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祝映台说,「那些那是过去的事情,我只是……旁观者一样,而且看得也不太清楚。总之,我的前世最终杀了他,甚至不惜将他打得改飞魄散,并为了防止他可能有的任何一个复活的机会,而设下了这个子母二重阵的母阵。」
「所以这个阵法其实是你设下的,而且在赵礼来到这个岛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母阵是我设下的,你没发现杜酆并不擅长用剑吗?那些阵法的符文是我用剑气刻下的,但是子阵的棺木符文就是他设下的。杜酆一直就很聪明,只是从小被人排挤,吃苦太多,所以性格比较乖戾。」祝映台想到那个已经彻底消失,从此三界不存的人,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很不踏实。他想到他在临死前拚命的道歉,他到底在为什么而道歉,而他提到的那个不能相信的人又到底是谁?
这么一想,心情不由得又有些低落下来,其实他觉得这整件事都很奇怪,按照他所想起来的零星片段,为了看守那个死去的「人」,他将自己的三魂七魄通通散作护阵之力,这世界上应该再不会有他的存在,可为什么他却会转世投胎,并且失去记忆,莫名其妙地行走人间二十四载?这其中难道有什么蹊跷?
「我在将他魂魄打散后,用法阵封印,随后将自己封闭在阴泉河床的燃庐里,自尽而亡,陪他一起长眠,而杜酆后来订下的那些规矩其实也是因为我。」
「为了你?」
「日日祭拜是为了安定点灯人的魂魄,夜夜点灯则是为了守卫我封印他的法阵,至于赵礼……」他叹口气,「杜酆养这条阴泉河,其实只是为了保证我的尸体不会腐朽甚至维持在沉睡状态。」
「他喜欢你。」梁杉柏想到杜酆痴迷和疯狂的眼神,喜欢但却从来不在祝映台的眼中,那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
「我不知道,他可能只是崇拜,因为从没有人将他当作一个普通人看待,而我的前世做到了。」
所以不惜一切代价,机关算尽,屠戮人命,只是为了保住自己喜欢的人的尸体千千万万年,却明明就在咫尺之遥,还是不敢靠近,待之如高岭之花一般,只敢在后山灯祠,遥遥相望。
「其实我们早该发现的,」祝映台说,「杜酆当初告诉我们所谓真相的时候撒了一个谎。」
梁杉柏回想了一下杜酆的话:「你是指灯塔?」
「灯塔建造不是一夕可成,选择地点,烧火做砖,堆砌高塔,这可能需要花费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就算赵礼带来的人日夜不眠,加上鸣金村民的帮助,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完成。所以,你觉得赵礼在找到金英之前就会下这么大本钱来造这座塔吗?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他不是舍本逐末吗?」
「所以……」梁杉柏思索着,「赵礼造塔的原因是他确信这座岛上有金英,并且他能够找到那座金英矿脉。」
祝映台点点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杜酆非但未曾躲开赵礼,甚至可能亲自迎接他上岸,并将一切向他言明。」
「他们两个都会卜筮,赵礼能算出金英岛所在,杜酆自然也能算得有人要上岸求取金英。」
「没错,所以这座塔的建成根本就是在杜酆的授意之下,我想,这是杜酆以金英为交换条件,向赵礼提出的一个要求。」
「而赵礼答应了他,再思及将来必须要有人看守金英,所以才动员所有人烧砖筑塔。」梁杉柏想了想,「灯祠禁地是山腹被掏空形成的,那些土应该就被用来烧砖筑塔。」
「可以这么推论。」
「而鸣金村的那些村民在造完塔后却被他算计借赵礼之手杀害。」
祝映台点点头:「杜酆对我的前世很忠诚,但我跟你说过,他性格乖戾,尤其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争段,特别是,鸣金村民以前对他并不好,他们排挤他,欺负他,以致于他不得不为了保命离开这座岛……」
两千年前的尔虏我诈,死伤无数,都只是为了另一个人,赵礼为了康公,为了他的忠诚之道,而杜酆则为了祝映台的前世,为了他无处寄托的一腔痴枉深情。
谁更可悲一些?
