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俩人好容易抽空,一块去郊区农庄乐玩,统共不超过两天的短途旅行,王铮的旅行包里能备下感冒药胃药抗过敏药湿纸巾驱蚊水等等你想也想不到的东西,更绝的是,竟然连他喝惯的咖啡牌子,没事嚼的口香糖,用惯的须后水都备得齐全。
那时候李天阳就想,找了这么个伴,比自家妈还细心,又不敢跟女人似的冲自己唠叨,挺好的。
但时候一长,那些细心就变成婆妈,那些体贴就变成啰嗦,啰嗦又引发厌烦,厌烦导致嫌恶,李天阳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连王铮多打个电话问一句今天要吃什么,他就会不耐烦吼一句:随便!我这电话少接一个要损失几十万,你就别为这点破事打来占线行不行?
就连王铮老炖的那些个看不出食材的汤水,到后来,都成了一种负担。
那时候他说过的呛人话不少,比如:
你别老浪费时间在这种老娘们的事行不行?
我爱喝就喝,你别跟讨债公司似的老盯着行不行?
我都说了晚回来,你这么大一人不会自己先睡吗?别连睡觉这钟点都看得这么紧行不行?
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了,行不行?
每一句,都令他现在想起来汗颜。
怎么会这样?
这样的话不该是自己能说的,尤其是,不该对着一个那么爱着自己的孩子说。
但那时候就是说了,着魔一样脱口而出,一开始还有些心虚,但他李天阳是什么人?他是头顶天脚踏地堂堂正正的爷们,便是心虚,也做得理直气壮,而且慢慢地,心虚到底了,就反倒浮上来一派无赖,挑刺挑得越发顺溜,越发非挑不可。
谁让你心甘情愿,这么依赖着我?
现在想来,他这辈子,都没对谁这么混蛋过。
他想起自己那一句句脱口而出的行不行?
仿佛忍耐到了极点,其实却色厉内荏。
根本就不是行不行的问题,是人太习惯,习惯别人对你全心全意的好,习惯那种好下面诚惶诚恐的小心,习惯了,可以不在乎,可以糟践那种好。
现在,那个对自己好的人,将那些好全部拿去对别人,那女孩哪怕抱怨着也是一脸甜蜜。李天阳心里猫抓一般难受,他明白,哪怕不涉及吃醋,不涉及心胸,他还是感到一种事过境迁,往事不再的怅然若失。
李天阳叹了口气,定了定心,踏步走回卡座。一桌子坐着的,是这座城市跟他有生意关系的供应商和运营商,一帮老男人谈完了正事,吆五喝六喝得正痛快,也没人留心李天阳情绪不高。李天阳自己两杯米酒下肚,脸上该笑笑,该调侃调侃,该斗富斗富,该讲点带色的话也毫不含糊。这么多年来,应酬几乎成了本能,就是闭着眼,也能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怎么说有用怎么说有合适,他这辈子几乎都用在审度合适二字上,便是当初那么爱于书澈,却也进退得度,由始至终,行为堪称完美。
这么多年,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也没人相怨,圈里谁不知道李天阳仗义豪爽,慷慨豁达,做情人一流,做不成情人,做朋友也不错。
唯独王铮,见识了他恶劣的一面,见识了他深埋在面具之下的懦弱。
一行人吃喝得差不多,就有人提议上夜总会消遣,这几个都是G城的地头蛇,对城市里头吃的玩的莫不熟稔于心,他们个个兜里有几个钱,为人有精明强干的一面,却也不失蛮横僻陋。李天阳在里头算年轻的,他代理的品牌在沿海地区的销售大多攥在这些人手中,所以个个不好得罪。他正心里烦闷,想着从善如流,去玩一把也没什么。进了娱乐城,自然有少爷公主过来服侍,堂皇冠冕叫小男孩,也不过是风月场上的一种玩法,没人疑心到性取向上头来。
就这么闹哄哄地正要走,坐在李天阳边上一个姓侯的供应商手机突然响了,他接听了会,笑着柔声说了什么,接着挂了电话,对在座那些人说:“不好意思啊各位,老婆在家煲了汤,我得回去喝汤。”
众人哄笑起来,个个拿他开涮,那人想也习惯这等场面,笑嘻嘻地任人奚落,偶尔骂几句回去:“你们懂个屁,早几年不是有只广告吗?给你倒酒的女人未必是你要的女人,给你倒牛奶那个,才是你要对她好的。”
李天阳心里咯噔一下,笑笑说:“侯哥还是二十四孝老公,真想不到啊。”
“什么二十四孝,简直就是老婆奴。”另一位代理商笑骂了起来。
“操,你小子想给人做奴还不知有没人收留呢,”侯哥笑嘻嘻地骂回去:“你们整班猥琐佬,别仗着现在腰力行,搏命乱搞,惹不惹事我不说,只告诉你,总有你搞不动的时候,到那一天你还能干嘛?搞来搞去,最终还不就是找个人陪着你说说话过日子?”
