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盈说没有半年这孩子不能下床。
唐少皱眉,这么小的孩子,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左右,比唐傲还小些,怎么会被伤成这样?
遍体鳞伤,至少是超过七种兵器造成的,内伤严重,同时身受黑砂掌和红砂掌两种掌力,还有阴柔无比的漫天飞花掌,这样居然还有一息,真正是命大。
不过,也是因为这少年似乎武功极好,伤成这样都还能走出那么远,而碰到唐少却是他命大。
这少年从昏迷中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唐少指派的两个小厮正在给他的伤口换药,或许是手脚略重了些,听那少年一声微弱的呻吟,紧闭的眼无力的睁开了一点。
微微睁开的黑眸中露出一点疑惑的神色,只睁开了一点,就再也无力了,很快又闭上,似乎继续陷入昏迷。
小厮连忙出去请唐盈。
唐盈正在丹房,听说那少年醒了,便匆匆赶过来。
她进去的时候那少年又略略睁开了一条缝,看了唐盈一眼。
就这么一眼,只是勉强的睁了一点点,却露出晶莹眸光,并未因为重伤虚弱而黯淡。
唐盈怔了怔。
刚见到这少年倒在一棵大树下一滩血泊中的时候,那因为痛苦而紧抿的嘴角和略觉得倔强的侧脸让她想起曾经是唐门最受宠爱的五少。
唐少掌权以前,她作为唐门远支,极少能见到五少,只是除夕的时候能见,五少独自一人时偶尔抿起嘴角,那侧脸便与这少年极相似。
门主那时见到这少年第一眼,也是怔了一下,便命人去救他,想必也是想起了五少。
可是,此时唐盈一眼看到这少年略一睁眼,却怔住了,想起了二少唐伤。
唐门的天之骄子,唐门的荣耀,在铲除三魔惨烈血战中殒命的唐伤。
那个骄傲的,英俊的,丰采绝世的唐伤。
只要有唐伤在的地方,每个人都忍不住追逐他的身影,他永远是人群的中心。
也是江湖女儿的怅想。
唐盈微微侧过脸,眨眨眼,眨去那点酸楚。
第二章
唐盈走过去,那少年已经闭上了眼睛。
这个时候他看起来便仿佛是唐傲那单纯而无惧的样子。
唐盈再次仔细的看这少年,五官十分俊美,轮廓尤其精致,几乎快要脱去少年人的稚气了,只看长相其实与唐傲、唐伤都不像,但唐盈却仍是不由自主要想起他们。
她想,或许自己见的人太少了,所以只能想到这几个天之骄子。
唐盈伸手轻轻摸摸少年的额头,身上的伤口让他微微的发着低烧,只是因为失血的缘故,脸颊却是冰冷的,唐盈轻声对他说:「你昏迷了三日了,别说话也别动,好好养着。」
少年又努力的睁开眼睛,嘴角动了动,看起来是想要笑一笑回应她。
唐盈命人拿了温水来,在里面加了些药粉,小口喂他喝下去:「喝完就睡吧,睡着就不会太难受,伤也好得快。」
少年果然安稳闭目而睡。
唐盈想,这真是一个很乖的孩子。
只是她却忘了,受了重伤没有精力连动都很难的孩子,是不得不乖的。
唐少每天晚上都会来看看这少年,从救回来的那天起,看到他一直昏迷,听唐盈报告曾经醒过来的那天,到少年终于能清醒的躺着了,曾经白得一丝血色也无的脸色也渐渐有了点血色,仿佛是雪天的白梅,明明是白色的,只是被雪色一映,便觉得隐隐有了点粉红的影子。
也直到这个时候这少年才能开口和他说话。
他在这期间间歇的清醒的时候看到过两次唐少,他都是安静在坐在床前的凳子上,静静的看着他,黑黝黝的眼眸沉静如水,明亮如星,只是这人有这么晶亮的眼睛却又这么郁郁寡欢,忧愁而隐忍。
少年不知道他是谁,但每次他都是坐着,其他人都是站着的,想必他的地位很高。
后来他完全清醒了,可以起来坐着的时候,唐盈才告诉他,每晚来看他的那个沉默的人是唐门门主唐少。
大权在握,为什么这么郁郁寡欢?
