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产生了亲眼看一看你的念头,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竟然强烈到我无法遏制。那次在医院,其实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更早的时候,大概一年前,我来这里出差,曾经去过你们学校听过你一节课。不要怀疑,我真的老老实实坐在那听你讲了四十五分钟,是文艺概论吧,那种玩意听着就很晦涩,但奇怪的,我却能听得下去,你好像天生能有一种本事,将复杂艰深的理论条理化和简单化,我是学商的,在此之前从未旁听过此类课程,但那一天,你让我明白,原来这种东西也可以有趣。”
王铮诧异地看着他,他一年前是曾经担任过本科公开课的老师,一个阶梯大教室坐满两百多号人,他实在没法留意,原来里面有于书澈。
于书澈眯起眼睛,问:“没想到?”
“是啊,如果我事先知道你会来,我那节课,肯定会结巴。”王铮老老实实地回答。
于书澈呵呵笑了起来,他非常适合这样笑,漂亮的嘴角弯起,张扬而不失爽朗:“我在想,如果换个时间地点,我还真愿意认识你这样的人,选择你做我的朋友。我有预感,如果我们都放下这种莫名其妙的敌意,能相处好。可惜啊。”
王铮点点头,轻声说:“你的骄傲不允许,我的记忆不允许。”
“没错,”于书澈收起笑容,颔首说:“因为有李天阳,我们不可能成为朋友。”
他低头看看表,笑了笑说:“已经过去五分钟了,我长话短说吧。我这次来,是要把天阳带走,他必须跟我回去,不管如何,我会把他带走。你对他如果还有感情,那么我希望你能放他跟我回去,因为G市竞争很大,他呆在这不利于事业发展,同时还会惹怒徐大少,那个后果,他现在可能未必明白,但我作为旁观者,看得比他透彻;如果你对他没感情,那更好,眼不见心不烦,你们虽然有过一段,但后来分手也不见得愉快,谁都没必要再想起从前的糟心事,你说呢?”
王铮心里滋味复杂,咬着唇,半响才说:“对他的事,我想我没有权利过问。”
“那就好,”于书澈站起来,真心实意说了句:“谢谢,祝你早日康复。”
“等等,”王铮抬眼看他,问:“你能带走他?”
于书澈沉默了,一会后才强笑说:“看在公司的面子上,他会听我的。”
“你爱他。”王铮点点头,恍然说,“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你的战利书。”
“我也一直以为,你只是他的调味书。”于书澈苦笑了一下,然后说,“看来我们都不太了解对方,当然,我们也没有相互了解的必要。”
“确实如此。”王铮深以为然,想了想还是说,“天阳说过,你们不合适。”
“我知道。”于书澈垂下头,喃喃地说,“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他抬起头,说,“这是我为他最后尽点力了,成不成的,也就是一个心意而已。王铮,我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如果他最后还是选择你,我不会祝福你们,你知道吗?”
王铮点点头。
“我曾经收到他的短信和邮件,说之所以留在你身边,是因为你生病了,但其实他心里爱的人是我。真奇怪,我虽然一点不信,可还是怀着希望飞回来,我想过,哪怕这是一个谎言,如果他想维持一段时间,那么我也配合他好了。真是的,”于书澈垂头笑了笑,哑声说:“但是,他见到我,却像不认识我那样,失魂落魄,看着你从手术室出来,一句话也不说,连上前来探望你,好像也没了勇气。作为这几年一直在他身边,在某种程度上讲最了解他的人,”于书澈涩声说,“我不得不说,你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他真的,爱着你吧。”
王铮动容地看着他。
于书澈潇洒一笑,说:“真是无聊,居然在你面前说这些,我走了,你保重。”
王铮点点头。
于书澈回头看了看他,忽然说:“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时光倒流,你还会再选择李天阳吗?”
王铮看着他,心里像压着石块,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默默地转过脸。
窗外蓝天白云,日光灼灼,世界安静而忙碌,井然有序一起朝前走着,损伤的身体会慢慢康复,刻骨铭心的记忆会消褪,孩子们会长大,大人们会变老,时间滴滴答答,一分一秒中,如果这个词,也许昭示未来,也许无处安身。
门再一次被推开,徐文耀带着笑走进来,坐在他身边,摸着他的头发,好像看护心爱的孩子,目光宠溺温柔,却不言不语。
“你不好奇,他跟我说了什么?”王铮问。
徐文耀耸耸肩,满不在意地说:“爱啊恨啊,无非这两字之间。”
“不是呢,他说了如果。”
“如果啊,”徐文耀笑了,点头说,“这是个好愿望,可未必是个好目标。”他低头,拿起刚刚读了一半的书,问:“还要听吗?”