在场好几个都自负花花公子,年纪不小,但一起玩高级交际花,一起包小明星过夜的胡闹事没少干,此时听侯哥这么一说,都有些脸上下不来台。李天阳一下攥紧酒杯,猛地灌了自己一口酒,笑了起来,说:“侯哥说得是,过日子的伴才实在,想来嫂夫人的手艺很不错,不然怎么能拴住你的心?”
侯哥笑呵呵地起身穿了外套,对李天阳低声抱怨说:“其实我老婆煮饭很难吃,就是舍得放贵东西,你想,整只二头鲍拿去炖汤,这种事别人干得出来?”
李天阳笑了笑,说:“那你就别让她瞎忙活了。”
“那又不行,”老侯笑说:“她炖得再难喝,那也是只给我做的,别处喝不到。”
还没说话,一旁的人早嚷嚷起来:“行了老侯,快点回家给你老婆请安吧,顺便问一下她今晚要不要翻你的牌子,如果不翻,记得打个电话回来,我们给你留个好的。”
“去你妈的,”老侯哈哈大笑,扬了扬手里的车钥匙,说:“不阻碍你们风流快活了,我走了,别太过火啊,小心肾亏。”
“亏你老母,快滚吧。”众人笑骂起来。
老侯这才扬长而去,背影看上去倒是喜滋滋的,大家一时间有些沉默,忽然角落里有人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操,老子泡的妞从来只会脱衣服上床开搞,完事了一起出去吃酒楼,怎么就没人想到给我煲汤呢?”
“得了吧你,要喝汤还不容易,头啖汤里头什么靓汤没有,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你花钱他服务,多好。”另一位笑着说:“没理由为了一碗汤,套死在一个人身上,运气好点还能找个共患难的,运气如果背,又要跟你分身家,又要你负责任照顾她,还有七姨妈八姑姐的一堆穷亲戚,烦都烦死你,要来干嘛?”
……
李天阳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结账完毕后,他跟着这帮人驱车前往娱乐场。一行人个个是老手,早有熟悉的相好贴了上去。李天阳漠然的目光掠过那些浓妆艳抹的小姐们不动声色。G城风月场中的妈妈桑都是人精,看了他这样,早笑开了出去,回来时倒带了三个窈窕身段的男孩来。那几个老板一阵哄笑,直道看不出李老板还这么前卫,李天阳自嘲地勾起嘴角,挑了一个妆化得不那么浓,眉眼间有些像王铮的男孩,喝了一轮酒,等时候差不多了,再跟他们挥手告别,带了那男孩出场。
俩人也不多话,直接上附近的酒店开了房。那孩子表情清纯,可技术却很老道,一进酒店房间就迫不及待拉李天阳挤进浴室开始洗鸳鸯澡。自己脱了衣服跪下去吞吐他腿间的玩意儿都不用人敦促,口交做得也不差,只是在热水氤氲中,看着那张有点像王铮的脸放荡而淫靡的表情令李天阳愈加烦闷,也没耐烦按程序来,被舔硬后便把那孩子按在瓷砖墙上狠狠干了起来。
大力鞑伐之间,男孩也不知痛到还是爽到,依依呀呀叫个不停。李天阳不曾觉有多大欢愉,反倒要痛苦地闭上眼,在冲撞之间不自觉地想起王铮。那张微笑很淡,忧伤却很浓的脸不知为何,竟然无比清晰起来,渐渐与身下这具身体重叠,他在恍惚之间,觉得仿佛干的就是昔日那个情人,一样瘦削的腰肢,一样修长柔白的四肢。
那时候岁月静好,无波无浪,他享受着来得太轻易的宁馨,却渴望有激情四溢的时刻;那时候他千方百计想要甩了王铮,坚持认为与他的关系,不过是许多平淡无奇的恋爱中的一次;那时候他自认为找到生命中真正激荡人心的东西,哪怕踩着王铮的伤口,也要一往无前。
但为什么,想要的得到了,渴望的经历了,时间过去了,你能记住的,却永远是那些原本以为平淡无奇的片段?