少年以为,年轻而俊秀,手握大权,怎么也该神采飞扬,意气风发,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才对。
他对唐少十分好奇。
唐少这晚来时,便见这少年靠着一大堆软软的枕头,直盯着他不放。
仿佛想要在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唐少偏偏头想了一下,便说:「看起来你好很多了,可以说话了吗?」
唐盈在他身后答:「是的,门主,他可以说话了。」
唐少点点头,便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师承是什么,为什么要去挑十八连云水寨?」
少年却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挑了十八连云水寨?」
唐少不语,只等着他回答。
少年眼珠一转:「你不说明白我是不会说的,我怎么知道你知道了我的身份之后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唐盈在后面说:「我们救了你,你居然这么不知好歹?」
说着似乎要上去教训他。
唐少不动声色,伸手拦了拦,唐盈立刻就站了回去。
只是一双杏眼十分不忿的盯着他。
唐少悠然开口:「你可知道现在坊间最喜欢的风月是什么吗?」
那少年睁大一双眼。
唐少声调平和:「你还是孩子,自然是不明白的,这些年坊间风气转变,虽然大部分人还是喜欢漂亮的女孩子,但也有些富商贵贾,公子大侠喜欢漂亮的男孩子,尤其是你这么大的。我们唐家人口多开销大,只要是能赚钱的生意都会做,所以也开了一间楼子,里面全是漂亮的男孩子,那天我看到你才发觉我们买的那些男孩子都没有你漂亮,这才救了你,现在你明白了吗?」
少年脸阵红阵白,说不出话来。
唐盈不敢笑出声,用力咬着牙。
唐少温柔的又问了一次:「你叫什么名字,师承是什么,为什么要去挑十八连云水寨?」
这次少年老老实实终于说了出来:「我叫楚天寒,师父姓段,名讳上经下天,至于挑水寨,也不是故意要做什么,只是看他们横行霸道,所以才出手的。」
段经天是一个震耳欲聋的名字,武功极高,亦正亦邪,行踪也十分飘忽,江湖中人似乎没有流传他收了徒弟。
唐少说:「段前辈似乎不喜欢管闲事的,怎么会教出这么为民除害的徒弟来?」
楚天寒撇一撇嘴角:「我也不是想为民除害,只是看他们武功也不怎么样,居然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实在看不惯,名不副实,不打一顿心里不舒服。」
这么任性妄为的话以这样的理直气壮的口吻说出来,谁都相信了他是段经天的徒弟。
只有段经天这么胡作非为的人才教得出这么胡作非为的徒弟,只是,段经天胡作非为是有强大武力做基础的,可是这个楚天寒显然还差了些。
唐少沉默的盯着他看,似乎在看他,又似乎透过他在看着别的。
楚天寒一时不自在起来。
他觉得这个人很不寻常,看起来似乎十分温和,完全没有做门主该有的倨傲飞扬的神情,却是郁郁寡欢,似乎一直在隐忍什么,可是说起话来……
楚天寒咬了咬牙。
这个人实际上应该是个脾气古怪的人才对。
唐少突然叹口气,仍是那么温柔的样子,说:「你才醒过来,不该劳神,还是歇着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那种温和的大哥哥样子,完全是在对一个被他宠爱的弟弟,仿佛先前那些话不是他说的。
而且还伸手摸摸他的头,这才转身走出去。
唐盈送了他出去,过一会才折转回来。
楚天寒道:「你们门主叫什么名字?」
唐盈笑道:「门主名讳单名一个少字,你放心,他是好人。」
楚天寒不以为然。
他只觉得这个人面具仿佛无数,才见他几次就几种面目,甚至在他沉默的时候也是不同的,让人摸不清楚。
他想,或许从来没有人明白过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他才能做门主,这些人才会这么怕他。
否则,他的武功并不高,怎么会这么年轻就成为门主呢。
想了半日觉得没什么可想了,又觉得累,倒下去睡觉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恢复能力很强,不到一个月内伤就好得差不多了,不过因为身受两掌,现在体虚骨弱,而且右腿被打断,还不能动,成日闷在床上,几乎没闷出病来。
所以,竟连唐少每日来看他也觉得盼望了。
虽然唐少几乎不太说话,多半都是坐在床边看着他,目光闪动着微微的波澜,似乎有许多话在眼睛里说不出来一般。
楚天寒有时候也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他的眼睛黑得太过,没有底一般的让人惧怕。
看了几次不敢看了,只是没话找话和他说。
最奇怪的是,开始每次唐少来看他,总有唐盈或者唐独跟着,可到了后来,唐少总是自己一个人来。
楚天寒闷得不行。
为什么总是不肯说话呢。
他想起唐少第一次和他说话时那么伶牙俐齿,他又不是说不出来,怎么偏偏就是不肯说?