梁杉柏又问:「如果只是为了使那个人的魂魄碎片安歇,应该谁来点灯都行,为什么还要挑选特殊的点灯人,而十二年一轮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十二年一度天地之气复新,前任点灯人已定,新点灯人走马上任。」
「嗯?」
祝映台拍拍粱杉柏的手,示意他松开,随后他走入室内:「我下午问村民讨来了灯油。」他说着将提筒里的油倒入灯座中,「灯油本身并不算特殊,特殊的是这种安魂香。」
「当然我没时间做出提炼的安魂香,只能拿颗果实直接用。」祝映台说着,看了看表,「快到时间了,不过我们这是要稍做等一会。」
「等到什么时候?」
「凌晨,子夜相交之时。」
他们在塔中静静等待,当分针时针终于重迭在十二这个数字时,祝映台对梁杉柏一伸手,「有火吗?」
「呃,我不太抽烟。」
「你的符纸。」祝映台说,「别那么小气,我研究过你的五雷符,可以自燃。」
梁杉柏低低哀叹:「我会被我师兄骂死的。」但还是伸手到裤子口袋里,空符纸在空中摇晃,立刻自燃,被祝映台丢入灯座中,立刻,熊熊的火焰就腾跃起来。祝映台调整了透镜,让它向着自古以来一直朝向的方位。
「这座岛上的点灯人自古存在的原因只有一个,」祝映台说,「你记得灯祠禁地的门上雕刻的图画吗?」
「所有点灯人的脑袋都是灯泡,然后他们从两边指着当中一个龙神?」梁杉柏唉声叹气,「那简直就是漫画,而且杜酆已经死了。」
「不,那是绝对的写实主义。」祝映台说,「那四句话根本与指示宝藏无关,那是我当年留下的……诀别之词。」
「啊?」
「不知道这四句话是谁告诉了顾村长,而当初顾显艺或许是为了将陆修权引去灯祠,复活赵礼,也可能是根本误会了,所以将我留下的四句话改了一句,以对应灯祠门口的龙爪槐和禁地的水脉,但真实的意思根本不是那样。」他说着,伸手将那枚好像松果一样的东西丢入大火之中,立时便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充斥了整个空间。
刺鼻的气味渐渐散去,火焰跳跃得明亮无比,梁杉柏忽然侧过头去:「什么声音?」他问。「啪嗒啪嗒」的声响由远及近,彷佛就在灯塔底下,他顿时明白过来:「杜海鹰当初也是因为听到了这种声音才会上露台查看,结果却被何长勇他们隔空杀害。」
「我可以上露台去看吗?」
祝映台点点头:「没有危险,但还是要小心一些。」
梁杉柏重又回到露台上,向下看去:「什么也没有啊。」底下只是黑乎乎的海水,此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那种「啪嗒啪嗒」的声音又再响起来了。一道光芒忽而向着梁杉柏的方向扫来,照亮了下方的海面,梁杉柏忍不住惊叫一声:「那是!」
在海面下方,点点星火如同幽浮一般从地下逐一升起,飘出海面。每一朵光都好像一盏灯笼,飘飘悠悠,却固守位置,一点一点,从岸边排向远处的海中,海面因此很快出现了一条由两列光芒所围起的道路,不知通往何方。
「光道已开,下去看看吧。」祝映台说,口气里有种隐藏的怀念。
梁杉柏与他一同下到地面,这才发现在海岬底下,居然凭空伸展出了一条浮于海面并伸向远方的通道。那是虚空架设在海面上,如同蜃景一般的存在!无数缄默的人影伫立在光道两侧,他们有男女老少,穿着各种不同的古服,本该是头颅的位置却都被一盏跳动着的白纱灯笼所取代,正是这些火光互相交织形成了这条光道,向着海上伸展出遥远的距离。
「这才是真正的光道。」祝映台低声说,「每一个点灯人在十二年的时间里,点燃足够的灯火,在第十二年,使用安魂香,将自己的灵魂打上烙印,当他们死后,他们的灵柩将被置入灯祠禁地,他们的身体成为安魂树的食粮,他们的灵魂成为安魂树的一部分,也化为这条光道上的火种。一年一年,足够多的点灯人,将这条路越铺越远,直到通往那里。」而今后,也许不会再有新的点灯人了。
「那里?」
「那个被我的前世用法术沉落海底的岛屿。」祝映台轻声说,「他的骨骸和那件东西就被封存在那里,海水如同天一般覆盖在那座岛屿上方,这就是所谓的天水掩神藏。」他说着,突然向下一跃,吓了梁杉柏一大跳。
