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人生不是这么走过来的?踯躅中渐悟,跋涉中开明,尽管这个过程已经缺失了曾经很珍贵的东西,但好在我们都活着,都还年轻,重建更美好的未来也不是不可能。
可李天阳没想到,他遵循这个逻辑来重新追求王铮,却一再挫败,到了最后没办法了,明知王铮身体还在康复,他也只能去求王铮的父母过来,私心里固然是希望王铮因为自己而断裂的亲情能再次续接上,但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因为他想给王铮一份感动?
他想告诉王铮,你看,我不是从前那个我了,我也可以为你做一些事,必要的时候,我能为你向你父母低头赔罪。
原本想的很好,但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他的预料,王铮因情绪过分激动而休克,他被徐文耀的人教训,就在刚刚,他分明还听到,徐文耀厚颜无耻地单方面承认是王铮的新男友。
这个男人是他迄今为止真正意义上的对手,他强大而善于伪装,有媲美X光的眼力,能在短时间内找出你隐藏在肉体之下游离而软弱的部分,并以那为出发点,毫不留情出手一一击破。
他让李天阳设想好的美满结局成为一种虚构,在那个结局中,原本相爱的人要冰释前嫌,拥抱在一起。
可现在的状况是,徐文耀巧妙地令李天阳成为一个多余的人,他没有再命手下为难他,王铮的母亲在得知他才是造成儿子离家的罪魁祸首后也没立即扑上来撕打咒骂他,李天阳的堂哥堂嫂甚至抱歉地冲他笑笑,但王铮醒来的消息传出时,所有人都簇拥到王铮的病床前,李天阳忽然发现,自己怎么也挪不开脚步。
他默默站在病房外面,这是该医院的高级病房,布置淡雅清新,护士们穿着淡粉色衣裙,模样居然都干净甜美,医生态度也前所未有的和蔼可亲,王铮不过开个小刀口,请来的居然是国际著名的心外科专家,这样的条件,不是有钱就能办到,这背后还隐含着李天阳能感觉到权力网。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王铮的模样相当惹人心疼,那双漂亮清澈的黑眼睛现在看着自己的妈妈,含着泪,里面包裹的情感太深也太丰富,纵使是那样性情泼辣刚毅的母亲也禁不住哭了出声。两母子哪有隔夜仇?这下看来,应该是合解有望了,只是李天阳原本该呆着的地方,如今由另一个男人占据着,那个男人面带和煦温柔的微笑,握着王铮的手,好像怎么也不会放开。
李天阳浑浑噩噩,他想起多年以前,王铮在自己怀里害怕哭泣的情景,颤抖着哭,哭到全身抽搐,他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既有心疼,也不乏厌烦,实在是没见过这么能哭的男孩,跟娘们似的,不就是跟母亲一言不发离家出走吗?
