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妖物语 下——苏慕童

作者:苏慕童  录入:03-24

太过用力而擦伤的身体,渗出血珠,一滴一滴汇入水中,在水面上开出一朵一朵茵茵氲氲的红色花朵。子萧看着看着,慢慢地将身体下沉……

脏脏脏……

下沉……下沉……

像梦里一样,漫过嘴唇……漫过鼻子……

生命,总会在某一时刻,陷入清净寂灭的境地,听不到任何声音,说不出任何话语,渐渐地不再有知觉,悄无声息,不知身为何人,居于何处……

下沉……下沉……

入水的一刹,水面荡荡漾漾,像一面水镜,折射出旧年往事。他看到六岁时的自己,手中挚着一朵蒲公英,小嘴嘟起,吹落一空的纯白小伞飘洋如细雨,咯咯的笑声洒落一地,向后退去,却忘记身后就是静湖,一脚踏空,“叭——”落入湖水阴冷的怀抱中去。最后定格的表情是惊恐——湖水不由分说,灌入口腔,身体似乎是以极缓慢的速度向下坠去,“子萧!”听见呼声,已经不能够开口应答,湖水似细细的柳叶抚过脸孔,继续下坠,湖面的水光荡着阳光,粼粼的光,愈来愈远……嘴里吐出的泡泡,向上升起,愈来愈大,愈来愈远,

泛着光的水蓝远去,身后是没有尽头的黑暗。

……

碎开的湖面,搅乱了光线,涣散的意识,还记得是小哥哥的脸,愈来愈近,伸出一只手臂抱紧自己,一只手臂如鱼摆动,一点点一点点,将自己带离黑暗。

吐出最后一点湖水时,小哥哥犹带水痕的脸……紧紧握着的手……

脏脏脏……

下沉……下沉……

“宝宝,睡吧,睡着就不会感觉到疼了……”爹爹。小时候夜里被疼醒,哭得不停时,爹爹总会把我搂在怀里,像一只小小的船,搁浅在他温暖宽厚的港湾似的臂弯里,轻轻地晃动着,“宝宝,睡吧,睡着就不疼了,宝宝……”春风一缕抚过耳边的轻语,随着他轻拍自己的手掌,在晃荡中,仿佛真的不疼了,不再哭泣,再次陷入睡眠中去。

睡着了,真的不疼了么?

今次子萧洗澡的时间有些太长了,轻尘在门外等了很久很久,担忧之情愈深,推开门进入,只看到一缕发丝如海藻泛起涟漪,心突地收缩,探入水中,抱起子萧,手臂上的血迹犹在,触目惊目。

子萧闭合的双眸,疚痛了他的心。

“子萧!”为他渡气,皇皇然急唤他醒来。“子萧,醒来。”

是谁的声音唤我,就这样让我睡去吧,不要再醒了,那声音却无法抵挡地涌入耳中,缓缓地睁开眼睛。

“小哥哥……”像小时候做错事一样,颦起眉头,声音里含着歉意与委屈,脸上浮着无措而虚空的笑,“怎么办才好……洗不干净了……”

轻尘至此才知道,他介意的到底是什么,心头一苦,拥他在怀里,“都过去了。”

苦痛一时间攫取了喉,愈来愈不堪忍受,绝望再一次破空而来,子萧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到底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忘记一切,重新成为两年前不知愁不知忧的模样?

第二十九章:欲盖弥章

一切都发生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只是何子萧还没有学会如何将已发生过的悉数埋葬,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沉沙于永难见天日的心之暗流中去,完完全全沉淀在深不可测的河流底部,连意识也无法穿透河水窥查的到,然后就可以再次扬起天真无邪不谙世故的笑脸,再无负担度过余下的携手人生。

他做不到。便只能承受因铭记而带来的种种折磨与痛楚。

那些满含耻辱与羞耻的过往,随时随地,以秋风扫落叶的狂暴姿态,席卷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携带而来千方百计想要忘掉的污辱曾经,其后因之肮脏污秽而生起对自身存在的极度厌恶感,这感觉来得如此强烈与深厚,凿骨捣髓也无计可消除。