比如,第一次一块过年,王铮包给他吃的热腾腾的白菜猪肉饺,里头加了虾皮鱼干,特殊的香味至今忘不了;比如第一次跟王铮去挑床单,王铮看中蓝白交叉的,他却存心挑了能突显王铮细白肤色的紫红,未了随口忽悠说这颜色耐脏,难为那傻小子,竟然也全信;再比如,第一次俩人一块给冰箱除霜,王铮掰不动,他过去用力一扒拉,咵嚓咵嚓的冰块从冷凝管上掰下来的脆响……
还有,第一次跟王铮在浴室里欢爱,迫使他跪着从背后大力弄,完事后,那傻子膝盖跪得红肿也不声不响。
那么多的,第一次。
李天阳眼睛有些湿润,大吼一声,狠狠射在那男孩体内,射完后,内心里头反倒有无穷无尽的空虚涌上来,挡也挡不住,年近岁末,已经能听到几声零星鞭炮,三十几岁的人生,破天荒地,头一回在达到高潮后,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孤零零的,一个人。
李天阳轻轻推开那男孩,重新冲洗了身体,扯过浴巾围在腰际走了出去。他坐在床边抽烟,抽了半响,那男孩也洗完了,妖娆地围着浴衣出来,媚声叫了句:“老板……”
李天阳倒尽胃口,从皮夹里抽出薄薄一叠钱,递给那男孩说:“快过年,给自己买件好衣服吧。”
那孩子高兴地笑了起来,接过钱也不数,塞往自己牛仔裤兜里,媚笑着靠过来说:“谢谢老板,您真厉害,刚刚操得人家差点吃不消呢。”
李天阳愣了一下,又从皮夹里抽出几张钞票,递过去,那男孩眉开眼笑,接过来媚声说:“老板,谢谢啦,您想试试我别的服务吗?不是我吹,这一片我可是出了名的技术好……”
“不,”李天阳吁出一口气,站起来拍拍那男孩的肩膀,说:“拿了钱,给自己放个假吧。”
那男孩瞬间有些呆滞,媚笑登时僵硬着挂脸上,张嘴“啊?”了一声。
李天阳笑了笑,自顾自开始穿衣服,说:“我说真的,给自己放个假,爱岗敬业也不用拼到这份上。”
男孩噗嗤一笑,扬了扬手里的钞票说:“明白了,那谢谢您。”
李天阳也笑了笑,拿起大衣,围上围巾,拎起包走了出来。那男孩追了几步,笑着说:“老板,我给你留个电话吧,有空常来找我,我给你打折。”
李天阳转头,看了看他,灯光暗影中,那类似王铮的轮廓令他心中莫名一软,嘴角笑了笑,声音意外温和说:“不用了,我知道怎么找你。再见。”
“再见。”
他轻轻带上门,大踏步走出酒店,按了电梯直接下楼,穿过大堂,门童殷勤地替他拉开了门,一阵南方特有的湿润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李天阳穿上大衣,随手招了辆出租车坐进去,司机说着生硬的普通话:“请问去哪?”
是啊,去哪呢?李天阳恍若站在时光交错的分岔口,后面是分毫毕现,无以遁形的往事,前面是一派迷雾,无从探究的明天,他到底该去哪,怎么做,这一步踏出去,怎么才能确保,稳稳当当能落在实地上?
