地说还有一年。
太医的话不能全信。这样看起来,或许他只剩半年,或者三个月?
“那日对凌寒,是你先出手的是么?”
盯着公输月脖子上挂着的深色扳指,欲转移话题的皇甫翰终还是问出口。
公输月轻声一笑:“早知道你会问,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个时候。”
彼此的距离太近,连呼吸都很困难。
皇甫翰没有说话等着公输月的回答。
“你知道暖暖。这块石头是他让我保管的,那个凌寒漏洞百出,连自圆其说都做不到。我又怎么会被他骗了。那
天若不是有人跟着,我哪会演那场戏。”伸手摩挲着皇甫翰的脖子,却被避开。
“那你还把这扳指给他!”
公输月为皇甫翰过激的反应所惊,一愣。
“你就一点不顾当年的同门情谊?你可知这是块什么石头?”
“我知道。这是块天命石。传说人皆有块天命石,只是有的随娘胎里带出来,有些却要在后世寻得。石在人在,
石亡人亡。”他举起颈上的石头端详:“这块石头花纹很别致,暖暖理应是个富家贵胄……”
“你就不怕这块石头被凌寒毁了?”
笑容更甚:“怕是怕,可若不给他,他便难以复命,他不复命,我又怎么能知道想要让我恨你的主谋是谁?为了
翰我甘舍暖暖。”
皇帝双唇微启,所有欲说的词句都堵在喉咙口。
为了翰我甘舍暖暖。
一句话淡若浮云,却又重若千钧。
如果他能早点听到,多好。
现在?翰就要死了。
暖暖是谁?
公输月,你不能知道。
“怎么了?”
看着皇甫翰又突然转过身。公输月撑起半边身子探上去看他。
“你查出主谋了么?”皇帝伸出手臂遮住眼,意在掩饰自己的反常。
“差一点。你的那个原诚原大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就红了眼。非要杀凌寒不可……”
靠上皇甫翰的耳朵,蛊惑似地出声:“是你下的命令是不是?”
皇甫翰被他这么一问,不由地脸上一臊。心中的积郁也消了些。
“是。”直截了当地承认。
手臂被公输月移开,直对上一双笑眼。
“翰,你知不知道有的时候你真有那么点儿像昏君。”
“你……”斥责的话被两瓣软唇止住。
皇甫翰的眼猛然睁大,用力挣扎,却无奈公输月的手劲大得惊人,无论怎么施力都逃不过单手的桎梏。
双手交叠,被压制在头顶。
柔软的唇顺着嘴唇向下,轻吻着岩凿般深刻的下巴。
“不要……”皇帝压低的嗓音带着敏感的战栗,让公输月更止不住如火的情欲。
“你会要的。”
皇甫翰不知怎么的竟生了错觉。
像是有一阵风肆无忌惮地吹进来,刮得耳膜生疼。
他们都没有留太多空间给彼此,在最狭窄的距离里渴求着最炽热的温度。
即使炙热得令人窒息或者熔化所有意志也在所不惜。
104.
“如果给你余地,你还会坚持做这样的选择么?”
和盘龙殿的火热不同。公输旋的小轩里清冷异常。
红木案上燃着一炉熏香。
与公输月相差无几的那双眼目幽幽地凝着案前的一个牌位。
是极简单的牌位,其上却写着不得了的名字──皇甫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