他整个人已经被这场意外完全毁掉,昔日纯澈的晶莹黑瞳,现在空洞洞的,像是两个一望望不到底的黑洞,里面满盛着麻木,再也不会笑了。

在心里划下的旧伤口,因时不时侵袭而来的旧日回忆反复涂抹日愈日加深,遗下永难愈合的伤痕,时不时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一段不可磨灭的可鄙境遇。

如果不能从中脱身而出,终其一生,也无法再次获得轻松。

溃烂已极的心灵搁浅在荒凉贫瘠的干涸沙漠里,将苦痛与悲伤细抽为丝,一束一束结成束缚着他的纯白素茧,他自甘愿环抱双臂曲起双膝封闭在其中,再也不要与这个世界有所关联。

再也不要感知轻尘的凝视,轻尘眼神里深深的疚痛与心疼,他不能正视,不仅不能从中得到慰藉,反而愈加深对自己的讨厌,脏脏脏。

尽管是多么渴望轻尘的拥抱,也只能一步一步地后退,退到黑暗的边缘,把自己缩的小小的,最好谁也看不见,用沉默来拒绝那份温暖。已经脏了……再也恢复不到最初了……却在轻尘转身的时候,将埋在双膝间的头抬起,泪眼朦胧中,绝望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远去……

轻尘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被子萧完全隔绝在心门之外,他的内疚与自责,折磨着他自身,却完全于事无补。无论他如何努力想靠近子萧,想让他开心,结果都被证明是徒劳。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子萧,等待时间的车辙辗动,辗碎过往,解开子萧的心结,将过去风干为一枚苦涩的果子,然后投入火中焚化干净,不留一丝一毫痕迹。

这一切,鸣蝉都看在眼里。那两个人,一个是爱人,一个是敌人,同样的纠结与痛苦,也让他苦不堪言。本来看似已经有了转机的明天,随着故人的出现,“轰咙——”在他面前崩塌,曾以为触手可得的未来,也一并随之坍塌,再也没有什么以后可言。

一日,鸣蝉来,捧着一个白瓷小碟,装着几枚红色果子,果子妖娆似火,在白色的盘子里红润剔透,娇嫩欲滴。

“把这个给他吃了吧。”

“什么?”

“醉梦果。吃了就会忘记一切,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悲伤。”

“忘记……一切?”

“是。一切。”顿了一下,“什么都不会再记得了。”连自己是谁也不会记得,前尘往事,一并遗忘,且再也没有忆起的可能。

轻尘凝视醉梦果良久,伸手接了过去。

轻轻推开子萧的房门,走了进去。

出乎他的意料,子萧并没有如以往一般,缩进被子里,把自己包着像个肉粽一样,严严实实。

子萧曲膝抱腿坐在床上,侧着头看轻尘越走越近,黑亮得惊人的瞳眸只看着那盘果子,红色的果子,落入他眼中,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赤练蛇,“嘶嘶”地狞笑着,向他展示着毒牙与凶残。

鸣蝉与轻尘在门外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此时看着那果子,心里是十二万分的憎恶。明明知道那是什么,还存着一点点小希望,“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醉梦果。”轻尘走到床边,坐下,子萧黑幽幽的眸子瞬也不瞬地望着他,说话无缘由变得很艰难了,“吃了它,就不会难过了。”

“我不吃!”子萧情绪突地激动起来,声音也比平时提高了八倍,一抬手打翻了盘子,盘子飞落到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果子跌落在地板上,滚出一朵朵骨肉模糊的血红色尸体。“我不要吃!”

轻尘看着那果子的尸体,心里不知怎地,竟是松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子萧,子萧仍是很激动,难得的情绪波动,使得他有些气喘,小脸憋得通红,“我不要忘了你啊。”从得知真相那一天起,就欲坠未坠的眼泪,跋山涉水,此刻抵达到眼眶,一颗颗水晶般迸落出来,滑过脸颊,纵身跳下,粉身碎骨于床,痛苦地凝望着轻尘,满脸泪痕,“你嫌我脏的话、讨厌我的话,我就一个人回西泠村,躲得远远的,不再出现在你的面前。”哭得有些抽搐了,泪雾蒙蒙的双瞳里,蕴含着无言的哀伤与无助,“我不想忘记你,轻尘,你不要让我忘记你……!”泣不成声,抬手想去遮轻尘双眼,又想起什么似的,绝望地收回来,重又环抱双膝,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里,双肩耸动,失声痛哭,封存在心里的所有难过与伤痛,在这一刻全部被引发,唯有哭泣才是释放的唯一渠道,于是越哭越厉害。

