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丰微笑着垂下头,随即又抬了起来:“干爹,后来呢?”
陆雪征面向前方,微笑着叹出一口热气:“后来,发现你也很好。”
金小丰抬眼远眺,看出了千里迢迢的距离。万里河山一片茫茫,在举世无尽的悲欢离合之中,他苦尽甘来、修成
正果。
这时,陆雪征又转身说道:“小丰,我这回到了上海,应该不会多做停留。我不等你,该走就走;你自己掂量着
时间启程。钱财乃身外之物,况且我们现在的财产也够吃几年白饭,你能调集多少就算多少,别为了几个钱耽误
大事。”
金小丰立刻肃然答应。
陆雪征抬腕看了看手表,只见快到午饭时间,便站起身来说道:“还有,等我下午一走,你立刻另换住处,不需
再去码头露面。现在可不是出风头的时候了,闷声发财吧!”
金小丰随他走上木桥,认真答道:“是,干爹。”
正所谓“上车饺子下车面”。陆家这顿午餐,便是饺子。
陆雪征在杜文桢面前言谈潇洒,仿佛自己毫无牵挂一般,其实当真说起要走,绝非一父一子那么简单。家中的仆
人,上下能有二十来个,都是十几、二十的小伙子,先前由干儿子们从手下人马中选拔出来的。一个个皆是又伶
俐又干净。陆雪征对他们采取自由政策,结果竟是有七八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铁了心的要跟着大老板去香港。还
有厨房里一位二十七八的大师傅,是个光棍,没有爹娘,大概是在陆雪征身边活的不错,所以也是死活要走。除
此之外,苏家栋像只惊弓之鸟一样终日尾随陆云瑞,显然更是丢不下的了。
陆雪征知道自己这一走,恐怕是有去无回,但是他不动声色,只说是去躲避战祸。身边这些人年纪轻、精力旺,
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天津卫,兴奋之余毫不愁苦,饺子蘸醋吃的头都不抬。
等到他们吃饱喝足,丁朋五到了。
丁朋五无所事事,是要跟着陆雪征第一批走的。他已将自家财产全部处置妥当,如今轻装出行,随身只带了一名
最得力的保镖,以及一个哑巴——这哑巴小时候漂亮,陪他睡觉;现在长大了,给他当跟班;除了不会说话,处
处都比人强。陆云瑞冷眼旁观,这时就把金小丰拉到一旁,低声急道:“哥哥,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走啊?你让
他留下嘛!”
金小丰知道陆云瑞口中的“他”指的是丁朋五。笑着望向陆云瑞,他轻声答道:“他办事不行,我不放心。”
陆云瑞气急败坏的“哎呀”一声,觉得哥哥真傻!
这时,一名仆人拿着一件小皮大衣走了过来:“少爷,穿上吧,我们该走了。”
外面客厅那里渐渐人声嘈杂,大门洞开,寒气袭来;陆云瑞扭头望去,就见穿戴整齐的仆人们拎着皮箱,络绎走
出。而父亲站在一旁,忽然低下头去,抬手在眼角擦了一下。
于是他不再埋怨金小丰。长开双臂穿上那件及膝的小皮大衣,他低头扣好腰带,然后仰起头来,任由仆人为自己
系上花格子围巾。扭头又看了金小丰一眼,他迈步向前,走过去拉住了父亲的手。
陆雪征低头看着他,眼睛还是隐隐湿润着,语气却是轻松:“去年就开始嚷着要走,嚷了这么久,今天终于是要
走啦。”
陆云瑞仰脸问道:“爸爸,听说香港很热,是吗?”
陆雪征摇头答道:“我不知道,应该是吧。”
陆云瑞知道父亲是难过了,所以极力找出话说,不让父亲有胡思乱想的时间:“那香港下雪吗?”
陆雪征正要回答,丁朋五走上前来,出言打断了他的思绪:“干爹,该上车了。”
陆雪征听到这话,回头最后一次环顾了这一座陆公馆,然后长长吁出一口气,向前一挥手:“走!”
