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扑簌腾起的灰尘看过去,只见杨晋之怀中抱着半身染血的狄霖,低着头坐倒在地。
而无意则是奋力挡在杨晋之的身前,手中银电闪动,正执着短剑与几名黑衣蒙面人缠斗在一起。无意的身上早已
是数处受伤,满身浴血,却还是招招凌厉,只攻不守。
“无意,退下。”无天断喝一声,已是挥舞着双钩冲了上前。
无意却只是微微斜瞥了一下,一双褐眼之中神色狠厉异常,并不答话,而是张口咬住一截披垂下来的散发,连剑
带人又抢攻了上前,短剑化为一线银光猛地刺入了一名黑衣人的咽喉,全然不顾自己的肩上又多了一条深可见骨
的伤口,鲜血直流。
“主人,快,快走。”岑无忧已是快步抢至了杨晋之的身边,“我们已经引发了庄中各处的炸药,云齐阁就快要
坍了,再迟就来不及了。”
他所说话的内容似乎并没有引起杨晋之的关注,反而是听出了说话者的声音,杨晋之一下抬起了头。
岑无忧不禁惊呆在了那里,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在杨晋之的脸上竟会露出这样绝望、无助的神情。在他的
记忆里,仿佛从十年前起,那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就一直是淡淡微笑着去面对所有的事情。
“无忧,快,快救他。”似乎是在绝望之中忽然抓到了根救命的稻草,杨晋之向着岑无忧慌乱而且热切地道。
岑无忧靠过去,取出银针迅快地封住了伤口周围的穴道,又探了探狄霖的脉搏,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在那苍白的肌
肤之下有血脉的搏动。
“失血失得太多了……”岑无忧微喟一声,然而却又生生将下面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因为他被杨晋之眼中突然涌
现而出的某种神情所深深震惊,那种神情看起来竟象是恐惧。
“无忧会尽力而为的。”他说着,将自己颈上所戴的一根银链从衣内拉出,银链下面坠着一个玲珑小巧的玉瓶,
旋开玉瓶从中取出了一枚药丸喂入了狄霖的口中。
“无忧,你在搞什么?怎么还没有带着主人离开这里?”将剩下的几名黑衣人解决掉之后,令狐无天又旋风般地
冲了过来,对着岑无忧几乎是在咆哮,而在他的身后,无意惨白着脸,身体摇摇欲坠,望向这边的眼神却是复杂
难明的。
杨晋之已是抱着狄霖缓缓地站了起来。
除了没有往昔那样温润如水的优雅微笑,满身沾血的他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岑无忧看着他,几乎要怀疑上
一刻自己所见到的只不过一种错觉。
他们一行很快地从地道中离开之后,整个“云齐阁”便轰然坍塌,飞扬起半天高的灰尘。
第七章:梦里难觅旧时影
一、回首情不再
再见到狄霖时,尽管自他夜探未归只不过是短短的两个时辰不到,然而君宇珩却是油然生出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看着那远远出现在门前的熟悉身影,不知怎地,君宇珩此际心中的紊乱与不安,竟是更甚于得知狄霖一行皆悉数
失去下落的那一刻。
就这样眼看着狄霖远远地一步一步向着自己走过来,原本很好地掩饰在清泠淡定脸容之下的情绪波澜,忽然间无
法抑制地微微漾动了起来。
君宇珩几乎要长身而起,却终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未动。只是无人知晓,他宽大衣袖下覆着的双手已是不自
禁地紧紧握起。
纵然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但君宇珩还是在那身影刚进入眼际的一刻就觉出了异样,而随着狄霖的渐渐走近,这
种异样的感觉也愈来愈强烈。
往昔那个意兴飞扬、卓绝不凡的俊逸少年,总是带着任何事物都无法磨折的天生傲然,浑身都散发着将人双眼灼