“去XX路XX小区。”李天阳沉吟了片刻,念出一个陌生的地址,他其实只看过一遍,却不知为何,记得分外牢。
那是,王铮在G市的住所,九年楼龄的二手房。
第7章
坐上计程车,还没回到医院,于萱却真的病发了。
她就像一个骤然间老去的生物,死死捂住胸口,疼得浑身发颤,缩成一团,不住气喘,口中因为呼吸困难,不得不发出短促而凄厉的出气声。
王铮无法可想,只能将她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地抚摩她的背部,毫无意义地重复着:“快到了,我们快到了,忍着点,很快就到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知道于萱得了肺癌和目睹她病症发作是两回事,在这个过程中,原本鲜活漂亮到令人不能不侧目的年轻女性的身体,此时此刻,却犹如在身体里内部安装了一个飞速旋转的搅拌机,正将她身体上那些伪装出来的健康和鲜活如冷鲜肉一样被削成薄如蝉翼一般再旋转着高速飞出去,这时候的于萱,哪怕脸上脂粉还在,可五官却皱在一块,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将那张脸如抹布一样用力拧干。就在这么一瞬间,王铮近乎惊恐地发现,于萱真的是个病人,她得了致命的疾病,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活力四溢的年轻人,她的肢体,她的血肉,她的皮肤,她快活的笑靥,都在你看得见的地方迅速萎靡。
你看得见那种变化,但你无能为力。
王铮抱着她冲进了医院,这时候才发现女孩其实体重轻得异乎寻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喊,揪住他的衬衫,尖利的指甲险些刺破他的胳膊。但王铮都不在乎,这些疼在于萱放大了几十倍的疼痛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他心里疼痛难当,夹杂着惊惶恐惧,拼命咬牙才压抑住这些负面情绪,把于萱交给急救人员,用还算顺畅的思维交代了于萱病发的情况。
等到目送着她被一群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迅速推进急救室,他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一般,脚一软,不得不伸出手去扶住墙。这时候才发现手抖得厉害,王铮猛地握紧拳头,制止了这种神经质的颤抖,他深吸了几口气,慢慢摸着一旁等候的凳子坐下。
心里压抑着的后怕仿佛要冲出来,王铮这才真正地意识到,于萱病了,病得快死了,自己快要失去她了。
越是明白这一点,就越是清楚,于萱对自己而言,是多么奇特而不可替代的存在。
忽然间脑子里莫名其妙想起本科的时候,于萱有一阵对自己的胸部很不满意,隔三差五地用手试图挤出乳沟,一边忙活一边不无遗憾地说:“哎呀,不是说时间就像乳沟,挤挤总是有的吗?为什么我挤来挤去,就是不像那么回事?”
那时候两个人盘着腿坐在教学楼的僻静处,王铮手里翻着刚刚从图书馆借的书,一边随口答:“可能你用来闲逛的时间太多。”
“于是带累得我的胸部也不用挤了?”于萱睁大眼睛,认真地问。
王铮点头,正经地回答:“估计是这样。”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于萱挑起眉毛道:“放屁,你老实说,是不是看不起我的胸部小?”
王铮哈哈大笑,偏着头打量她裹在紧身毛衣中形状可爱的胸部,说:“这么说起来,好像确实是这样。”
“王铮你一GAY不好好钻研你的同志业务竟然敢对着老娘的胸部说三道四!”于萱怒道:“我就是小胸怎么啦,我就爱这样的胸部,轻巧便携,不累赘不拖累……”
“还远离地球引力作用,没有下垂的风险。”王铮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
“那当然,还有啊,从小杜绝猥琐老男人的咸猪手!”于萱得意地说:“还可以将之视为检验好男人的标准,爱上我的男人,总之一定是可以将大胸什么的抛诸脑后的好男人!”
“对对,”王铮忍笑说:“还能没事冒充知性智慧型女生,挺好。”
于萱笑了,从裤袋里摸出一包烟,熟练捻了一根叼嘴里,点燃了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
她只有在抽烟的时候才肯安静一会,烟雾缭绕,神情肃穆,明明只有二十岁,一张脸却突然能令人感到历尽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