四辆汽车发动起来,依次开出陆公馆大门,驶向码头。
及至到了码头,俞振鹏等人在那里是等候已久的,这时就一拥而上,把陆雪征一家接下车来。陆雪征举目一望,
只见码头人山人海,已经乱到失控。回头看向后方的金小丰,他平平淡淡的说道:“人多,你就送到这里吧。”
金小丰盯着他的眼睛:“是,干爹。”
陆雪征转向前方,在俞振鹏等人的簇拥下向前挤去——不必再嘱咐了,金小丰办事,他放心。
陆雪征这一行人千辛万苦的上了轮船——这是一艘上万吨的英国客轮,内中环境还算良好。在杜家手下的引领下
,陆雪征就近推开一扇舱门,结果就见杜文桢和杜定邦坐在里面,两人衣着简便,手上还捧着热茶,显然是早已
上来了。
他没说话,只是对着这二人点头一笑,然后自去寻找舱位。杜文桢自从中风之后,事事谨慎,提前许久便定下船
票,顺带着也包下了陆雪征这一份。然而尽管他财大势大,但是架不住人潮汹涌,所以除了满足自家所需之外,
只替陆家弄到了三间头等舱,余下便是零散的几张床位。陆雪征知道现在一票难求,故而十分感谢,绝不挑剔。
他带着陆云瑞、苏家栋占据了一间头等舱。舱内只有两张小床,亏的两个孩子都很苗条,一张床也够他们挤着躺
下;余下两间头等舱分给丁朋五等人和陆家大师傅——大师傅善于烹饪,手艺高明,理应受到优待。至于其他仆
人,也就各得一张床位罢了。
一番喧嚣过后,汽笛响彻水面,客轮拔锚起航,乘风破浪直向上海。陆雪征坐在窗边,就见码头景色缓缓变换,
一幕一幕都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让人往常对其视而不见。回想种种前尘往事,他一时百感交集,几乎又要落下泪
来。
强迫自己扭开头去,他见陆云瑞和苏家栋已经脱下了外面衣裳——苏家栋长高了一点,瘦了一点,越来越像苏清
顺,此刻正在效仿陆云瑞,垫着脚要把自己的外套挂到衣帽钩上。
站起身来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小脑袋,他决定去找杜文桢闲聊几句,混过心中这一阵苦楚。
第一百六十一章:抵达香港
陆雪征白天走到杜家父子所在的头等舱里,三位加上杜家总管,四个人从早到晚的打小牌。杜家总管四五十岁了
,长袍马褂的很体面,然而是个赌贼,摸上纸牌便要赢钱,并且谁也不惯着,杜文桢输了,也是一样的要付款。
陆雪征来了兴致,要和这位总管一决高下,结果如他所愿、高下立见——他从天津一路输到了上海,连钱、带离
别之情,一起都滔滔的流出去了。
客轮停靠在了上海十六铺码头。北边战事激烈,这里倒还一派太平繁华。陆雪征离船登岸,只见眼前换了一番天
地,陌生之中透出隐隐的熟悉,仿佛一页字纸,细读起来,也有自己的故事在里面。
杜家有人提早来到上海打前站,这时便掐准时间过来接船。杜文桢自有住处安顿家中这一批人马,又邀请陆雪征
同去落脚;可陆雪征看着对方这浩浩荡荡一大家子人,感觉自己无论如何不该挤去添乱,便立刻谢绝。
陆雪征轻车熟路的找到一家饭店,将手下众人安顿下来。傍晚时分,他一个电话打去临时杜宅,电话那边的杜文
桢十分欢喜,说是确定搞到了七张飞机票,可以分给陆家三张。陆雪征得到了这个消息,先是惊讶,没想到杜文
桢办事效率这样高——明明在上船之前,机票还连影子都没有呢!