可是,人家好意来看他,他也不好不说话嘛。
于是努力的扯话题:「你每天都很忙吗?看起来总是很累的样子。」
唐少微微敛着眉,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楚天寒不满的哼一声,正要说话,突然瞳孔极度收缩,一把抓住唐少的手。
唐少骤然一惊,还来不及说话,已经被楚天寒整个人向左边推开,撞到后面的椅子上。
这个时候他也听到了暗器细微的破空之声。
此时他被推开了,暗器便往楚天寒的方向飞去。
唐少扑过去,心胆俱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连忙去看他被伤到哪里。
楚天寒却笑起来:「幸好我这床上枕头多,全喂了枕头了。」
说得轻松,可唐少知道刚才情形有多危险。
唐门以暗器一道成名,并伫立至今,演化到此早已出神入化,单论暗器一道,武林中无人能望其项背,甚至难以想象。
唐少武功虽略差,但从小练习唐门暗器,也是耳聪目明,刚才竟然毫无所觉,自然是暗中那人手段出众的缘故。
楚天寒竟然能够发觉,推开他还能自保,看来唐少真是小看他了。
只是此时唐少也想不到那么多,只是不由自主将他揽进怀里。
楚天寒笑起来:「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了呢。」
唐少点头,还是无言。
楚天寒笑:「那么我可以提个要求吗?」
唐少放开他,寒星般的眸子看着他,低声说:「你要什么都可以。」
楚天寒得意非凡:「嗯,那么今后你来看我的时候能不能多说几句话?」
还真是一个孩子。
唐少笑起来。
这是楚天寒第一次看他笑,便终身难忘。
这么郁郁寡欢的人笑起来却仿佛春风拂面,整张面孔都仿佛在闪亮,那春风仿佛直拂进他的眼睛里,把一切重重的心事和悒郁都拂走,只剩下欢愉的弯弯的笑眼。
楚天寒为救唐少本来略微好转的伤势加重,继续卧床不起。
也就不知道唐门因为这次的刺杀门主事件而起的风波。
唐少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处理了这次事件,十二爷十六爷被连夜逐出唐门,十七爷被软禁,而当晚当值的唐独在唐少的书房跪到天明之后留了下来。
唐傲出走,唐门上辈被逐被禁,唐门原本的格局荡然无存,唐少的地位空前牢固。
人们甚至猜测,唐少这次遇刺是精心策划的结果,他只是用这个方法来驱逐异己,巩固地位而已。
否则以唐少的武功,怎么可能躲过唐门杀手之一——附骨银针。
于是世间开始传说,唐门的唐少冷漠残忍,心机过人。
可是楚天寒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传说,他眼中的唐少十分温和,略沉默,神情中总带着隐忍之色,除了现在。
楚天寒每天晚上缠着唐少说话,简直是他每天的节日。
不然实在闷得不行。
不过唐少不喜欢主动开口,楚天寒只得想办法找话题:「唐少,你有几个兄弟啊?」
唐少眼神安静:「三个哥哥一个弟弟。」
「哦?他们怎么样?」
唐少抬头看一眼楚天寒,楚天寒看到烛火在他眼中跳动。
「他们都很好,比我好很多。」
楚天寒奇怪:「那怎么是你做门主呢?」
唐少不想说话了。
楚天寒也发觉了自己问的有些不对,有点讪讪的道:「呃,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他也说不下去了,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
脸颊都烫起来。
唐少不忍,伸手摸摸他的头:「三位哥哥都不幸过世了,弟弟又太小,所以只得我了。」
啊?