男人老躲在母亲的羽翼下那是窝囊,他自己早早就离开家,跟父母两人隔了三个地方,一年到头能打上两个电话算不错的了,他没法理解王铮在害怕什么。
如果那时候,稍微肯用点心,李天阳叹了口气,如果那时候。
他心里渴望着王铮,却没法走过去,徐文耀的暗示残忍却有效,有些伤害,比如能把人憋出心脏病的伤害,确实不是靠旧情复燃能够弥补的。
但他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转身走开?好不容易才确立的心思,一辈子活得稀里糊涂,总算才有一个人你觉得有信心,也该跟他一块过日子,就这么放弃,他又做不到那么潇洒。
他叹了口气,这时候王铮的视线看过来,两人正好对视,王铮目光柔和,自从重逢以来,他从没这么温和地看过自己。
李天阳苦笑了一下,他看见王铮抖着嘴唇想说什么,他其实看得懂,王铮想跟他说谢谢。
没有他来这么一手,不知道猴年马月母子两个才能相认,尽管他动机不纯,可终究是办了件好事。
李天阳在这瞬间想到很多东西,有关两人的回忆很清晰,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那一年,腼腆地笑着朝自己跑过来的少年,黑眼睛里是纯粹彻底爱意的少年,不好意思了,会从耳根开始发热,难过了,难为情了,会轻轻咬自己下嘴唇。
他想哭,可是终究没哭,他原来以为自己已经历尽沧桑,已经能够配得上这个干净纯粹的男孩,但现在才发现,他的成长才刚刚开始,对这个男人,而不是记忆中的男孩的理解,也才刚刚开始。
于是,他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李天阳沉默地想了想,走了进去,喊:“小铮。”
王铮含笑地看着他,说:“天阳。”
李天阳伸出手,想抚摸他的前额,终于在两旁仇视般的视线中缩回手,讪笑了下,说:“你要好好养病。”
“我会的。”
“这个,”他从夹克中掏出一个黑色的小记事本,递过去说,“这是我从网上找到的,关于你这种病的保健资料,你好点的话,好好看看,跟你妈妈研究研究。”
王妈妈接了过去,不太情愿说了句:“有心了。”
“阿姨,”李天阳转身朝王妈妈鞠了一躬,诚恳地说,“对不起。”
王铮妈妈虽然厌恶他,却也没试过有这样的大男人郑重其事跟她赔罪,她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不安地动了动。
“我没有照顾好小铮,以前还放弃过他,是我的错,他今天这样,我该负大部分责任,我不求您原谅,但请您别再怪他,他过得太不容易了。”
李天阳红了眼圈,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对王铮微笑说:“好好跟你妈妈相处,别动不动就吵架,啊?”
王铮点了点头。
李天阳含泪微笑了,摸了摸王铮的头,俯下身,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我爱你。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王铮眼眶湿润了,他无声地眨眨眼。
“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恨有怨,却未必有爱,对不?没关系,我等你,”他摸摸他的头发,颤声说,“以前让你等那么多次,现在让我来等。今后,我可能来的次数会少,但你记住,我的手机号码不会换,只要你用得着我,你知道怎么找我。”
徐文耀阴沉着脸,霸占似的拂开他的手。
李天阳苦笑了一下,站起来,深深看了徐文耀一眼,说:“如果有一天,小铮出于个人意愿选择了我,我希望你能尊重他。”
“一直不尊重他的,好像是你。”徐文耀笑了笑说。
李天阳点点头,说:“所以我尝到恶果了,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他说完,再看了王铮一眼,随后转身,大踏步走出病房,却觉得就这一瞬间,感觉脚步踉跄。
——第一卷·完——
第二卷
第38章
天气转暖的时候,王铮的身体已经康复得差不得,办了出院手续后就呆家里休养。
学校那边已经请过假,高校制度还是相对人性化一点,对王铮的身体状况,很多同事老师哪怕仅出于礼貌,都会适度表示关心;王铮教过的学生,尤其是帮着导师带过硕士点的几名研究生更是热心来看他。王铮模样好,脾气温和,专业知识也过硬,话语间天生就带着使人信赖的成分,研究生们进校就跟着他做课题,平日里也爱跟他接触。