心爱宝贝哭泣的声音落在耳里,一声一声活生生将他的心撕裂,疼痛的无以复加,轻尘一时顾不得子萧的四字禁令,将他揽进怀里。

他不能再一味地顺从子萧了。盲目地任他逃避,化身为茧,这样只能让两人在痛苦的深渊之中,愈陷愈深,再无宁日,永不超生。

子萧哭得喘不过气来,抬起泪目,哽哽咽咽,一边拼命地推他,一边向后缩去,“不要碰我……脏……”

不要再说了,子萧,求你不要再说了。为我的猜疑与无为,为你所承受的伤害与痛楚,我将永远不能获得赦免与宽恕。

俯身吻上他的唇,封缄住了那些欲将他凌迟至死的抗拒与话语。制住子萧欲推开他的双手,按在床上,加深了那个吻,子萧睁大黑眸,眼泪如羽毛般一片一片从通红的眼中飘落,被摄取的唇瓣,说不出话来。

你若脏了,我便与你同归肮脏;你若陷身火中,我便随你一同赴火;你若死去,我便为你殉葬。无论你喜欢也好,讨厌也罢,我都再也不会放开你了。再也不能承受失去你的痛苦了,子萧。

“子萧,”结束了长长的一吻,放开了他,子萧失了力气,瘫在轻尘的怀里,气息紊乱,还在哽咽不至,轻尘深深地望进他迷蒙的双眼,轻轻启口,“我爱你。”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子萧一时间空白了思维,呆立当场,罔知所措,震落了两行清泪,无声的在脸上逶迤,也忘了要推开轻尘。哭的肿起来的眼睛,只愣愣地望着轻尘近在咫尺的俊颜,不再有任何的反应,呼吸也停住了,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抽泣声与两人的心跳声。“我爱你,子萧。”轻轻地吻着他的眼眸,“那只是个意外,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去想了。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有的只是对你的心疼和对我自己的痛恨,恨我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受到伤害。”吻去他的眼泪,忍住因他而起的排山倒海疼痛感,“你并不脏,仍是我爱着的那个子萧。不要再说那些话了好么,不要再让我们两人都痛苦了好么?”

子萧寻回了游离在空中的灵魂,看着轻尘微红的星眸,这震动如此之大,完全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颇有些语无伦次了,支支吾吾,“我……轻尘……我……嗯……”

轻尘微微一笑,又在他娇嫩的粉色唇瓣上轻啄一下,子萧眼底深处残存的不确定与退缩,他并没有忽略,想让他完全地忘掉那件事情,看起来并不如料想的那般容易。

子萧无邪的双眸,犹带着水雾,凝睇着轻尘,呼出的气息拂在脸上,如兰芬香,他身上溶入骨血的清凉薄荷味道,引轻尘低首轻嗅,方才拉扯间,衣衫有些凌乱,领口半敞开来,露出光洁滑嫩的肌肤,迷惑着渐渐迷失的心,情迷意乱,眸中的暗潮涌动,一路吻下去……想将他如婴孩般闭合于身体内部,保护他永远不再受到任何伤害……

子萧因为山洞中灾难性的侵害经历,对于轻尘的碰触,有些抗拒,轻尘一边安抚着,一边更加温柔地对待着他,用自己的痕迹将曾留存在他身上的痕迹完全抹去,用溶为一体,化解他所有的不安与自我放逐……肌肤相亲,如鱼得水,十指交握,抵死缠绵。便从些不能放开,彼此紧握的双手……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一晌贪响。

醒来时,日早已西沉,房间里盛满夜色,半开的窗,一轮满月隔窗送来一室清辉如水银倾泻一地,子萧眠在轻尘怀里,兀自睡得香甜,白昼里的紧张与自厌暂时性的退避到灵魂深处,秀美的莹润小脸,眉头难得舒展开来,换上平缓的神色,嘴角还啜着淡淡浅浅的笑,任是花落无声,仍是动人十分。

