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他突然间竟觉心中宁静下来,回身对顾显艺摊手道:「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了。」
陆修权在瞬间发出一声惨号,以一个伤病员难以想象的灵活从地上一跃而起,向着后方阴泉河床的方向跑去,不久后梁杉柏他们听到一声惨叫,再也没了陆修权的声息。
前有拦截,后有追兵,怎样都是死!
梁杉柏弯下腰,将祝映台抱到怀里。祝映台还在沉睡,他那一下下手极重,还故意夹带了昏睡的术力,所以他到现在还没醒过来,但是现在没有必要再让他睡下去了。梁杉柏伸手轻轻点在祝映台眉间,清净之气被灌入,顺着印堂直下,祝映台渐渐转醒过来。
「你醒了。」
祝映台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随后似乎渐渐明白过来。
「我们出不去了。」梁杉柏说,「我们被……」他比了个手势,「前后夹击。除非有奇迹,我们就死在这里了。你有办法吗?」
祝映台看了看左右,摇了摇头。他只会抓鬼而已,又失去了武器,现在就像只初生的雏鸟,柔弱无力。本来自然面前,恶鬼也难抵挡,何况是人?
梁杉柏对一旁的顾显艺抱歉道,「对不起,连累了你。」
顾显艺却摇摇头,也坐下来:「没什么,反正我也活够了。」他脱力地靠着洞壁,感受着潮音引起的地面震动,海腥气越来越大了。
「永远别说这种话。」梁杉柏说,「我是很想活下去的,不管再怎么难受痛苦,只有活下去了才有希望才能翻盘,我只是无可奈何而已,我并不想死的。」
「对不起。」祝映台轻声道,「你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是我连累了你。」
梁杉柏却只是认真地看着他:「你是我的恋人,你接受了我的戒指,我理当与你同生共死!」
祝映台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吞了下去。
「我不管你前世是不是曾经有另一个人,这辈子是我先出现在你面前!」
然而,祝映台却只是哀伤地摇了摇头:「他永远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他无法转生。」他说,一滴泪水顺着眼眶流了下来,「是我将他杀死并打得他魂飞魄散。」
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晨光从外面射进来,地道里越来越明亮,海水的气味充斥着整个空间。明明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而已,梁杉柏却觉得过了几个世纪。他在这样明亮的晨光里看着祝映台。
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他感叹着,随后却觉得有些好笑,这种想法曾经在祝府中也有过吧。世事还真是个轮回,他想,身子前倾,在祝映台来得及闪避之前,在他唇上印下一吻。祝映台吃了一惊,但梁杉柏却并没有进一步地进逼。
「至少这一世,是我陪着你一起死。」他说,「我们可以一起转生,下一世再在一起。」他说着,苦笑道,「果然姓名学是有道理的,否则我们俩的命怎么会那么苦,老是在重复殉情的桥段,下一辈子,老子一定要取个好名字,叫个梁长命、粱有财什么的。」他用左手去抓祝映台的手,祝映台闪避了一下,却被他抓回来,牢牢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握住!
两只左手相握,两枚戒指交迭在一起。
「不要离开我好吗?」梁杉柏轻声请求,耳边传来波涛隆隆之音,从两个方向,其中还夹带着阴泉河水的尖锐咆哮,阴气进逼,让人明白地狱就在眼前。
祝映台没有跟梁杉柏说,被阴泉河水吞没的人恐怕不会有来世,其实他怀疑粱杉柏根本也加道,只是不承认而已。他就是那样的人,永远乐天和勇敢,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也会怀抱希望!