王铮忽然就安心了,他舒服地贴近徐文耀的手掌,喃喃地说:“要。”
“那我念了啊,刚刚念到哪了,哦,这里,开始了。十岁以前,神在我心目中有个清晰图像,披着白纱巾,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妇人……”
第35章
在徐文耀开始念下一本书之前,王铮已经能够自己坐起,下床解决生理卫生问题,并每天坐轮椅上由护工推着出外晒一个小时的太阳。天气是难得的晴朗,在春季末尾中,这是老天爷于梅雨连绵来临之前给予的额外馈赠。就如超市买一送一的优惠一般,王铮发现,伴随着好天气,庭院中的树也开始吐蕊,萌芽嫩得能掐出水来,淡淡的初生的绿色就这么悄然站枝头上,昭示新生的喜悦和娇贵。
深吸一口气,还能感觉润湿的空气从胸肺灌入,全身的毛孔悄然放松,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高唱,人稍微一接近,即可扑哧一声飞走。
他身边这时候没什么朋友来,同事学生们都开课了,徐文耀见他情况稳定,也抽出身去忙他的公务,李天阳大概真的被于书澈劝走,自他动完手术后便不见踪影,周围除了每天定时来的邹阿姨和负责他的医生护士,也没什么陌生面孔。王铮坐在树下,膝盖上搁着一本书,但并没翻看,他微微闭着眼,林花谢了春红,时间匆匆而过,他想不起来自己上次这么坐在树下是什么时候。也许是还跟于萱在一起的大学时光,那个学校有一处山坡上种满紫荆花,一到春暮,漫山遍野全是紫色花瓣。
“遍地都是触目惊心的花的尸体。”于萱这么评价。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是不符合年龄的沧桑,王铮有点不适应,为了掩饰,他笑着说:“于萱你可文艺啊。”
“那是,我还淫得一手好湿呢。”于萱斜觑了他一眼,故意猥琐地笑。
王铮哈哈大笑,从牛仔裤口袋掏出一个扁型锡制小酒壶,递过去说:“给。”
于萱惊喜地大叫一声:“我靠王铮我太爱你了。”
她那阵子爱上美国西部片,对马靴牛仔帽和锡制扁酒壶迷得不行,王铮对此虽不时嘲笑,但却会细心替她寻找,在旧货市场上花了两百块淘了这么个酒壶送给她。
“咦,里头有酒啊,”于萱迫不及待地拔开,对嘴喝了一口,登时皱眉说:“好辣。”
“二锅头啊,你就敢这么灌。”王铮爽朗地笑,抢过酒壶微微抿了一口,扬扬下巴说:“哪,喝酒得这样。”
“且,”于萱白了他一眼,把酒壶抢回来,灌了一口,一抹嘴唇,席地盘腿做在大片的紫色花瓣上,淡淡地说,“我妈死的时候,也有花,大院里开满了白色的鸡蛋花。可美了。”
王铮没有说话,只敲敲那个酒壶,于萱从善如流又灌了一口。
那时节青春飞扬,紫色花瓣落英纷纷,年轻的脸上,笑是没有根的,连对死亡的伤感也是没有根的,轻飘飘在空气中,底下托着大片的无知无畏的泡沫。
有人朝他走了过来,脚步声惊醒了王铮,他睁开眼,来的两人都穿着白大褂,前面那位年纪稍长,带着金丝眼镜,过于刻板的表情生生拖垮了那张原本清癯俊秀的脸,似乎每时每刻都在严肃思考人类医学进展的重大问题;后面一位年纪较轻,面目和善,不笑都带着三分笑意,此刻仰着头,一路小跑紧跟着,一边还要保持微笑,努力跟前面那位说着什么。
王铮认出了,那是给他动手术的瞿教授和他的助理医生。
王铮对这位教授心存好感,此时忙推了推轮椅,笑着打招呼:“瞿教授,张医生。”
瞿教授看向王铮的模样不像是听见他的招呼,而像是突然发现可供研究的标本,直直朝他走来,饶有兴趣地绕着他打量了数圈,那位助理医生没办法,也只能跟着过来,站在教授身后,带着歉意的笑跟王铮打了个招呼。
王铮早知道这位教授与众不同,此时也不诧异,大大方方微笑着任他打量,说:“你们好,这是去会诊吗?”
他知道瞿教授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直接问的是助理张医生。
“哦,我们要回美国了,G市的医学会议结束了,你的手术也做完了。”他微笑着说,“我听你的主治大夫说你恢复得不错,恭喜你。”
“谢谢。”王铮笑着说,“没瞿教授主刀,也不会好这么快。”
“太简单,”瞿教授突然说,“大手术好。”
王铮吓了一跳,诧异地看向他,试探着问:“您的意思是我这个手术太简单了,要是大手术就好了?”