轻尘看着他,知道若他醒来,定又是要逃要避,不免又是微微苦笑。抬眼看窗外,正对着清霜的圆月,便记得今日原是中秋节。

半扇窗扉上印染的疏影,依风轻晃,剪影恍若两年前同样的夜,抱影无眠,停灯向晓的孑然一身。还好,还好,他回来了。在身边了。

一室的白月光,清浅如许,心神忽动,弯起了眼眸。

“子萧。”子萧睡得迷迷糊糊,在梦里依稀听到谁的宛转低唤,他原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竟也能被唤得如此缱绻缠绵。

“子萧。”磁性而低沉的声音,在暗夜里,如流萤轻泠泠掠过子萧的耳际,带着绮丽的梦幻色彩鼓动着细薄耳膜。

“嗯?”仍是似醒非醒,半启半阖的眼眸下意识地看向轻尘。一望之下,如遭电击,身体似被定住,再挪不开眼睛,只怔怔然望着那双瑰丽的蓝色眼眸。他多时只见轻尘的黑眸如浓郁的深邃夜海,那美丽到惊心动魄的蓝眸许久未曾见过了。

月光洒落在床上,淌入轻尘流光溢彩泛着宝石华光的蓝色眼眸中,瞳眸沾染着月色的轻光,眉眼流转中,氤氲出湛蓝晴湖的千星万点华彩,满室生辉。“叮!”神经断掉的声音,只定定地望进那一片潋滟的湖水中。

轻尘迎向他的眸光,握住他的手,“今夕何夕?”

“嗯……?”仿佛置身海洋中,却不似梦里欲将他吞噬的海水一样,让他害怕,在幽蓝的海洋里轻轻浮沉,随波逐流,像是安眠在谁的怀抱里,如斯温暖,令他安心的温暖。

今夕何夕。听到轻尘在问,他努力地思索着,却发现无济于事,脑袋里是一片空白,黑漆漆的空白,听得到花枝抽芽的声音、舒展身体的声音,如春日清晨抚过耳边的微风,片刻,如慢镜头般,在黑暗里开出一朵一朵水蓝的花来,花瓣轻轻晃动,无声地离了枝头,一整个世界下起了纷纷扬扬的蓝色花雪。

雪中,香味扑鼻,泌人心肺,是淡淡安息香。在这一片弥天漫地的香雪海中,他渐渐地失去了思维能力。

“今日已亥年,癸酉月,壬寅日中秋夜,你今天中午从月老庙回来,带回红线。”轻尘看着子萧的懵懂表情,满意地轻弯唇角。在夜色里,那淡淡的笑,无端地有了惑人的魔力,魅惑的蓝眸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幽光荡漾中,无声无息摄人心魂,子萧目不转睛迷惘地睇望着他。他的声音是夜幕里一颗一颗繁明的星子,拖曳出绚烂的蓝色光斑,静静地殒落在子萧已涣散的意识里,长出翅膀,幻化为一只一只翩跹的蓝蝶。

“红线?”脑海里声势浩大的雪雨纷飞,蝶翼缓展,流入耳中的字符如华美乐章,优雅而蛊惑人心,心智已无,只痴痴地望着轻尘的眼眸,重复着他的话。

轻尘仍是淡笑如月光,牵着他的手,划过炙热的肌肤,纷纷的情欲,曲蜷起的膝,一路向下,落在两人足踝上缠绕的赤绳之上。

“你带回红线,你去过月老庙,你回来了。”将那日去月老庙的记忆稍做改变,通过牵起的手,传递到子萧的思维里,最终结果是让他以为,那便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事情。

“我回来了……?”还有一丝的犹疑。蓝蝶飞绕他身侧,视界只剩下一片耀眼而盛大的蓝色,什么也看不清了,有些画面快速地涌进脑中,可仍是无法触摸。有些深刻烙记着的,却让他几欲挣脱的记忆,一丝一缕从脑袋里分离出去,沉入海水中,然后心突地觉得有点轻松,仿佛压在上面的石头,在那些记忆沉水之时,搬移开了。

推书 20234-03-23 :一攻天下(穿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