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枝 上——吴沉水

作者:吴沉水  录入:03-29

王铮心中一阵阵隐痛,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小君君。

小孩子在他怀里,叽叽咕咕笑着,没心没肺地试图抓他绑着绷带的手指头。

迎面一对男女走来,外貌都属出色,只是入了医院,再出色的衣着打扮,也蒙上一层灰扑扑的黯然。

有点眼熟,但时髦的装束犹如千篇一律的面具,王铮只淡淡瞥了一眼,又低头伺候怀里的小祖宗。

“你是,王铮?”那个女人突然刹住脚步,喊了一句。

王铮一愣,抬起头,映入眼帘,是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女人年纪不大,头发精心熨烫成服帖额头,一径斜下的小波卷,鼻子挺直得犹如山岗上突兀的岩石,一双不大不小的杏仁眼衬着桃色唇彩,熠熠生辉。

王铮微微愣住,随即慢慢笑了,多少年前,这个女人还是女孩,常常穿着桃红衬衫,腰间绑着蝴蝶结,绿色格子紧身裤,张扬造谣,整个人处于桃红与葱绿的色彩拉锯当中,面容有些颓败,一头乱糟糟的长发,眼睑下,总是笼罩黑眼圈。

那个时候,女孩经常在饭堂大摇大摆地拦住他,毫不犹豫夹走他饭盆里最大块的肉,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王铮,你真好,知道我念着红烧排骨,你别说,这个饭堂唯一能令我有相思病的,也只有排骨了。”

那个女孩也曾经坐在他宿舍楼下等他,抱着从他那借的,从来也看不懂的《文艺理论教程》,眼神迷茫盯着每个路过的男孩,食指和中指夹着烟,烟头缭绕,快烧到手指头了,她悚然一惊,才凑近烟嘴,狠狠地,泄愤一般深吸一口。

那样的抽烟法,仿佛全世界的空气,都集中于那一下。

王铮记得,李天阳说了自己有外遇后便孬种一样跑得无影无踪,他一个人呆着,被心底的痛苦折磨得捱不下去,脑子里被塞入冰块,冷得浑身颤抖,那滋味太难捱,难捱到他禁不住开始想到死。死了就能把这些破事都抛下,当逃兵就当逃兵吧,就许他李天阳销声匿迹,不许他王铮也当回甩手掌柜么?他琢磨得起劲,随手拿起电话,拨给女孩,说要把收藏的各种版本的文艺理论书籍都作为遗物捐赠给她。

女孩直截了当问他:“不就有小三吗?真那么难受?难受到想死?欸,王铮,这可不算爷们啊。”

王铮耐心地解释:“这跟是不是爷们没关系,难受是作为人的正常反应,我首先是个人,其次才是男人。现在我作为人的部分像被人狠狠劈成两半,太疼了,死都比这强。”

那边说:“好吧,难受得快死了是吗?明白了,不过我有个疑问,你不会是借口留遗产给我,实际上指望我劝导你拉你一把吧?”

王铮愣了愣,说:“恐怕有点。”

女孩扑哧一笑,说:“那有点困难,因为比之做拉你一把,不让你去死这种无聊的事,我更想跟你睡一觉,你觉得呢?”

王铮悚然一惊,脱口而出:“不成。”

女孩怒道:“为什么?你都快死了,就当废物利用,满足我一下不行吗?”

王铮苦笑,半天才说:“一般人不会对一个不想活了的GAY说我们睡一觉吧?”

女孩无所谓地说:“只不过跟女孩做一次,你有这么为难吗?我可是香喷喷软绵绵的标准美女哦。”

王铮说:“我对女人硬不起来,对不起……”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笃定你硬不起来?你没跟女孩做过吧?没做过,你怎么知道不行?”

王铮深吸一口气,说:“有些事不用做我也能确定。”

“是真的不行,还是你告诉自己不行?”

“都有吧,”王铮忍不下去,低吼道:“行了啊,我不明白这些跟我不想活了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啊,”女孩仿佛听到一个好笑的笑话一样咯咯直笑,边笑边说:“宝贝铮铮,你脑子里有根深蒂固,像石头一样硬的东西。不能跟女孩儿做,不能在街边蹲下吃雪糕,不能跟人打架,不能穿衣领脏兮兮的衬衫出门,你想想,李天阳跟那个小三的破事跟你脑子里那些像石头一样硬的原则啦,观念啦,价值标准啦相比,算回事吗?恐怕连个屁都算不上吧?你心里有这么坚定去相信的东西,犯得着去死吗?我是说,非正常死亡根本就不在你的认知体系之内嘛。”

王铮喉咙哽噎,哑声,试探着问:“真,真的?”

“当然,”女孩斩钉截铁。

“但我,还是觉得很难受……”

“扛着,不是有句诗说的吗,什么没有最终胜利这种事,坚持扛着就好之类。”

“是,没有什么最终胜利,挺住就是一切。”王铮泪流满面。

“就这个意思吧,靠,真拗口,外国人就不能明白说话吗?”