他想着,那一瞬间,突然什么前世烟尘都离他远去,他的眼睛里只看到这个青年而已,这个青年初相识便救了自己一命,四年来紧紧追随,不曾放弃。他们曾经一起抗衡祝府满门厉鬼,险些一同死去,如今又要在此处共赴黄泉,灰飞烟灭。
前一世的面目已模糊得无法追寻,但这一世,也许不应该再让这样好的人受伤。
祝映台想着,终于点点头:「我会和你在一起。」
「到老到死?」
祝映台笑笑:「到老到死也不停止。」不过,一个痴想罢了。
万面金鼓,沧海尽空,海涛从两处涌来,死亡近在眼前。忽而一道光芒射出,面前的土坷四分五裂,化作薄尘烟消云散。梁杉柏吃惊地看向祝映台,他也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手,在他的掌中有东西正发出逼人的光彩,似乎宛有活物在动弹。祝映台摊开手,掌心中却是一枚开裂的墨玉发箍,这是他在离开燃庐前匆匆抓在手里的。
「快走!」顾显艺打断他们。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匆匆向着外间跑去。如同生死时速,末路狂奔一般地向着前方冲刺,光明来到的同时,海潮也在不远的地方。三人顺着昨晚爬下的凹坑,又再拚了命地向上攀爬,海涛逼近脚下,湘汐大浪打来,每一下都劈头盖脸,不知险些摔下去几次,却终于还是险象环生地攀上了崖壁。等到立定脚跟,他们才发现,龙之岛外的观景步道已经整个坍塌,潮汐卷动,破碎的石块、土坷、木板一一漂出,顾显艺看到一件衣服被流水带出,那是陆修权的外套,然而他只是微微地闭了闭眼睛。
结束了!
事件,陆修权的人生,以及,他和陆修权的感情!
阴泉河水被潮涛对冲,堵回洞中,盘石又再落回原处,没有杜氏的鲜血恐怕不会再开启。从一开始,顾村长就对所有人都留了一手,很难保证,洞口的土坷是天然落下还是根本就是他设法炸落。他可以连儿子都不要,只为了防止阴泉河水危及他的性命……
太阳在远方升起,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已经不是旭日了,红霞走远,反而是金色的云朵铺满了远方的天空,在洋面洒下金光点点。
「真像是光道啊!」顾显艺忽然感慨道。祝映台猛然愣了一下,眼神彷佛若有所悟……
尾声
「她醒了她醒了!」有人在耳边大呼小叫,声音太吵,让她觉得讨厌!随后却有更多的嘈杂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人们将她包围,随后有人翻开她的眼皮,手电筒的光芒对着她照了照,光线刺眼,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没事了,病患已经苏醒。小王,你再去联系一下她的家人。」有个权威的声音用冷淡的语调道,随后低声对一旁的人吩咐了什么,脚步声又远去。
她感到有人拿下了一直罩在她脸上的什么东西,随后便有更令人觉得舒服的大量氧气向她涌来,手背随即感到一阵刺痛,跟着便听到液体一滴滴落下的声响。她从一个极安静的地方归来,重新被这尘世的喧嚣所包围,她想要重新回到那个地方,却再也回不去。她仍然记得最后那一刻,在一片白光中,那一个无比温柔的声音,满含宠溺地对她说:『海燕,好好地活下去。』
「哥……哥……」喉咙发出沙哑的声响,音节吐露在空气中一瞬即逝,她将那只没有挂点滴的手盖在眼睫上,咸涩的液体很快顺着手背流淌了下来。
她知道,她从此便是一个人了,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哥哥,已经离开,再不会回来……
祝映台推开面前的门扇,被他破坏了门锁的大门静静开启。不过是两天两夜而已,一切却全都不一样了。不,景物依旧,不一样的是人。
他走入灯塔内部,梁杉柏跟在他的身后。
鸣金村的村民死伤不多,所有的骷髅鬼兵在赵礼与陆修权死后都土崩瓦解,鬼雾被驱散,村民们如同作了一场大梦一般苏醒过来,谁也不记得当晚发生的事情。村子被烧毁,他们失去了家园,却只以为是发生了一场大火,盲山市因此派来了调查小组,誓要弄清这场离奇大火的起源与罪魁祸首,一支医疗小组同期驻扎上岛,负责诊治伤员并弄清这整整几十号人集体失去记忆的原因。
