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季饶这么早到而有点惊讶,更没想到还有订位,侍者望了桌位表一眼即离开带位处。
应该是去确认桌子是否准备好了。
伏下眼这么想着,同时感觉到季饶注视着自己。
如果,是男女情侣,这时应该可以趁机牵起对方的手,或者并肩靠在一起,但两人现在却不得不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
相信季饶也有面对现实的觉悟,不过,如果能够交谈的话,至少也可以稍微弥补地耳语一番。
微微皱起眉心,不由自主地略带歉意地望向季饶。
温柔沉稳的目光,在浩禹终于抬起头时,加进一股笑意,然后,突然捉狭地眨了一下眼睛。
吃了一惊,心跳漏了一拍,立刻慌乱地转开视线。
是有同样的想法,还是无意间泄露了自己的怅惆,季饶这样大胆地眉目传情。
略带困惑这样想着,浩禹明知该确认四周是否有熟人,却依旧动弹不得。
季饶带笑的目光,仍恣意地留连着投在自己身上,被那样具有温度的视线凝望,没办法不动摇。
还在不知所措时,带位侍者就回来了,落坐时,发现季饶居然还在窃笑。
忍不住瞪了季饶一眼,后者毫无悔意、佯装不知地继续研究菜单。
在心里嘀咕着,然后花了一点时间点菜。
这是间价位虽高,却不会令人紧张、也不须正襟危坐的餐厅。
红白条纹桌巾,搭配着厚实木头桌椅,灯光略带晕黄,营造彷佛是在家中炉边进餐般的气氛。
空气中揉进洋葱、奶油和蕃茄酱的气味,提供的也是适合多人共享的料理,所以得讨论一下才能决定。
达成共识后,季饶唤来侍者开始交谈,试图读出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实在太吃力,而且又不能一直盯着季饶,最后就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
许久没来,布置有些更动,但这里仍和记忆中相同,洋溢着轻松和温暖,另外,还有些应景的装饰增添了亲切和欢乐的气息。
也可以想象周围己经满足地进餐完毕的人们,以多大分贝的声音愉快的谈笑。
似乎被四周活泼的气氛影响,或是酒精的关系,在最后一道菜送来时,季饶终于看到那一直刻意回避自己的双眼转了过来。
清澈而毫无防备,只是无言而专心地凝望着。
「走回去?」喝了酒的季饶暂时不能开车,其实己经离公寓不太远,于是浩禹就这么建议。
思索了一下,季饶拿起笔。
「逛逛吧。」还顺便画了路线图,接着就出乎意料的看到,浩禹露出开心的表情点点头。
应该,也是和自己一样想延长约会的时间。
这么想着,明知其实是连相视而笑都不太允许的约会,季饶仍不由自主地绽放出深深笑意。
己经注意到,浩禹经常不知不觉地露出忧郁的表情。
频率那样的高,交往之前几乎不曾见过,不是热恋中的人该有的表情,只好猜测,他是为同性间的恋情而不安。
不像曾有过性向方面的自觉,因而更希望他快乐一点,能够期待、高兴地享受和自己相处的每一分钟。
回过神时,发现浩禹己经放下咖啡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于是对让他等待抱歉地笑了一下,唤来侍者结帐。
由饭店的正门走出去,一阵寒意扑面袭来,仗着酒精还在体内作用,决定按照原计划,绕一点路晃到附近的书店。
经过广场前发现浩禹放慢了脚步,于是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引起他的注意的是圆型的巨大喷水池。
没有打开筏门,平静的水面在微暗的天色下,造就了如镜般的效果。
应该是想窝在家里的温度,但仍有不少人坐在那看来相当冰凉的水泥塑池边。