痛的璀璨光芒,此际,却象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的改变,并非是因为那无力的身体、凌乱的衣衫,甚至也不是因为那些隐约可见的不堪痕迹。尽管当看到这些
时,君宇珩的心中顿时就迸发出难抑的强烈杀意。
让君宇珩更为心惊动容的,却是狄霖身上的,仿佛发自心底的深深疲惫与颓伤,这让此际的他看起来犹如水晶般
脆弱、易碎而无依,唯其如此,才更令人心痛不已。
君宇珩只有用尽全力才能让自己保持面容的平静如常,他几乎没有听到无意在对自己说什么。
他只看到狄霖的唇角似是向上牵了牵,然而那缕很快便消失不见的浅笑看起来却是比哭泣更觉悲伤。随后狄霖又
抬起了头来,那深黑如最美夜色的眼眸之中很快闪过的惊疑、不信、了然还有凄清欲绝,犹如巨石一般重重地撞
击在君宇珩的心口,心中一苦,平生第一次品味到了悔恨难当的滋味。
无意话语之中的不敬与胁勒并未让他动怒,反而是狄霖苍白颈项上的血痕令他心惊,几乎没有思考,他就同意了
无意所提出的条件,尽管此番布局不易,但他更不想狄霖有事。
然而狄霖的声音随即响起。
那两个字,仿佛是要将一切都斩断般的决绝、断然!
似是预感到了什么,君宇珩想要站起来,却已是来不及阻止。
尽管接下来的一切不过是发生在转瞬之间,然而在君宇珩的眼中却象是一格一格极其缓慢的影像。
苍白的颈项,深红的伤口,如此的对比鲜明而又触目惊心。
如泉一般飞溅的鲜血,弥漫在眼前,拼命地想要挥开,却是怎么也挥之不去。
在那漫天血雨之中的那双眼眸,虽然渐已失去了焦距,但却执着、炽烈如火。只不过那样猛烈燃烧的火焰,却是
要在转瞬间燃尽熄灭,更觉惨烈决绝。
而那目光之中不顾一切的决绝,似乎还隐隐含着诀别之意,这样的眼神深深地灼痛了君宇珩,他的心头象是猛然
被什么狠狠地撞击了一下,痛彻心肺,痛不欲生,这种异常疼痛的感觉仿佛多年前也曾经有过。
“不要……不要……”他想要狂喊,但是头突然痛得仿佛要裂开似的,窒息般的剧烈疼痛让他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
蓦地,地面仿佛张开了黑暗的大口,他整个人就这样一直地沉了下去。
******
三天后。
“怎么样?”君宇琤很快地转过了身,尽管清朗英挺的面容平静如昔,但是那带着些急促的声音之中还是透出了
一丝不一样的情绪。
“回禀主上,睿王大约在戌时已经醒来了。”回答的是隐没在黑暗之中的凤,声音甜美柔润,不急不缓。
“他醒了。”君宇琤低低地重复了一句,语声平缓而淡然,听不出其中有着怎样的意味。
说完,他便又慢慢地转了回去,继续看着那黑沉无物的远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凤,你可知天底下最大的痛苦是什么吗?”君宇琤没有回头,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在他身后的凤不禁怔了怔,凝神仔细地去想,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是忘却。”君宇琤并没有等凤的回答,而是自己轻轻地说了出来,“无论是爱是恨是仇是怨,全都忘却了,变
成了不相识的陌路。”
说完了之后,他似是忽然惊觉到了自己的失言,紧紧地闭上了嘴,不再开口,然而心绪却是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不管你是满心的爱意还是刻骨的仇恨,无论你是为了爱而入迷痴狂,或是为了恨而痛彻心扉,但是你爱或恨的人
却完全不记得了,眼睛可以冷淡地从你身上扫过去,不做任何的停留,纵然在是看着你的时候,也只是象在看着
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所有的过往,都被抹成了一片空白。
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样深的爱或是恨,却象是在独自对着空气疯狂的挥拳,这似乎是一个笑话,让人连哭都哭不出来的笑话。
他不要这样。
这种怀着满心的爱恨情仇,却无人倾吐的感觉,他不要!