金银岛的事件被人披露上网,这次再没有人来负责压制新闻。无聊的科学家说这是中国的百慕达效应,而神棍们则津津乐道于这座岛上一连串的离奇事件,将这座岛称为人间地狱,还有业余侦探誓要搞清连环杀人案件的真相。王真等人的尸体包括逃跑的高睿都没有被找到,刑警们猜测要嘛他们是被大火吞噬了,要嘛就是纵火后逃离了,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令人意外的是,顾村长并没有回到村子里,搜救队后来在村子里他自宅的废墟底下发现了他被烧焦了的尸体,奇怪的是很多村民却作证,村长明明曾与他们一同逃离火场。
「也许他是忘了什么东西才回去取,结果被烧死。」最后只能这么推测。而梁杉柏与祝映台作为当事人却怀疑,也许顾村长的真正死因是他以一介凡人之身,使用了阴剑又被金英之气灼伤的缘故,但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也许他以为没有危险了便回到村里,或者他想要带上偷藏在地底的家当连夜逃离这座岛屿?顾显艺那日默默目送了顾村长的遗体火化,然后悄悄离开了这座岛屿。
同样是进过金英矿脉的人,他没有梁、祝佩戴的火石防护,也没有他们的灵力,离开这座岛或许未必能活很久,但他认为,这似乎是对他最好的结果。
在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后,天工再也无力启动龙之岛计划,十几亿的投资就此打了水漂。建筑被荒废,一批批的员工撤离这座小岛,来来往往的船只将这座自古以来便冷清贫瘠的岛屿附近海域一下子点缀得无比热闹。
祝映台从塔顶望下去,洋面银光点点,海水推涌,闪烁出绮丽光辉,正是明月高悬时刻,宁谧接管了这方土地,不管之前的凶神恶煞与狰狞恐怖,此刻彷佛换了人间一般,叫人心情平静。
粱杉柏的一只手打着石膏,一只脚则有点使不上力,在摔落石桥的那一刻,他为了将祝映台甩到对岸,上臂骨折,却兀自咬紧牙关支撑到了最后一刻,直到放松下来,才痛得龇牙咧嘴满地打滚,进医院一查,手骨折腿骨裂。祝映台在那一刻想,自己怎么可能为了那遥远而不确定的前世烟云离开这个呆子呢,如果离开他的话,他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傻事来,他怎么可能,放得下?
惜取眼前人!
「杜海鹰之前之所以会离开灯笼室站到露台上,是因为听到了某种声音。」祝映台说,拉开门,站到露台上。秋月明亮,清冷的秋风吹动他的头发。梁杉柏发现,祝映台的头发变长了一些,如果再留下去,或许会很像那个静静躺在燃卢中的他。古典的装扮确实很适合祝映台的长相,那身墨色的袍子衬得那个他高洁出尘,但梁杉柏还是更喜欢会穿牛仔裤夹克西装休闲衫等等一切现代服饰的祝映台!
「何长勇他们从顾村长那里知道了杜海鹰的手机号码,似乎打算拨打他的号码来将他引诱到露台上,结果杜海鹰却并没有带上手机,事后,他们为免这件事暴露,才潜入杜家,将杜海鹰的手机盗走,而这也成了后来威吓杜海燕离岛简讯的由来。顾村长深恐杜海燕会带给杜酆强大的力量,所以才一直拖着不肯告诉她杜海鹰的死讯,而杜海燕却因为血亲的直觉,自己回到了这座岛上。」
「没错,我第一次到杜家的时候就发现了,明明已经荒废了半年的宅子自来水管里流出的却是清澈的水。」
「那是因为他们一直没有发现杜海鹰的尸体,所以担心他是不是还会回来,时常去杜家查看的缘故。他们也会担心杜海鹰是不是躲在暗处,而检测这一点的最佳办法,就是看水管里流出的水是否清澈,以证明最近是否有人使用过。」
「嗯,完成这个任务的人相信是顾村长,所以他才会第一时间发现我来到了这座岛上。」
「是啊。」
「但是杜海鹰明明没有携带手机,当晚他又怎么会走上露台呢?难道真的只是个巧合,是他的寿数到了?」梁杉柏问,与祝映台并排立在狭窄的露台上。因为空间的限制,两个人挨得极近,彼此烫贴的身躯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舒适。
「杜海燕说过,那是一种『啪嗒啪嗒』的声响。」