带着流行样式可爱毛帽,学生模样的小女生、看顾着无畏寒冷仍穿着直排轮鞋玩闹的孩子的夫妇、几乎靠在对方怀里,大概是在等车的情侣,他们是用脸上的表情赶走了冬日的萧瑟。
转个弯后,过马路就看见散步的终点,推开玻璃门跨入书店。
因为提供原文书订购服务,在搬来附近之后,好几次有事没事逛过来,对书柜的排序己经很熟悉,不过,今天特别悠哉,所以没有直接爬上二楼,而在每个书柜前留连着。
挑了几张新到的摄影明信片,欣赏的设计师没有出书,于是翻翻架上的新书就放下,喜欢的杂志都己经订阅,但是想确认是否有周年特辑,所以还是绕回杂志区。
在经过促销区时,瞄了一眼,浩禹讶异地停下脚步。
长桌上有将近三十本大小不同的书,其中有什么勾起了他的注意。
微微皱起眉头,困惑地在各色的封面中,凭第六感搜寻着,最后停在一本只有二十五公分正方的朴素白色的精装书上,浩禹不禁摒住呼吸。
「CHRONICLE」连标题都很简单,但是仅凭正中央那张比书签大一点的照片,就在瞬间吸引住浩禹的目光。
为了求证而翻开试阅本,第一页就证实了他的猜测。
原来切割过的照片的原版印在中央,下方则是非常眼熟的手写字迹。
「我无法不着迷于黄昏的街景,在不同的城市中,人们踏上归途的表情,居然那样相似。
廖昱樟摄于xx年九月」那个人……也这么想过。
难以置信地眨了一下眼,浩禹不知不觉露出了笑意。
「我无法不着迷于黄昏的街景,在不同的城市中,人们踏上归途的表情,居然那样相似。」
几乎可以看到他略了一下长发,流畅的手语和微微一笑的表情,于是忍不住继续看下去。
拿了一本电脑杂志还有两本推理小说,抬起头时,季饶发现在二步远的地方,原来只是随意浏览着的浩禹,正以爱不释手的表情看着什么,于是凑了上去。
有点惊讶的发现那是一本摄影专辑,似乎因为季饶靠近,而放下试阅本,拿了下面贴有价格标纤、塑胶袋密封的另一本准备结帐。
不知道浩禹什么时候开始对摄影感与趣了,但是知道他一向对视觉效果着迷,于是也就笑笑没说什么,跟着往收银台走去。
分开结帐,两人的书也各自装在不同的袋子里,收下零钱和发票时对柜台后的服务人员勾起嘴角以示礼貌,没有发现季饶怔了一下,只随着他的手势,由另一个门走出书店。
天色己经完全暗了下来,路灯也亮了,气温大概又降了几度,呼吸时吐出一阵白雾,是发冻的寒冷。
为了避寒,在数个地下停车场间上下,在绕远路但只吹到少许冷风的状况下,到了季饶停车的地方。
打开车门坐进车内时,闻到一股不十分熟悉的芳香剂的味道,浩禹赫然发现,坐在这辆车的助手席的次数,大概不超过三次。
不愿意耽误季饶上班的时间,所以早上从没同意送自己去车站的提议。
偶尔出游时,也因为假日停车位问题而经常放弃开车。
相处的时间,其实也同样短暂。
开始交往前,也常有一整天都没碰到面的时候,至今还想不出来,季饶为什么能够当晚就发现自己离家。
车子沿着坡道驶出停车场,在浮出路面的时候,突起的反光安全号志使车身晃了一下,猛然向前冲的身体,被季饶伸出来的手臂挡了回去。
怔了一下,还来不及反应,双眼仍盯着前方单手开车的季饶,己经用手指勾下自己因为出神思索而忘记系上的安全带,于是赶快接手扣好。
手好凉。
自己的手己经恢复温暖,其实也没吹到多少风,但是季饶的手却仍旧冰凉。
大学时,一忙起来就日夜不分;出社会后,大概也同样废寝忘食地工作。
一个人无法享受生活,而且单身了那么久,连亲人都不在身边,长时间得过且过的日子,使他失去年轻时的健康吧。
似乎为了避开正在塞车的干道而绕了远路,抬起头来时顿时发现QX4视野非常好,不知不觉松开了微微皱起的眉头。
正要转进小路时,眼角余光瞄到浩禹微微睁大眼睛往外张望着,于是把车子靠边停了下来。
