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从外面远远地传来“呜呜”的一声哨鸣,这哨鸣极为奇特,极是低沉却又带着金属般的冰冷尖锐,运用
内息吹动,可以在寂静的暗夜中传出很远的距离。
杨晋之凝神细听那哨声之中传递的讯息,纵然是在模糊不清的灰暗之中,亦可见他的面色微微一凝。
他转过身,却是又走到了床边,顿了顿,伸手去轻轻分开了低垂的床帐。
借着由破漏屋顶洒下的几缕淡淡的微光,可以隐约地看见,几经折磨之后,狄霖那已失去知觉的修长身体微微蜷
曲着,混沌不明的暗色掩去了他满身上下那些凌虐不堪的痕迹,散开的乌发将他微侧在一边的脸遮去了大半,也
不知那脸容上是否还有着残留的痛苦表情,只隐约可见他的双唇极其倔强地紧抿成了一条线。
杨晋之的手紧了紧,又松开,他拿起了旁边放着的青布薄被,展开覆在了狄霖的身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很快走
了出去。
屋外静寂无人,远远地传来夜风吹过密林所发出的声响,阵阵起伏如涛。纵然是在这样夜色深浓、充满杀机的夜
晚,远望过去的碧涵山庄依然是华美富丽不可方物,只有这个偏居一隅的禁地,此刻显得尤为的凄清苍凉。
星月暗淡的天空仍然是一片仿佛凝固沉淀了的沉沉暗色,看不到丝毫天将破晓的迹象。
这样的一个漫漫长夜,竟然,还未尽。
“无意?”这特殊的哨鸣是他与无意之间秘密联络的方式,尽管从这哨音之中听出了无意气息的不稳和内心的惶
急,但是杨晋之的神情却是丝毫未变,声音仍然是那样的柔和平静,随着风声轻轻地向远处传送了出去。
一阵衣袂带风的轻响之后,一身红衣的无意已来到了近前,他身着红色紧身箭衣,并不似平时那般衣袂飘拂,却
更衬出纤细少年的身材玲珑、体态风流,只是此刻他的胸膛起伏,似是奔跑得甚急,而且一张雪玉似的脸上还露
出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惶与不安。
“什么事如此的惊慌失措?”杨晋之只缓缓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已是深沉了下去。他深知无意虽然年纪小、外表
看起来柔弱,性子却是既狠又绝,断不会为一点儿小事就这般地慌乱于形。
“回禀主人,是暗桩传来的讯息,”无意也不等喘息稍定,就急忙说道,“山下突然发现了睿王的精兵,大概有
数千人,现已封锁了所有的出路,将整座山庄都团团包围了。”
就算是骤然听到这样惊人的消息,也没有让杨晋之沉静的脸容有所变化,他沉吟着,问,“那无天他们呢?可有
消息?”
“没有。”无意皱着秀眉,微微摇了摇头。
杨晋之负手而立,那张在暗淡的天色里线条柔美的侧脸平静如常,宽大的衣袂如紫云般在夜风中不断地舒卷着,
却不再说话。
睿王的这数千兵马当然不会是从天而降的,数千之众的兵马调动却能够做到事前连一丝风声都不泄露,可以想见
,君宇珩在孤身入庄之前就已是谋定而后动、有备而来的。
“这么多的人马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无意咬着唇,有些疑惑又有些不满地小声嘀咕了一句,“连风雨楼都
收不到一丝风声,也不知道无天这差使是怎么干的?”
而下一刻,他就在杨晋之投过来的淡淡目光中低下了头。
杨晋之的脸容未变,但思绪却是万千变化。
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他那微微上扬的凤目之中有一道厉色光芒一闪而过。
要调动数千的兵马并瞒过眼线遍布天下、消息最为灵通的风雨楼,那是绝不可能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从边关班师回皇都的那十万大军,算算时日行程,这几日应该差不多刚好从邻县经过。
十万大军班师回朝那自然是声势浩大,但若是自这十万大军之中抽调出数千精兵,却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而且从邻县赶至敬亭山最多也不过是两个时辰的路程。
原来,从一开始,君宇珩就已经布好了这一个局,所有的一切发展都早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就只等着这一刻一
网打尽。想那君宇珩,也的确够狠够绝,竟是不惜以自身为诱饵,来稳住自己。
真可笑自己居然还踌躇满志地以为步步为营、算无遗漏,已是胜券在握了呢,却没想到早已踏入了陷阱还不自知
,此时才发现身在瓮中的不是君宇珩而是自己。
“绛雪轩那边又如何?”杨晋之缓缓地问道。
“一时之间还无法攻入绛雪轩,”无意的头不禁垂得更低了,“在君宇珩的身边有数十个黑衣蒙面人,武功极是
高强。”
“那就将人都撤了,不必再做无谓的牺牲。”既是有备而来,君宇珩又怎会让自己轻易落于敌方之手?听到无意
的回答,杨晋之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这样淡淡地吩咐。
“可是……”无意抬头看看杨晋之,又连忙转口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做?”