「嗯,我曾经听你说过,但我不明白那是什么,会不会是风吹动什么的声音,比如有布枓之类的东西偶然挂在了塔上,随后被风吹动就发出那种声音来?」
「这不可能。」祝映台说,「偶然的机率太大了。」
「总是会有偶然的。」
祝映台却没回答,反而掏出口袋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借着月光,梁杉柏看到那是一枚近乎黑色的长松果一样的果实。祝映台用手掌托着那枚果实,凑到梁杉柏的鼻子下面,立时便有一股奶油一般的乳香气钻入了梁杉柏的鼻子。
「这是……」梁杉柏想了想,「杜海鹰加在火中的东西,也是在灯祠禁地中,那种水流中包含的香气。」
「这是安魂树的果实。」祝映台说,「我后来重新去灯祠禁地走了一趟。」
「咦,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时在医院里躺着。」祝映台说,「手上打着石膏,腿上固定着绷带。」
梁杉柏还是不满地嘟哝:「你怎么都不把我喊起来,万一发生什么……」
「你那副样子也只会拖我后腿。」
「真伤人自尊。」
「彼此彼此。」祝映台说,「你出了这么多风头,至少也让我一次?」
「反正你都已经做了,不过下次别这样了。」梁杉柏从后面圈住祝映台的腰,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
「你腻不腻啊?」祝映台推推他,却并未用力。
「不腻!」梁杉柏却把手收紧些,「谁知道什么时候一松手你就又要跑,我恨不得把你绑在身上,成天背着扛着抱着。」
祝映台沉默了片刻,随后才道:「不会走了,真的,我不会再食言了,除非你某天不再需要我,我都会留在你的身边。」
感觉到腰上的手臂收紧,轻柔的吻便落在了颈侧:「然后呢?」粱杉柏轻声问,声调有种隐而不发的喜悦,「安魂树什么的?」
「这种东西只有在特别干净的空间里才会存在,必须由许多的尸体才能孕育。」
「太矛盾了吧,又要死很多人,又要气场干净。」
「灯祠禁地不就符合这一点?」
「呃,也是。」
「那里生长着一株安魂树,根系深入地下,汲取水源,因而使得那里的水都沾染了安魂香的香气,而杜海鹰加在火里的那块东西就是用安魂树结出的果实制造出来的。」
「它有什么用?」
「安魂。」祝映台放低音量,「不过安的不是赵礼的魂,是他的魂。」
梁杉柏吃醋地低声哼哼:「我不要听他的事情。」
「你不想知道真相?」
「不想。」梁杉柏斩钉截铁。
祝映台拿他没办法,只能安抚性地拍拍他的手:「我是我,不是那个前世。」
「哼。」
「你不相信我吗?」
梁杉柏想了想,别扭地转过头去:「好吧,你想说我就听。」
祝映台摇摇头,真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可是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却又那么可靠。四年的时间里,梁杉柏成长得那么迅速,光芒四射!
「杜酆设下的子母阵其实是我当年设下的,」祝映台说,「别打岔,听我说下去。」梁杉柏把才要问出口的话吞了下去,「其实我只想起了很少一部分的事情而已,毕竟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祝映台说,眼神中有些迷惘,「我只记得,我曾经……」他看看梁杉柏不高兴的眼神,不得不改口,「我的前世曾经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杜酆那时跟着云游四海的人就是我……的前世,而他当时是一个铸剑师。」
「那间燃卢是他的。」
「是。」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记不清楚了,但似乎就是在春秋或者战国时期。」祝映台说,「当时我和他……我的前世和他……嗯,你懂的……」
梁杉柏不高兴地嘟哝了句什么。
「后来杜酆发现了一些事情,告诉我他有问题,我一开始还不相信,但是后来证明了他的确不是一个好人甚至不是一个人,而他接近我,其实也是有目的的。」梁杉柏紧紧搂住祝映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