「想去什么地方?」那好奇似的表情和他的笑容一样珍贵,无法装作没看到,一天被打败两次,季饶认命地问着。
凝望了季饶半晌,浩禹轻轻地摇了摇头。
QX4再度向前行驶,转入了往公寓的巷子,接着就看到季饶向管理员打了个手势,驶下地下停车场。
想兜风的念头,的确在刚刚那视野豁然开朗的刹那,窜过脑海。
车子停稳在宽大的车位上,松开安全带时,注意到季饶另外得拿大衣和公文包,就干脆把两袋书一起提下车。
对这个停车场也有点陌生,在季饶指了指方向后,才想起来电梯的位置。
在升到一楼时,电梯门再度开启,进来的是带着二个小孩的女慵,看他们有点手忙脚乱的样子,季饶微微一笑,开口问道。
「几楼?」
「十二楼,谢谢。」
他还没来得及动手,浩禹己经带着思索的神情先一步按下楼层键,季饶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摒息盯住他。
在解除保全时才感到背后的视线有点诡异,果然一进门,季饶立刻扔下东西,拿起纸笔。
「怎么知道十二楼?」浩禹缓缓的解开大衣的扣子,他很难解读季饶这时的神情,只好微笑了一下,接过笔。
「记下来了。」不可能开车、交谈、点菜都要麻烦他;这点小事自己可以做到,不能再依赖季饶。
以不可思议的眼神,凝视着若无其事地脱掉大衣、坐下来的浩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轻触他的头发。
不是错觉,浩禹的确在有些改变。
在餐厅看到他站在带位处前的背影,几乎以为他是在和侍者交谈;用餐时,也知道侍者端上来的是哪道菜,完全无误地做出反应。
书店的店员,应该也没发现浩禹根本听不到,在袋里放入作赠品的年历时,还略作了解说。
终于习惯了聋人的身份吧,也渐渐学会如何在城市里生活。
彷佛,准备总有一天要跑掉。
拂开浏海吻着他的额头。
觉得那轻柔的手指和嘴唇很熟悉时,浩禹才发现自己的反应似乎总是慢了一拍。
在玄关被戏弄似地偷走一个吻之前,对于交往没什么真实感。
在今天以前,季饶有意无意的触碰,都能够在瞬间使自己紧张地跳起来。
恋人的手指抚着脸颊,知道他喜欢触碰睫毛所以闭上眼睛,得到默许的季饶,追着手指的吻也落了下来。
感觉到自己不反对,就变成万分热烈的深吻。
不再手足无措,今天的约会还更可怕。
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哪一点曾吸引季饶,使他愿意和自己交往,也不知道他对恋人有怎样的期待。
觉得天旋地转,忘情地以手臂环住季饶,开始回应那轻敲齿关的吻。
但是,季饶那样辛苦的工作,约会仍旧比常人更加费心,因而更加希望自己能减轻他的负担。
有残缺的自己没办法像他以前的恋人一样,在谈笑间逗他开怀,只能思索着他希望自己有什么反应、自己又能做什么,能使他得到和恋人相聚的愉快。
自己得偿所愿,所以也一定要使他幸福。
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臂。
呼吸不稳的放开浩禹,没想到没有他的阻止,自己马上就失去控制。
接着就看到回应自己的他,也是一脸迷乱,季饶不禁微微一笑。
能够习惯了聋人的身份,也会慢慢习惯恋人的身份吧。
「天气变好的时候,再去兜风吧。」
第七章
以往,对傍晚的景致情有独钟,现在逐渐领略清晨的独特风貌。
空气像是静置许久的果汁,粒子沈淀于底部,行道树正缓缓吐纳新鲜气息,然而,雨夜的浓浊仍旧弥漫四周。
公车站的地面散落彩色传单与饮料罐,那是晚归的行人留下来的、昨夜最后的痕迹。
街角处,清道夫正缓缓的推着车子与竹扫帚,往这个方向移动。
潮湿的柏油路面中央有几处小水滩,每当车子行过,积水便浅些。
每周总有几次一样的时间、相同的地点,浩禹站在这里等车,那是唇语课的日子。