瞿教授深表同意地点点头,为他准确抓住自己话里的意思而目露喜悦。
但这种话却绝对不该出自医生之口,助理医生脸色大为尴尬,他忙不迭地解释:“那个,教授的意思其实是,还好你这次动的是小手术,康复状况看来也不错,但可惜这次的手术不是我们教授的专长,他擅长做……”
张医生慌不择言,张嘴吐了一大串专业名词和英文词汇,倒把王铮听得笑了,也不知他一天到晚跟在这个丝毫不通人情世故的教授身后,要充当多少次救火消防员的角色。他点点头,微笑说:“我明白了,对不起,这次是我哥冒昧了,他不放心我,硬要把教授请来,耽误你们的行程,我很抱歉。”
“哪里哪里,令兄关心则乱,希望由经验丰富的医生执刀,这种心情我们能理解,而且”张医生看了看仍然兴致勃勃研究王铮的瞿教授一眼,有些无奈却也有些骄傲地说,“我们教授确实是最好的心外科大夫。”
瞿教授却不管他们的对话,在王铮身上虚指了胸腹一个地方,说:“下次,切口换这……”
“教授!”张医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合适的,忙打断他,说,“我们该走了。”
瞿教授不无遗憾地站直身体,转身要走,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费劲地说:“心脏,很脆弱。”
“嗯,”王铮忙点头表示同意。
他严肃地说:“损耗,会坏。”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没法修,就得换,脏器源有限。”
王铮听明白了,他肃然起敬,从轮椅上挣扎着站了起来,郑重地说:“谢谢您,我知道了。”
瞿教授也不告辞,点点头,转身就走。
张医生这次没立即追上去,却意味深长地看着王铮,微笑说:“我还是第一次,看他跟一个病患主动交流。”
“啊?”
“谢谢你理解,教授他,”张医生斟词琢句,“他不擅长说客套话,没成名之前被周围人奚落了太多次,也被孤立了太久,成名后更加没有与人交流的习惯。心理医生说他有交际障碍,但在我理解中,这何尝不是一个天才对一个庸俗社会的拒绝。”
王铮笑了,点头说:“该拒绝,只是你辛苦了。”
张医生有点腼腆地笑了,说:“教授是我的恩师,该的。”
这时瞿教授在前面站住了,似乎对张医生没跟上来很不适应,不耐烦地叫:“张!”
“啊,叫我呢,我得走了,再见,祝你康复顺利。”张医生抛下这句,忙不迭地跑过去。
王铮微笑着看他们二人走远,坐回轮椅,翻开书看了一会,他的护士回来了,推着他的轮椅往回走,边走边说:“王老师,从今天起你的探视时间延长半小时,有人来看你吗?”
“今天可能没有,我哥哥忙,其他家人我还没通知。”
“学生呢,我看前几天挺多学生来看你的。”
“呵呵,那是他们怕呢,有好几个学年论文的指导老师就是我,要拿高分,得先来拍马屁。”
护士笑了:“不会啊,我看王老师挺受欢迎的,那天进门,看你坐不起来的样子,有女同学都红了眼圈。”
“嗯,他们都是好孩子,”王铮说,“不过我快出院了吧,他们也开学上课了,不跑过来耽误学业才是对的。”
他们一路走,一路随意聊天,护士们大多对王铮这样斯文俊秀的老师心存好感,加上徐文耀长袖善舞,对每个直接照顾王铮的护士都或多或少给了点好处,她们跟王铮说话也客气了许多,照看他也尽心尽力。王铮一边应对着护士的答话,一边想着在这家医院遇到各种各样的医护人员,尽管个性不一,人书也有高下之分,但这一行呆久了,看多了生老病死,大抵都有源于骨子里的静默。王铮自己解决不了的心理危机,憋屈压抑产生的身体机能问题,在他们看来,就是一具机器出了错,需要纠正,需要修补,但修补是一种有限度的行为,如果到了器官彻底坏死,那么就要寻求更换。可器官源如此紧缺,多少病人等到死也未必能轮上手术台,这种缺乏是医术再高明的医生也解决不了的难题。所以瞿教授不喜欢的部分,恐怕就是无缘无故耗损自己心脏的行为。
不是出于道义,仅仅是一种职业本能,瞿教授说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耗损不好。
或者说,哪怕是你自己的身体,你也没有权利,去随便耗损它。
王铮忽然感到一种奇怪的释然。
似乎有一个长久以来滞留的难题,通过另外的途径,竟然能迎刃而解。
他们回病房后,王铮在护士的帮助下躺回床上,邹阿姨过一会将过来给他送吃的,在此之前,他必须先服下今天要吃的药。日子过得井然有序,王铮盘算着,出院后要拟一张书单,趁着修养时间,把以前想看却一直没机会看的书,都看看。
再进一步定新的研究课题,报上系里,看能不能申请省级的研究课题经费。
他还想开一门西方前沿文论的课,把这两年的读书笔记整理一下,给学生推荐一些国内目前很少人翻译的理论着作。
他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包括徐文耀,既然吵吵嚷嚷要住一块,那就住吧,书房收拾收拾,可以当他的卧房,如果徐文耀嫌小,那就把现在睡觉的房间让给他,书房里坐卧起居,也没什么不好。
至于其他的,顺其自然就好,这种事,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
王铮想的很远。
就在此时,刚刚出去的护士又走进来,笑嘻嘻地说:“王老师,你家人看你来了。”
“啊?”王铮诧异地坐起。
门外慢慢走进来三四个人,王铮一看来人,心里咯噔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愣愣地看着他们,半响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