楚天寒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不由吃惊,越发的奇怪了。
唐少叹口气,终于说道:「若三位哥哥还在,想必是该由二哥继承的,二哥是武学的天才,也是唐门的骄傲,弟弟们都崇拜他,长辈也都喜欢他。」
楚天寒察觉了唐少不由自主流露的寂寞之色,突然想到在这样耀眼的兄长的光环下,唐少是怎样的寂寞?
他心中不由自主的有了一丝庆幸,庆幸现在唐少终于能摆脱阴影,可是一转念,这丝庆幸却吓了自己一跳。
便有些怔怔的。
唐少拍拍他:「你怎么了?」
楚天寒一把抓住他的手,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唐少看他神情古怪,一边慢慢收回手来,一边低声道:「很晚了,你该休息……」
了字还没说完,天上突然一个炸雷,把这个字打掉了。
唐少一震,脸色越发苍白起来。
第一个雷打过,雨便倾盆般的落下来,先前的微风变成了狂风,吹的屋外的树木哗哗的响,加上暴雨狂雷,威势惊人。
唐少看一眼窗外,咬了咬嘴唇。
楚天寒道:「闷热了好几天了,这雨只怕一时停不了,你今晚大约回不去了,就在这里歇一晚吧?」
楚天寒觉得唐少应该不会答应留下来,至少也会十分踌躇。
可是唐少却几乎没有考虑,就上床去了。
过了一会,楚天寒终于明白,唐少怕打雷!
看他紧紧的裹着被子,盖到耳朵,几乎把头都缩进去的样子,楚天寒用力咬了咬牙。
这是那个冷淡温和隐忍的唐少?
楚天寒不由自主的抱住他,虽然碰到伤口还是有一点疼,可是却放不开手,而唐少完全不抗拒。
又一个炸雷,惊刺双耳,唐少便往他的怀里缩了缩,碰到了楚天寒的伤口,楚天寒皱着眉头,固执的不肯放手,却微微侧身,帮他挡住光,唐少觉得安全而温暖。
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安稳的睡到天明。
唐少一整天心神不宁,几乎都在发怔。
没有人知道唐少在想什么,只是从那一个雷雨天开始,唐少就住在了楚天寒的房里。
整个唐门没有什么反应。
只有楚天寒吃了一惊。
看唐少神色自若的脱衣上床,他近乎结巴的问:「你……你要做什么?」
唐少淡淡的说:「睡觉。」
一边还将他往外推了一点,自己睡里面。
楚天寒身体并不抗拒的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作,嘴里却问他:「你为什么要睡这里?」
唐少躺下去,拉了被子直盖到下巴:「我觉得这里睡着很舒服。」
闭上了眼睛。
楚天寒有点呆,呆呆的看着他安稳的睡着。
却意外的发现他的闭上眼睛后还是很好看,且闭上了眼睛少了那些惯常的隐忍之色和郁郁寡欢,看起来竟是俊秀而优雅,如珠若玉。
还有任性。
一种隐忍的任性,任性的不在乎,一个看起来不会任性实际上却十分任性的人。
楚天寒呆呆的看了半晌,撇了撇嘴,自己也倒下去睡觉了。
也一样很快熟睡。
或许便是从这一天起,世间开始传说唐门的唐少有一个同性的情人,两人如胶似漆,恩爱非常。
白天无事的时候楚天寒便在想唐少。
近来他的生活乏善可陈,只能见到来医治他的唐盈,唐少拨过来照顾他的两个小厮,还有就是唐少。
他除了想唐少似乎便没有别的可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