「下来吧,没有危险。」祝映台在下方喊,梁杉柏赶紧也跳了下去。触地的感觉很柔软,简直像跳在海绵上,可这看起来应该是光点的道路踩上去却是结实的。
『杜海鹰听到的是安魂香点燃后召唤点灯人,点灯人浮出海面,踩踏洋面形成的声响。那种声音一般人即使有微弱的灵能力也不一定能听到,偏偏他是杜酆的后人,所以才会对那种声音特别有感觉。至于他最初听到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其实是种预示,安魂香对生死很敏感,它知道杜海鹰很快也将成为死去点灯人中的一员,甚至他最后可能还会听到这种声音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比如露台外侧,那都是杜海鹰的死亡讯号。」
「原来如此。」梁杉柏说,「不过我还真是有些胡涂,如果不是因为死亡讯号,杜海鹰不会上露台也不会被杀害,可是如果不是因为他被杀,也就不会有这样的死亡讯号,到底谁是因谁又是果?」
「就算不是死亡讯号将他引至露台,何长勇他们也会用其它方法将他杀害,他是迟早要死的。因果之间,往往有种流动的态势,但是必然一一对应并可逆推。」
「好吧,我还是不明白。」梁杉柏说,再次强调,「我不信命。」
祝映台看了他一眼,不由得想,或许正是这种态度才使得他能够推翻许多的既定结论,并且勇敢地站在自己身边。也许,他也不该做个悲观的宿命论者。是的,命运很多时候是可以改变的!
「杜酆究竟为什么要设这些点灯人来做出这条光道?」
「为了守护我的前世封印的那座岛屿,在他死后,杜酆自觉扛下了之后所有的事情。」夜夜安魂,十二年一度的守卫监视。两千多年,一个人默默地守护着两座孤岛和一具尸体。杜酆是个鬼也是个人,他很毒辣,却也痴情得令人唏嘘不已。
「我不懂,你不是说那个人被你的前世打得魂飞魄散了吗?」
「确实如此,但是他太强大了,我们无法放心。」祝映台说,「这条光道代表着,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幸被弄醒,至少这些点灯人会第一时间做出警示,他们就如同侍卫一般,他们会限制对方的脚步,通知杜酆沉睡的灵体醒来想办法。」
梁杉柏低下头:「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祝映台的眼神很迷惘:「我想不起来了。」
他们走到了光道的尽头。
明月高挂中天,四面一片茫茫海水,银辉洒落,潮落潮涌间几乎如同星辰倒落。
「参商不相见,岂待有缘人。」祝映台低声道,「参与商永远是一个落下一个升起,就如同他与我的前世一样,他们永远无法共存于一个世界,就像在海面上的金英岛和在海水下的沉岛。龙爪槐多是种植在祠堂宗庙门口,总是双生而植,但是这两棵龙爪槐却一棵在岛上,一棵在水底。一棵是我的前世死亡的标志,一棵是他的坟冢所在的标志。」
粱杉柏想起来:「所以这就是那幅长卷最后一幅画的意思?对影的一双龙爪槐其实是暗示着海底尚有一棵笼爪槐?」
祝映台点点头:「我不知道杜酆怎么会让人将这样隐晦的事情画出来。」
「不,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幅画的存在。」梁杉柏说,「你应该记得的,他听说最后一幅画是那样子的时候曾经大吃一惊。」
但是这样一来,这幅画又会是谁画的?祝映台回想着长卷中看到的画面,那潦草狂放的笔触,简单却诡奇,彷佛隔着画卷也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被传递过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再想下去,彷佛一旦深思,便会有极其可怕的讯息被传递,那东西比他所谓的前世深埋水下的部分更可怕,就如同一贪得无厌的混沌,会吞噬掉他的一切幸福!他好不容易才有的幸福!