徐文耀下班回来,隔老远就听见王铮家里人声鼎沸,进了门,却见王铮坐在靠近阳台的藤躺椅上,穿着浅蓝色条纹衬衫,外面罩着白色V领毛衣,下面是灰色长裤,膝盖上搭着方格子毛毯,手上捧着一杯热气氤氲的饮品,水雾罩着他脸颊莹洁如玉,干净澄澈的眼眸令人想起五月清晨的天空,只是神情还是带着病中的疲软,脸上带着微笑,淡薄得仿佛可以被雾气冲走。
但徐文耀知道,这个看起来荏弱的青年身体内隐藏非同寻常的力量,在他动手术前的那一刻,在他手术后苏醒过来的那一刻,准确无误握住自己的手,简洁有力,直达心底。说来奇怪,两个人其实相识的时间很短,能深入交谈的次数也就那么几回,但青年却能在自己脆弱的时候准确无误握上他的手,哪怕那时候眼睛还闭着,神志可能还不是很清楚,他就像能确凿无疑洞悉徐文耀内心的恐慌一样,默不作声地,悄悄地伸出手给予他力量。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奇异的连结感,只是握着他的手,就能感到来自他的援助,只要想到丧失他,那种惶恐就足以令他无法承受。这个人重要吗?恐怕已经超出一般情感范畴内所用的词汇,这个男人不是重要与否的问题,而是成为必不可少的存在的问题。就像踯躅冰原上孤独了多少年的人,突然在荒废已久的车站上听到久违的那一声鸣响,那种恍若隔世的茫然过后,必然是不顾一切要跳上车的冲动。
只要鼓起一丝勇气,跨前一步,将人抱在怀里就行。
这么简单,可没人知道,他为能走到这一步,竟然像等待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学生们告辞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徐文耀带着笑换了鞋进去,装作刚刚进门的样子,跟每个学生都打了招呼。他阻止了王铮起身送客的举动,亲自将孩子们送到门口,还一一询问他们会选择的交通工具。一直到这些学生走下楼梯,看不见了,徐文耀才转过身来,一回头,看见王铮坐回躺椅,伸直了腿,孩子气地说:“哎呦,可算耳根清净了,这些小孩子吵了我一下午,累死我了。”
“累啊,”徐文耀笑着走过去,侧身坐在他的脚凳上,问,“怎么不早点送客?”
“不好,现在的孩子最敏感了,随便让他们回去,他们一定会想我是不是对谁有意见,是不是不喜欢谁。”王铮微笑着说,“他们之间一直有微妙的竞争,我的看法对他们来说还是蛮重要的。”
“可你还没好啊,”徐文耀将他的脚抬起来放到自己膝盖上,轻轻地揉着,问,“脚挺冷的,给你买的棉拖鞋呢?”
“天开始潮了,那种拖鞋穿着不舒服。”王铮微微闭上眼,说,“我妈买菜去了,你把我的脚放下,让她看到,呆会又数落我。”
徐文耀不以为意,手下不停,一边按摩着一边问:“怎么你妈又去买菜,这些事让邹阿姨来不就好了?”
王铮睁开眼,有些尴尬地说:“她嫌邹阿姨做的饭不好吃,而且一直怀疑邹阿姨记账时多记了,我怕她们起冲突,这两天就让邹阿姨别过来了。我妈也得找点事给她干,不然在这又没朋友,我怕她寂寞。”
徐文耀点头说:“老太太真厉害,她的直觉是对的,不过天底下哪个保姆不亏空账目?只要不过分,就让她去吧,当发奖金。”
王铮悄悄地问:“你不会笑话我妈妈吧?”
他这种小心翼翼的口吻让徐文耀心情大好,他笑了,摇头说:“怎么会。”
“真不会?”王铮不太相信。
“我不会嘲笑你妈妈,放心好了。”徐文耀笑着拍拍他的腿,说,“可能在生活习惯,价值观上我跟老太太不一样,但这无关紧要,我不仅能理解,而且很尊重,因为你妈妈在谁面前,都是一副生怕你吃亏,要替你盘算的模样,我觉得很,”他偏头想了想,说,“很可爱。”
王铮扑哧一笑,说:“你说的是,我妈看我,就如看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弱智,周围的人都是洪水猛兽,她要不看紧点,我肯定会吃亏。我还记得刚上大学那会,她当着我寝室几个弟兄的面说铮铮你可看紧钱了,别被人偷了也别借给别人啊。幸亏我那几个同学性格都大而化之,不然不知道那句话就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徐文耀看着他眼睛含笑,目光熠熠,心里跟着高兴,问:“那你不是很丢脸?”