“等。”杨晋之忽然微微一笑,一时间有如春风吹拂而过。
无意有些不解,灵黠的眼眸转动着看向杨晋之。
“碧涵山庄虽有庄丁逾千,但是遇上装备精良的军队,就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堪一击。”杨晋之浅笑着缓缓而言
,“君宇珩以重兵包围山庄,却又引而不发,自是有他的用意。”
“所以,我们现在就只有等。”杨晋之转过目光看向远天,“我想,很快就会有消息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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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晋之静静地伫立着。
此时的天空已然是呈现出一片昼夜交替之时的灰白色,远远的天边终于微微透出了一线曙光。
却原来,就在不知不觉之间,长夜已经是到了尽头。
纵然是这般漫长难捱的长夜,也终究会有过去的时候。
只是长夜虽已过去,晨曦却还未曾露出。此时的天地之间,被浓浓的一场晨雾弥漫着,牛乳般的晨雾随着晨风如
水般轻缓地流动着,悄然无声地将一切都笼罩于其中,使得一切都忽然间变得模糊、遥远了起来,也使得那些原
本熟捻的事物亦是变得陌生而且难辨。
只不过是短短一夜的时间,一切的形势就已遽然是天翻地覆。蓦然之间回首,杨晋之才发现,他已经失去了对于
碧涵山庄乃至于对于全局的掌控,落到了受人宰割的地步。而在此之前,他甚至还是那般地确信,只要今夜过后
,他就可以傲然地立于权力的巅顶,俯视支配一切万物了。
这样巨大的变化也只是在顷刻之间发生的,仿佛只是一个翻手覆手之间,他就从掌握一切变成了失去一切,就象
是沙滩之上的美丽城堡,一个浪头打过就在瞬间分崩离析。
这样的变化也未免太快、太大,这个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世事难料、变幻无常吧。
晨风很轻,如水般从身边流过,乳白色的晨雾也随着风在飘动流溢。
杨晋之慢慢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握住那流溢出来的晨雾。
然而,满把的晨雾只是从他的指间轻轻流过,只在他的掌心留下了一点沁凉和湿润。
原以为已握住了很多,只是再张开手掌时,掌中却是空无一物。
杨晋之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起来,在这若隐若现的浓浓雾中,这个笑容依然温柔如同春风轻拂而过。
尽管承认失败并不是件容易、也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杨晋之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一局他已是输了。他一
向都不是输不起的人,虽然他也知道,这一次输掉的,很可能就是他的全部,包括他的生命。
只不过,只要这一局还不是最后的一局,他就还不算输,他就还有赢的机会。
这样想着的杨晋之缓缓地转过目光,遥遥地看向“云齐阁”。
浓雾之中的“云齐阁”看不出有丝毫的变化,还是那样的轩丽华美,只是在微微流动的雾气之中时隐时现,显出
了平时见不到的几分飘缈出尘之意境,恍然间仿佛云海之中可遇不可求的神山仙境,而那道长长的白玉石阶,仿
佛就是步上云端的天阶,向上长长地延伸着,最后又逐渐消失在了飘忽变幻的雾气之中。
这“云齐阁”本是自己的居住之所,然而现在却是君宇珩在此召见自己,当真是世事难料,只不过此时的杨晋之
并没有选择的余地,这对于他简直可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这时,白玉石阶上已是走下了一个人,一身黑色的戎装笔挺,火云般的大红色披风随着坚定的步伐在身后高高扬
起,越发衬出年轻军人的高大挺拔、英姿飞扬,正是君宇珩座下的韩廷轩,在边关历炼了数月之后,他变得黑瘦
了一些,却也显得更加的内敛,更多了一份沉稳的气质。
韩廷轩停在了石阶的最后一阶,目光一转,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杨晋之。
因为是在浓雾之中一路缓缓地行来,杨晋之那沾有雾气的脸庞上散发出玉石般的晶莹光泽,由于雾气的润泽,挺
秀的双眉显得格外的黑亮有神,眼角微微挑起的凤目之中,犹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淡淡笑意。
他一身紫衣华冠、神态悠然,看起来并不象是谋逆未成、前来乞命之人,而更象是个出入秦楼楚馆、走马章台的
翩翩贵公子。
“杨少庄主。”韩廷轩虽然有些好奇,但却丝毫没有表现在脸上,“睿王已经久等了,请。”
杨晋之对于韩廷轩所投过来的审视目光仿佛完全不在意,只是微一颔首,就随着韩廷轩步上了石阶。
走入了“云齐阁”中,韩廷轩就缓步退了下去。
“云齐阁”之中灯光辉煌有如白昼,弧形穹顶上的紫色水晶琉璃灯与无数紫晶的璀璨光芒,又倒映在光滑如镜的
白玉地面上,宛若星河般灿然炫目。
君宇珩就静静地坐在居中的高座之上,沐浴在这样的一片如梦幻般的辉光之中,然而他本身似乎散发着比这更加
夺目炫丽的光芒。
他满头的黑发就只是随意地束在后面,在满室辉光的照耀之下给人一种流水般轻轻波动的错觉。只着一袭宽袖长
衣,颜色纯白,式样简单,在他的周身上下看不到任何的装饰,他也根本不需要任何的装饰。
因为,他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貌,杨晋之当然看过君宇珩的画像,然而画像又如何能够将他的绝世风采画出万分
之一?如若不是亲眼所见,又如何能够想象得出世上竟有这般绝美的姿容?