梁杉柏向着水下张望,远远地,他似乎看到了一座岛屿的阴影。
水下的城郭……
「对了,还有一句话,苍龙火中化到底是什么?」
祝映台伸出手:「看好了。」他双手平伸向前,周围忽而风声大作,风将海洋吹皱,也将他的黑发撩起,清气盘旋于他的身周,将他衬托得宛若当年的那个人一样。无数的点灯人在这时都涌了过来,他们将梁杉柏与祝映台团团护在中心,如同最忠诚的守卫,一个一个灯火的头颅映照在海面上,如同海中燃起无数火花。
祝映台口中念念有词,手掌上一团幽红色的火焰「砰」地一声跳起来,下一刻,那火焰宛如一丛利剑,猛然射入海中,海水瞬时被晕染得亮红一片,如同形成一片火海。在火海之中,海水突突跳动,如同煮沸,而从遥远的海面之下,隆隆的声响伴随着「咕嘟咕嘟」海水冒泡的声音响个不停。四面的点灯人开始骚动,海水震荡,光影交织出一个巨大的暗影,越来越近。
「这是怎么回事?」翻江倒海的声响中,巨大的黑影从海面之下慢慢升腾起来。
不过片刻之间,如同远古的造山运动一般,沉岛已然显山露水。最早出现的是高高的山脊,随后是嶙峋的山岩,清雅却庄严的宫观,茂密的树林,棋盘般被划分成一格一格的地面……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托起这整座岛屿的九根立柱。每一根立柱上都雕刻着一条巨大的苍龙,龙身盘绕柱身,龙头托起岛屿,这整座岛竟是依靠人力建筑在这苍龙九柱之上。
火海之中,九条苍龙拔水而起,气势雄浑,令人震惊!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苍龙火中化!梁杉柏看得瞠目结舌。
岛屿最终静止,点灯人的骚动也因此平息,他们又归位至原先的地方,似乎判断出并无威胁。
梁杉柏看向祝映台:「这……这是……」
「燃阴宫,我的……师门。」
祝映台迈步踏上岛去,梁杉柏也赶紧跟上。
这座死岛沉入海下已久,却因为一直受到法术保护,滴水不沾。瀑布在月光下高挂山前,洒下一匹银练,林木郁郁葱葱,甚至树林中露出的建筑物的檐角上似乎还站立着活的鸟雀。空山寂静,彷佛至今还有谪仙居住。
「那些建筑物曾经是我前世的家。」祝映台回想着那些模糊的被岁月吞掉了的往事,那个人在金英岛建有燃卢,而他在此处拥有一座孤寂的宫殿。那人曾说,这样我就能时时拜访你的住处,我们是邻居啦!
但是结果呢?他将那人杀死,葬在自己的家中,深沉海底,而他自己却自尽而亡,葬在那人的燃卢,生生世世隔海看守着他。他们彼此牵制,永为敌手!
他们很快发现了另一棵龙爪槐。与灯祠门口一模一样的槐树生长在山岩的下方,而那下面是一片不起眼的草地,荒草丛生,遮掩着一块败落的石碑。
祝映台走过去,分开荒草,石碑上的字迹经年累月却历久弥新,银钩铁画写的正是那四句诗。
苍龙火中化,天水掩神藏。参商不相见,岂待有缘人?
最后那个人字被深深刻入石中,像一道怵目惊心的疤痕。既是动若参商,岂会有缘再会?祝映台伸手抚摸着石碑,在左下角,还有三个小字,他轻声念出。
「常云墓。」
那个他叫常云,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讯息。
梁杉柏静静地立在祝映台身后看着他,他知道这时候要给祝映台足够的空间,虽然他并不喜欢看到祝映台牵扯入前世的事情之中。但是突然,他发现了什么……
「映台,这座墓好像被人挖掘过。」
祝映台大惊失色:「什么?」
「这里。」梁杉柏指着墓侧,那里的泥土松软,颜色很深,彷佛被新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