“是,翻译的问题……”

过了这么多年,王铮都能准确回想起女孩说这段话时的声调,他最后没做傻事,而是选择拿了银行卡走人,一定程度上,是因为确认了心里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在这么多年,一个人捱得再苦也受着,也是明白,除了李天阳,他的生命中,还有许多别的东西。

李天阳就像一柄有魔力的棍子,轻轻一挥,世界都有了颜色,没了他,眼前确实只剩下一片灰。

但就算灰扑扑地,也没什么不能过。

据说狗也只能看到黑白两色,但每条狗,只要有可能,都活得乐颠颠的。

人也可以。

第4章

王铮还记得,那时候,在大学图书馆,早晨冷硬的光线混合着日光灯投在女孩脸上,造出一种颓败而突兀的光影。女孩用那本《文学理论》半遮住脸,在他对面,眼神闪烁着诡异,用自以为的低声说:“王铮王铮,再过一会,会进来一个穿白底黑条纹T恤的男孩哦。”

王铮埋头看书,简单地“嗯”了一声。

“听我说啊,”女孩骤然提高嗓门,立即被周围的人瞪了一下,她吐吐舌头,不得已放低声音:“听我说啊,真的,那男孩家境很好,以后发展前景也很不错,最重要的是,他跟你气场会很合,他可以成为你选择另一种人生的可能哦。”

“什么叫人生的另一种可能?”王铮头也不抬,随口问。

“笨,哪,看着啊,”她咬着铅笔,飞快在书的扉页空白处画了一棵树,主干上有许多分支,她指着主干说:“比如,这是你的命运,你的命运过程,是一个不断摈弃枝干,奔往主干的过程,也就是说,你不断在进行选择,选择你需要的,抛下你不需要的,明白?”

王铮点了点头。

“很好,”她赞许地用铅笔,在书上戳出各种小洞,指着其中一个分支,说:“一般来说,你会沿着主干发展,这就是既定的命运,比如你上这个大学,学中文,对文学理论感兴趣,上姜老头的研究生,选李天阳做你的男朋友,这是你的命。但如果,在这一连串的选择中,你选了第二样呢?”

“什么?”

“你选的不是主干,而是枝干呢?”她兴致勃勃地看着王铮,说:“如果那样,你最终走向的地方,也不是主干对不对?你会走向另一个你不知道的前方,没准会更加精彩哦。”

“没准也会更加无趣。”王铮合上书,说:“我觉得现在挺好,李天阳是我爱的人,文艺理论也是我喜欢的专业,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要选择另一个可能。”

“拜托,不要这么无趣好不好?”女孩嘟起嘴,低声嘀咕:“现在看起来好,未必以后会好嘛。”

“那也无所谓,至少以后想起来不会后悔。”王铮微笑了一下,说:“为了避免那个你所说的可能性转成现实,我走了。”

“喂,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午饭还要跟你吃……”

“小姐,你如果想要,有的是男生想跟你共进午餐。”王铮合上书笑说:“我要去找我的主干,昨天答应做红焖羊肉给他吃,现在要去买材料了。”

“哼哼,”女孩白了他一眼,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事多了,人就不会觉得你做饭有多辛苦,别老犯傻,知道不?”

“知道了,于大妈。”王铮起身,夹了书本快步走出图书馆。

一出门,迎面,果然有位穿白底黑条纹T恤的俊朗男生走了过来。

不是这么巧吧?王铮哑然失笑,与他擦肩而过。

“我说,你记得那一年我跟你说过的,有关树干枝杈的话题不?”曾经的女孩,现在打扮得极其优雅的女人挤到王铮身边悄悄地问。

她的男伴风度十足地替她买热饮去了,小君君被随后赶来的堂嫂接走,现在医院长凳上,王铮与她并排而坐。

王铮使劲追忆了下,随即摇摇头:“没什么印象。”

“咳,什么狗记性,”女郎不耐烦地挥手,精心描绘过的指甲一闪而过,依稀可见上面是绿色间白色的小花,她急切地说:“就是在图书馆,我跟你说过,有个男人会进来,那个人在那一瞬间如果跟你相遇,会带来不同的命运,你也好他也好,通通都会不一样,记不记得?”

王铮迅速检索脑部记忆,但遗憾的是,对此事只有些许印象。

女郎为加重语气一样地挥着拳头,嚷嚷:“白底黑条纹T恤,那个男人会穿白底黑条纹T恤,你到底记起来没有?”

“哦,想起来了”王铮恍然大悟,说:“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一出门,真的撞见有那么个人。”

“是吧是吧,我说的话,什么时候不灵验过?”

王铮仔细想了一下,忽然有些毛骨悚然,坐直了身子,直愣愣看着身边的女郎。

“看什么?”

“你,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人没错吧?”王铮小声地问。

“那当然,我难道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女郎瞪大眼睛,涂了睫毛膏的睫毛忽扇忽扇。

“你有什么一样的吗?”王铮侧头打量她,“从发型到服装到鞋子,通通不对。”

“还有这个,”女郎指着自己的眼睑,得意地问:“看出什么没有?”