他也不要只能远远地看着,仿佛那个人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他这样的一个人存在过似的。
他不要被摒弃在外面,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就算是恨,他也要让他全部地回忆起来!
虽然看不到君宇琤的脸容,但是他那僵硬紧绷的肩背和紧握住窗沿的手,无疑已泄露了他此际情绪的极度不稳定
。
凤隐在黑暗中,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她脸上是一种怎么样的表情。
******
御书房外,几名手执拂尘的黄门内侍原本恭谨地垂首肃立着,忽然抬眼见着匆匆而来之人,忙上前打着躬,唤了
一声:“王总管。”
“嗯。”王总管沉着声应了一句,满是深褶皱纹的蜡黄脸上一如既往地看不出有丝毫表情,看了看御书房紧闭着
的门,压低了声音,问道:“睿王殿下还不曾用过午膳吧?”
“是,回禀王总管,今日刚一下朝,睿王殿下就和皇帝陛下进了御书房,后来又召见了翰林院的丁桐丁大人,一
直谈到现在,还没有顾得上传膳呢。”其中的一名内侍连忙细细地禀告。
王总管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一个黄绢包袱,一时间倒有些踯躅不定。这是睿王殿下之前吩咐自己去找的,说是找
到了就立即送来,费了些工夫好容易找到,可是这会子进去自然是有些不妥的。心下盘算了一番之后,示意一名
内侍上前,耳语了几句,那内侍闻言立即快步而去,而他自己则捧着包袱侯在了御书房的门外。
又过了一会儿,御书房的门缓缓打开,一位年过五旬,黑髯飘拂,长眉细目,身着正二品海青色蟒袍的官员躬身
退了出来,走到门口与王总管打了个照面,四目相接之后,只是略一颔首,并不寒喧就径自昂然去了。
王总管认出他正是翰林院首席大学士丁桐,此人才华横溢,天下闻名,为人最是恃才傲物,一向自命清流。王总
管虽然不过是个三品内务总管,但都知他是当今摄政王的心腹亲信之人,别人遇着就算不是拍马逢迎、奉承不迭
,至少也不会象他这般丝毫不假以颜色,他的狷介清傲,由此可见一斑。
接着,就听到御书房里传出来一个声音,犹如冰玉相叩,清泠悦耳,有种极其悠扬的余韵,“丁桐此人为人端方
,且又学识渊博,颇具才情,乃是当今天下闻名的大儒。陛下如今既师从于他,还望能够聆听教诲,虚心求学。
”
“我知道了。”小皇帝的声音脆生生的,顿了一顿,象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开口问道,“对了皇叔,皇叔不是
让狄统卫教我骑射的吗?这一次边关大捷之后,为什么狄统卫却没有和韩大将军一同班师回朝呢?”