然后他松了一口气,心里知道自己这回再无忧虑了。
三张飞机票,正好让他带上儿子以及丁朋五先走,至于其余人等,又不赶时间,坐船过去也就是了。
一切都如陆雪征所愿。在上海悄无声息的度过一天两夜之后,他带着陆云端和丁朋五,随同杜家父子以及总管、
还有一名熟门熟路的杜家门客上了飞机,一路平安抵达香港。
这回飞机落地,便有李绍文前来迎接。陆雪征和杜家众人道了别,然后见到面前只有李绍文一人,心中便有些不
快,也不客气,劈头便问:“李纯呢?几年不见,现在我来了,他这是摆的什么谱?”
李绍文满脸堆笑,支支吾吾的却又讲不出个道理来——笑的太持久,而且底气不足,所以几乎像哭。引着陆雪征
这一行三人走出机场上了汽车,他坐上驾驶位,发动汽车前往住宅。
陆雪征生平第一次坐飞机,感觉颇为不适,落地良久之后还要耳鸣。眼看李绍文像只避猫鼠一样,笑的快要落泪
,他忍下一口气来,并没有多说。及至抵达了目的地,他下车站稳,环顾四周,就见脚下一条道路,既不宽阔也
不平坦,前方伫立着一所二层小楼,要院没院、要墙没墙;推门就进楼,开门就上街。楼房本身除了陈旧之外,
也没什么可评价的,坏倒不是很坏,但离那个“好”字,也有着上百里的距离。
正在这时,楼门忽然开了,李纯手忙脚乱的跑出来,老远的就停住脚步向陆雪征弯腰鞠了一躬,随即直起腰继续
快走。陆雪征一见李纯,彻底绝望,知道这的确就是自己的新居了。
三年不见,李纯彻底出落成了美男子,也不知怎么会热的满头大汗,鼻尖上都凝着细密汗珠。陆雪征眼尖,忽然
看到他那袖口上沾染了一块湿漉漉的白灰,便起了疑心。大踏步向前走进楼内,他推开大门,扑鼻就是一股子潮
湿的白灰气味,定睛再看楼内陈设,竟然干脆就是空空荡荡!
陆雪征变了脸色,回身对着二李一招手:“你们给我过来!”
李纯垂着头,一路小跑着立刻就返回了楼内。李绍文哭丧着脸,动作慢一点,便落了后。
陆雪征先不理李纯,等到李绍文也站在面前了,他抬手指了二人的鼻尖,口中怒道:“三年的时间,你们两个就
给我找了这么一处房子,还他妈是今天才刚粉刷过的——我想知道,你们这三年都干什么了?”
两个姓李的嗫嚅着,不敢说自己是玩野了心,这是刚从欧洲度假回来。嗫嚅复嗫嚅,最后李纯眨巴眨巴眼睛,睫
毛上就挑出了泪珠。李绍文深深低着头,耳边听到陆雪征在呼呼喘气,便如同天塌地陷了一般,鼓起勇气拼命挤
出了声音:“干爹……对不起……”然后他双腿一软,“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李纯见状,立刻也跪下了。陆雪征俯视着这两个不干正事的活宝,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没法下手,李纯都奔三
十了!
全不是小伙子了,没有拎起来说揍就揍的道理。陆雪征咽了口唾沫,转身向内走去。
楼上楼下的看了一圈,陆雪征把眉毛皱成了八字,丁朋五也不住的摇头,连陆云端都看出了不对劲——房屋的格
局太差了,除了楼下一间大客厅还算像样,其余房间全是不方不正,没个款式。一名工人拎着油漆桶仓皇从楼房
后门撤退,还被陆雪征逮了个正着。
李绍文早就意识到自己收不住心,要把房子这事办砸;可是日子得过且过,他糊里糊涂的混到如今,此刻才真正
的清醒过来。瑟瑟发抖的跟在陆雪征身后,他本想辩解两句——香港的房子是真不好找——但话到嘴边,他一个
激灵,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而李纯一直不赞同他的所作所为,现在眼看干爹气成了一只欲爆不爆的火药桶,他
自觉羞愧难当,恨不能和李绍文大发一通脾气。
陆雪征满楼里走了一场,末了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询问二李:“连床都没有,我这晚上怎么住啊?”