“好像,没有黑眼圈了?”王铮不无遗憾地说:“没有黑眼圈了啊。”

“没办法,二十岁的时候,大伙觉着我该神采飞扬,我却喜欢熬夜不睡;现在,所有人都觉着我该病态十足,我却爱上了化妆。”女郎耸耸肩:“怪得了谁?我喜欢的东西,总是跟别人的期望,怎么说呢,交错开。”

王铮深有体会般点点头,忽然问:“那个,眼圈是怎么弄的?”

“这个啊,”于萱得意地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犹如烤瓷过的牙齿,低声说:“有专门的粉底,要很认真地涂抹,眼膜眼霜之类用起来别心疼,就成这样了。”

王铮笑了,那记忆中熟悉的女孩又回来了,总是那么认真,常常皱着眉头,端着白开水,一遍遍使劲瞪无法理解的《文学理论教程》;蓬头垢脸,吊儿郎当,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用战斗一样的眼神威胁他念诗来听;花半个学期的生活费,非要资助校门外酸辣粉店打工的小男孩,最终被骗掉好几千,还坚信孩子定是回家读书,不是干坏事……

她就是这么认真活着,活着,认真做每一件,很多人觉得毫无意义的事。

王铮伸出双臂,于萱也伸出双臂,两人像兄弟一般拥抱了下,王铮拍拍她的背,哑声:“于萱,又见着你了,真好。”

“是吧?”于萱回拍他:“想我了吧?这几年没我,没意思了吧?”

王铮含笑点头。

“但就算这样,也不想跟我联系?”于萱笑嘻嘻地看他:“不想跟任何与过去有关的人联系?”

王铮垂头,半响说:“也许是这样。”

于萱满不在乎地说:“无所谓啊,说回刚刚跟你提到的男人,你跟他还有一次相遇的机会哦。”

王铮呵呵笑了:“不是吧?”

“是的,跟他相遇,于是分岔口就出现了。”于萱一本正经地说。

“分岔口?”王铮皱了皱眉头。

“就是长枝桠的地方,哪,你还记得吗,我说过人就跟树一样,”于萱飞快而热心地在手心画着:“这是树干,到目前为止,你中规中矩,小心翼翼,一直没偏离这个主干该长的方向。发芽还是枯萎,都在这个范围内,都在你能理解并且接受的领域里。于是在这里,你成为迄今为止,人们称之为王铮的那个人。但是,在这个时候,来了这个人,他会嗖嗖地让原本闭合了的树眼长出树枝,那枝干往前伸直,不知道通向哪里,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会通往你没体验过的地方,另一种生活。”于萱笑嘻嘻地说:“这可是真正的可能啊,这种名为可能的枝桠在你这棵树上,可不是那么容易长出来哦。”

王铮好脾气地笑了,心想这家伙真是一点没变,满脑子奇怪念头,一旦转动就停不下来。他点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没想到几年不见,你成了彻头彻尾的宿命论了。”

“喂喂,你别不信,你等着,过不了五分钟,他就会出现,手里拿着一罐热饮,朝你递过来说,别介意,顺手买的,你也来一罐。”

王铮半点不信,摇头笑了笑,还来不及说话,却见对面于萱的男伴走了回来,递了一罐旺旺花生牛奶给于萱,却递给王铮一罐奶茶,微微一笑,极有风度地说:“王铮是吧?别介意,顺手买的,你也来一罐,暖手。”

王铮瞪大了眼,满脸难以置信,于萱在一旁扑哧一笑,推了他一把,说:“拿吧,傻了?”

王铮忙接过,低头道了谢,露出手上的绷带。

那男的在他们身边坐下,淡淡扫了他的手一眼,说:“手受伤了?没事吧?”

“哦,挺好的,没事,就是被菜刀切了一下。”王铮有些尴尬,讪笑着抬头看了他一眼,说:“真没事。”

那人笑了笑,伸出手去,说:“刚刚还没自我介绍,认识一下,我徐文耀,是这丫头的发小,算起来跟你也是一个学校的,高你两级。”

王铮点了点头,忙伸出手去相握,一伸出才发现右手绑了绷带,这才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

“是我太习惯了。”徐文耀微微一笑。

“徐文耀,王铮要请我吃火锅,你别跟着蹭吃蹭喝啊。”于萱挽住王铮的胳膊。

“没事,徐先生也一起吧。”王铮忙说。

“我就不去了。”徐文耀教养极好,也不恼火,看向于萱眼底却有些宠溺,朝王铮笑着说:“王铮,我刚刚瞧见那边有吸烟区,咱们过去抽根烟,聊聊?”

王铮不抽烟,但仍然点了点头。

他跟着徐文耀走到长廊拐角处,见他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忙摆手道:“不,我不抽烟,您找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吧?直说,甭客气。”

徐文耀微笑着点点头,自己掏出烟叼嘴里,拿打火机点着,吸了一口,慢悠悠吐出来,眉宇骤然变得飘渺不可捉摸,连着适才和善的眼神,也蓦地遥远起来,王铮开始想他是不是在追思什么?

但追思什么呢?这一切与他何干?王铮有些烦了,堆着笑又说:“那什么,咱们还是长话短说,小萱等着我请客来着。”

推书 20234-06-09 :小八的人类观察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