俩人对话的声音虽然并不大,但是因为门开着,说话声还是清晰地传了出来,听在别人耳中犹可,王总管听了心
中却是不由得一沉。
别的人或许不清楚,但他侍奉睿王殿下至今,多少还是有点数的。这一次睿王殿下在碧涵山庄宿疾发作,直昏迷
了整整三天方才苏醒,回到宫中又是大病了一场,前后拖了将近半个月,如今才算是稍有些起色。他瞧着睿王殿
下在病中的诸多情形,深知狄霖这个名字简直就可说是一个禁忌。而此刻却被小皇帝一时无心提了起来,他虽然
看不到睿王殿下的神情,但也可以想象得出睿王殿下此时心中的不快。
“狄爱卿他还另有其它要事,一时恐怕无法回转皇都。至于陛下的骑射,这段时间就让简东云来教授,陛下的意
下如何?”似是几不可察地微顿了一下,君宇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依然是清泠如水、淡然如风,也只有象王总
管这样侍奉其多年的人,才能从这平淡语声隐隐听出不一样的情绪来。
小皇帝想了想,回答道,“谨从皇叔的安排。”
接下来俩人又随意交谈了几句,小皇帝便告辞而出,王总管领着门外一众内侍口呼陛下,叩头恭送。
“外面的可是王泰安?”御书房里很快又传出君宇珩的声音。
“是,正是老奴。”王总管连忙恭声回答。
“进来吧。”
“是。”王总管应了一声,趋步走了进去。
御书房里面燃着极其清雅的宁神香片,淡淡的薄荷味道在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飘浮着,沁人心脾。宽大的紫檀木御
桌之上,整齐地摆放着有待批阅的奏章,一管朱笔斜置于搁架之上。
君宇珩下朝之后还未及更衣,此时依然穿着华丽繁复的深紫色朝服,正卓然伫立在窗前,仿佛在眺望着远方,又
仿佛在凝神思索。
午后的煦暖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照进来,给他的全身染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薄晕,只是那秀逸如修竹般的背影却似
乎有着无尽的寂寥。
“殿下。”王总管在心底微叹一声,面上却是一点儿也不敢表露出来。
君宇珩并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方才缓缓转过了身来,
纵然是在午后的明媚阳光之中,那宛若上好玉瓷的肌肤仍然冰玉般透着寒沁,一双清幽淡定的眼眸仿佛透过眼前
的人,还在凝望着远方的某一处,深长而幽远,使得那样精致纤细的绝美容颜看起来竟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殿下,老奴斗胆,方才已传膳于承光殿,请殿下先用膳吧。”王总管低声地道,“您的身子骨还没有好利落,
不能太过劳累了。”
君宇珩却是恍若未闻,清冷如水的眼波轻轻一转,望了过去,问道:“那个,可是找到了?”
“是,找过了,就只剩了这一件。”王总管不敢怠慢,连忙双手捧着呈了上去。
黄绢的包袱放在案桌上,打开来,露出里面的一卷画轴,只看那微微泛黄发脆的纸质还有上面落的一层灰尘,就
可知它显然已是闲置于杂物之中有些年月了。
放下之后,王总管就束手退至了一边。
君宇珩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卷画轴,许久许久,却是一直都没有伸手去打开。他明明是那样急切地想要去知道的,
但此刻却又似乎隐隐有些害怕,这对于他可说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
他,又怎会害怕?
他又何曾害怕过什么呢?
但是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的确确是在害怕着,害怕面对过去,面对那段曾经被自己遗忘掉的过去。
他的手轻轻抚上了那陈旧的画轴,慢慢地、极其细心地拂去了那上面的浮灰。他那犹如白玉雕琢而成的手指,一
遍一遍地轻抚着,仿佛是想要感受这画轴之上所残留下来的每一点旧日气息,又仿佛是在悄然平息着自己起伏不
定的情绪。
终于,君宇珩的手慢慢地解开了画轴上的红带,然后一点一点地将画卷慢慢地展开。
以月朗星稀的深蓝夜空为背景,凝立在一片灿烂的银色月辉星光之中的,是一个白衣的少年,随着画卷的展开慢
慢地出现在了面前。
虽只是淡墨写意,但寥寥几笔却是神韵十足,传神至极。那少年散着发,乌黑的发丝在风中轻舞着,一袭极为宽
大的白衣亦是临风而舞,看着就有种直欲乘风而去之势。再细细地看去,画中的少年微侧着头,象是正在专注地
看着什么,墨黑似羽的修眉犹如刀裁,长长入鬓,眼角微扬的眼眸,仿佛漫天的星光已是落入了其中,微微勾起
的唇边犹带着一丝淡如轻风的笑意。
虽然早就想过会是这样的,但是乍然间看到这宛然如生的熟悉面容时,君宇珩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由得怔
在了那里。一时间心中悲喜莫名,百味陈杂,竟连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视线缓缓地移到画卷的左首下方,那里是一排秀丽飞逸的小楷,端正地写着“元德二十三年七月初四,观月思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