那样精致如画的脸容,有着绝世美玉的温润、远天白云的悠然以及幽谷素莲的恬淡,修眉之下的那双眼眸,清澄
有如月下冰泉,带着仿佛亘古永恒的淡定沉静,教人沉醉而无力自拔。
然而他自己却是并不在意这样绝美的容貌,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份不在意,他的举手投足之间才会极为自然地流露
出那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绝世风姿。
这样完美无缺的容颜,风清云淡的绝世风姿,还有那清泠淡定的安静眼神,君宇珩的周身自然散发出的是天生为
王者的夺人气息。
原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夺去了沈静,然而最后又将他彻底地忘却了。
“你可还记得沈静?他是不是因为你而死的?”杨晋之忽然很想问,但随即便抑制住了这一时的冲动。
尽管隔得很远,但是君宇珩还是发现了杨晋之情绪的些许波动,那向着自己看过来的眼神数度变化,虽然他看不
出那迅快变幻的神情里有着什么,但却是值得玩味的。
杨晋之很快地又平静了下来,温润带笑的俊美脸容象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杨晋之拜见睿王殿下。”他缓缓地移步上前,深深地跪拜在地,隔着几重衣物也可以感觉到玉石地面的沁寒。
君宇珩的目光轻轻流转,凝注着杨晋之深俯下去的后背,仿佛在沉吟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方才淡淡地道,“请
起。”
杨晋之谢过,站起了身来,没有说话。
“你既然肯来,应该是知道本王的心中所想。”君宇珩薄薄的唇极轻微地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丝淡如清风的笑意
,缓缓地开口,却是直接切入主题。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杨晋之亦是展颜微微一笑,有若春水流动,“睿王殿下以重兵压城,却围而不攻、引
而不发,一方面自是不想让整个碧涵山庄玉石俱焚,再者就是……”
杨晋之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得更深,稍顿了一下之后,又接下去道:“我碧涵山庄辖下的商铺可说是遍及全国各地
、各个行业,属下之人少说也有数万人,而与杨记有着银钱交易、生意往来的商家更是数不胜数。要除去碧涵山
庄,对于睿王殿下来说,当然是易如反掌,但只怕其后果,却是多少会影响到全国的经济,进而动摇国之根本。
”
他侃侃而谈,声音如清泉流动悦耳动听,但是言辞之间却是隐隐有逼人的锋芒闪现。
“杨晋之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在威胁本王吗?”君宇珩那寒泉般的墨色眼眸中淡定如初,只是淡然的声音里却
听不出有任何的意味。
“在下岂敢?”杨晋之微微低下了头,声音温润如流水,“连我的性命此刻都全在睿王殿下的一念之间,又怎么
敢轻言威胁?”
他虽说是不敢,但语气之中却是平和安静,并无半分害怕的样子。
君宇珩当然知道杨晋之说得并不错,杨晋之一人的生死事小,就算要荡平整个碧涵山庄亦不过是一声令下、轻而
易举之事。但是碧涵山庄数十年的根基却绝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轻易拔除干净的,杨家对于商场和官场的影响就
更加是不容小觑,若不能妥善处置,势必会引发各地商界的波动或是大乱,若说是会动摇国之根本,倒也不能算
是危言耸听之辞,此时的他当然是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
所以与其铲除碧涵山庄,倒不如将其势力收归己用,这是君宇珩一开始就已有的决断,将杨晋之收归己用,再利
用杨晋之来操控整个碧涵山庄,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杨晋之的命。
但是此际,他却一反常态地犹豫了起来。
眼前的杨晋之,俊美无俦的脸容上总是带着种淡淡的微笑,看起来明明是那样犹如春风般温柔的一个人,然而在
他那春暖微醺的表象之下,君宇珩却不知为何,总是隐隐生出种无法捉摸、看不透的感觉。
此人为达目的,可以毫不留情地弑杀亲父,足见他的生性淡薄与冷酷无情,而在形势逆转之时,却又能迅速地审
时度势、分析得失,这份坚忍决断更是非常人可为。
这样的一个人,是否会真的甘心雌伏、为己所用?
今日若是将这样的一个人留了下来,他日又会不会成为自己的心头大患?
若不能为我所用,就只有杀之。
其实早在几年之前,当君宇珩决定要对付碧涵山庄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今时之变,已然是着手在各地的商界
暗中培植了与碧涵山庄对抗的力量,时至今日,虽说还无法与碧涵山庄数十年交错深盘的根基正面抗衡,但也算
是初具规模。就算没有了杨晋之,以手上的这股力量来平息波动,还是勉力可为的。
或者,为防日后生变,今天是不是就该冒个险,杀了杨晋之?
不过,杨晋之不会不清楚他的身家性命就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以他这样的人,无论有何意图,此时都该是韬光养
晦,又怎会如此不知进退、言辞锋利地来引发自己的杀念呢?他究竟是有恃无恐,还是另有所图?
君宇珩一时间沉吟着,踯躅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