李纯喃喃答道:“干爹,家具是订好的,下午就能全送过来。被褥也有,打成行李卷没有拆开,等床一到,全铺
上就可以睡了……”
陆雪征没等他说完,背着双手一晃脑袋:“李纯,我还是很想知道,你们这三年到底都在干什么?就算是在重庆
住了很久,可是从你们来香港到现在,这时间也不短了啊!九万港币,你就给我找到这么一处房子?”
李纯那一张面孔红成了番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干了什么,好像一直就是在吃喝玩乐,还跑了几趟欧洲。
陆雪征没有地方歇脚,只好带着陆云端坐在了大行李卷上。丁朋五也觉得李绍文这事情做的不漂亮,又在心中替
他庆幸——幸好金小丰没有同时过来,否则李绍文恐怕要当场吃亏。不过丁朋五认为金小丰倒是未必会对李纯动
武,从小一起长起来的,虽然现在都大了,可他总还觉得李纯是小孩子。
到了下午,果然有卡车送来家具,一车一车川流不息。工人汗流浃背的将那各式家具抬入楼内,按照李纯的指示
四处摆好。长久的忙乱过后,李绍文又找来了几名黑眉乌嘴的老妈子,满楼里擦拭打扫了一番。
如此到了傍晚,楼内总算有了人家模样,李绍文驱车出门,从饭店里买来了六百港币一桌的饭菜,尽数搬运回家
,算是给干爹接风。李纯知道这房子只有客厅还算宽敞,所以特地留心,在天花板上装了璀璨吊灯,把厅内照的
十分明亮,加之家具崭新,所以一眼看去,倒也还过得去了。
陆云端自从下了飞机之后,并没有真正吃过一口饭,只是喝了两瓶汽水,到了此时,简直饿的发昏。他知道新家
比不得旧家,又看父亲神色不定,旁边两位姓李的哥哥也是惶惑不安,连最爱说笑的丁朋五都不言语了,便强行
忍着没有狼吞虎咽,故意在餐桌上东拉西扯的边说边吃。他是个小孩子,什么话都可以说,而且和谁都可以说。
而陆雪征见儿子兴致很高,自己尝了两口饭菜,感觉味道也还不错,便暂时收敛怒气,先去吃饭。
第一百六十二章:如此新生活
入夜时分,众人各自回房去睡。陆雪征从床底下找出一张旧报纸,这时就倚着床头拥了棉被,在灯光下读那报上
旧闻。
正当此时,房门忽然有响动,随即响起了李纯的声音:“干爹。”
陆雪征现在很看不上这两个姓李的,听闻此声,不禁就皱了一下眉头:“干什么?”
李纯小心翼翼的推开房门,端着一杯温水走了进来。低眉顺眼的把温水放在床边矮柜上,他讪讪的伸手捏捏床上
棉被,发现被子虽然看上去崭新松软,其实摸起来还是有些微微的潮。
陆雪征低头看报,并不理他。而他站在床前,却是留恋着不肯走。手足无措的偷眼扫视陆雪征,他暗暗舔了舔嘴
唇,实在没有勇气去开个口。
于是到最后,还是陆雪征折起报纸,抬头问道:“有话说?”
李纯得了这个机会,忽然福至心灵,伶俐起来。转身跑出卧室冲下楼去,不过片刻的工夫,他把盆热水端了上来
。
“干爹今天累了,烫烫脚吧!”
陆雪征躺在床上没动:“我洗过澡了。”
李纯蹲在盆边,仰着脸望向陆雪征,垂死挣扎样的微笑:“干爹……我这水热,我……您……”
他是语无伦次了,一张脸煞白,下意识的就要伸手去拉陆雪征的小腿。陆雪征看了他这反应,倒是觉得可怜,又
念他当初是自己身边的可爱小跟班,便掀开棉被坐起身来,把两只脚向下踩进热水中去。而李纯一把抓住他一只
赤脚,这回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点。
陆雪征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压着怒火斥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只当李绍文是个稳重懂事的,你也心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