“是很丢脸啊,从此再也不肯让她跟我到学校。”王铮呵呵低笑,笑完了,才慢慢地说,“但那时候年纪小,只注意丢脸这种事,没注意到,我带到学校的五千块,是我妈攒了一年才有的。”他收敛了笑容,轻声说,“我妈把攒了一年的钱一下都给了我,她多省一个人啊,买棵白菜还要货比三家,脚上的鞋穿得脱底了找修鞋的缝缝补补又继续穿。小时候家家流行买大冰箱,可我们家一直没买,我妈忽悠我说是怕我吃坏肚子,其实一个冰箱当时要好几千,相当于一年的生活费开销,我妈舍不得买。”
徐文耀放下他的腿,认真听着
“徐哥,”王铮闷声说,“我从小就渴望离家出走,因为我们家太压抑,父母间没有交流,不会教育孩子,我们一家人没一块出去吃饭,没一块去旅游,没一块出门做客,我们也不过生日,也没有特殊的纪念日,每天回家都能因为各种小事被我妈数落,被我爸呵斥。小时候我成长得很艰难……”
“但是今天,我看回去自己的童年,才意识其实我几乎能算幸运。我妈妈从来舍不得我被别人欺负,她做饭不好吃,做事没耐性,手工能力很差,可就这样,小时候她会自己蒸土蛋糕弄给我吃,每年过年,我身上一定会有新衣服,她自己亲手做的。”王铮笑了,飞快补充说,“虽然样式总是太土,我穿出去老被同学耻笑。”
徐文耀点点头,摩挲他的腿,含笑不语。
“我说太多了,”王铮猛然惊醒,抱歉地笑说,“不好意思。”
“恩,你歇一下,喝口水。”徐文耀把茶杯递给他,柔声说,“慢慢喝。”
王铮接过茶杯,喝了一口。
“王老师,现在让我给你的发言来个总结,你不介意吧?”徐文耀调侃问。
王铮抬眼,笑而不语。
“我很羡慕你。”徐文耀肯定地说,“是真的。”
“怎么会……”
“我小时候有件事,印象很深。”徐文耀缓缓地叙述,“学校发校服,我因为太调皮,带着季云鹏,就是那天在医院你看过那个,他是我发小,我们一块翻墙去玩来着,结果我把裤子给弄破了,那个裂缝,就在屁股那。”
“那天很倒霉,保姆放假回家,连个帮忙缝裤子的都没有,我不得不找上我妈,我妈在部队后勤那当着个小官,她本来答应得好好的,可事一来就给忘了,结果第二天上学我一看,我妈根本就没给我补裤子。”
“那你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呗。”徐文耀无奈地笑着说,“我拿几个回形针别了穿学校去,那一整天都难堪得要命,不敢走不敢跳,回形针扎到屁股也不敢吭声。”
王铮哈哈大笑,问:“真扎屁股了?”
“靠你问问题注意重点啊,”徐文耀瞪眼说,“这件事的重点是,我妈才叫不合格。”
“所以你羡慕我?”
“嗯,羡慕着呢。”
“那对我妈好点,”王铮笑呵呵地说,“我让她也照顾照顾你,给你点迟来的家庭温暖。”
徐文耀苦了脸,说:“行吧,只要别让她老人家做饭,其他的我挺乐意让她照顾……”
“有那么难吃吗?”王铮不干了,说,“我可吃了几十年啊。”
“那你把邹阿姨弄回来,工资我加倍……”
两人正说笑,门突然被打开,玄关里传来王妈妈的声音:“爬这么高真是累死我了。”
她一边讲一边走进来,看到徐文耀跟王铮坐得那么近,神情一愣,极不自然地说:“小,小徐也在啊,今天下班挺早。”
“阿姨,”徐文耀忙起来,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说:“下午没事就早点过来了。”
“小铮的学生们呢?”
“我来的时候他们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