而他总是背着背包,站在视野最好的地方等着,口袋里准备好储值卡:就算他出神思索而没有注意到公车进站,也可以在清醒时很快的跳上去。
偶尔公车亭没有人,他也会坐下休息,但他还是尽量避开半密闭式的空间,对于他人的气味依旧敏感。
今天他也是站在外面,尽管空中飘着雨雾,他软柔的头发也微微湿漉了。
不耐烦的掠了下前发,将耳后的湿气抹去,气温与眼神都是凉冷的。
干道上一辆车都没有,是因为红绿灯的秒差,将车流都挡在数十公尺之外的缘故。
到底还要等多久呢。
几乎想叹气了,却瞄到到一辆黑色的休旅车由巷子里流畅的钻了出来。
怔了一下,连忙将视线转向别处,心里想着不可能,然而,那辆QX4,就在面前轻巧停下。
驾驶座上的人,转过头望着他,视线对上时,微微一笑。
无奈的走过去,助手席的车窗降下,那人由置物箱里拿出纸笔。
「我送你?」看了一眼,原来是早餐时谈话的继续,不禁为他的不死心感到佩服。
但是,还是摇了摇头,反手指了指手腕,示意会迟到。
「我今天特别早不是?」
那个笑容,是微微挑起了眉角、眼眸流转的模样。
像是很开心,又有点调皮的味道,让他疑惑了这些年,他总算懂得了。
忍不住失笑。
不理他,迳自走回原处,向他挥手道别,当然是不打算搭乘。
那人露出很失望的神情,自然是故意的,却还是不肯走,从上衣囗袋里拿了一张很小的卡片,很快的写些什么。
不能不接,便还是再次走过去。
是一家餐厅的名片,正面有地址,背面还有简略的地图。
「今天,7:30PM。」
不动声色的抬头望向恋人,视线在空中交错。
隐约透露思绪的,是嘴角更加温柔的微笑。
他将卡片放进大衣囗袋,从车旁退开一步,轻轻拍了拍车身。
是安抚与同意的意思,传达的是「知道了」的讯息。
季饶沉稳的笑开了。
这次不须要他的催促,季饶自动移开视线,打挡、转动方向盘,仍旧是自信从容的模样。
QX4驶离并消失在远处,浩禹才分神留意身旁的行人。
并没有人特别在意这边,等待的人数似乎增加了,人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张望。
上下车的人群冲散了清晨的气息,清道夫的推车己经换到另外一边,街道仍旧积水,纸屑却己扫除干净。
他也往同一个方向望去,不知不觉敛起双眼。
由机车行在前头,早晨的车流带着一点急燥的味道,由不同方向往这个街囗涌入。
公车夹杂在小客车与机车之间,缓缓进站,车厢己挤满了人,这站上车的乘客也不少。
他盘算了一下自己的时间表,再不愿意还是上车了。
若不是预约了早上的时间,他并不需要如此匆忙。
但是,每天醒来想到的就是这件事,焦虑的渴望自己读唇的能力能有所改善。
然而毕竟是没有考试卷的学习,没有分数让他知道是不是己经到达标准的程度。
而且,就算真有那么一份试卷恐怕他也不会相信的。
随着课程向前推移,他隐约感知到,己经不可能恢复成失聪前的自己,然而,浩禹心底深处仍旧拒绝承认。
他在复健师的办公室等待,最后决定不再思索这件事情,他站起来将外套脱掉,放松情绪。
环视四周,桌面上有几个相框,是复健师的妻子,与两个女儿的照片,然而几乎被埋没在各类文件里。
除了病历外,还有辅助用的卡片及资料,大概不曾使用电脑而是手写记录,整个办公室的各类文件纸张多得惊人。
上次也看到他替学生写的讲义,专门是听障教育的复健师十分忙碌,除了医院外也在大学里教课。
因为是家庭医师的朋友,特别打过招呼,才能预约到想要的时间。
单独教学之外,也一直鼓励他叁加各种课程,毕竟练习是进步最快的方法。
简章与资料他都有,却因为不愿意放弃与季饶相处的时光而没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