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值班。”
“……”
“……”
“初三开始休息吗?”
“嗯。”
“休几天?”
“七天,把值班的这几天也补上。”
“……”
“……”
“放假了回来吧,我也正好请了三天年假”
“……”
“……”
“好……”
初三早上,离秋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拎个简单的行李就上了车。傍晚到的车站,是聂帅去接的他。
到了聂帅家,离秋很拘谨。
聂帅的父母对他不冷淡,也没有过分热情,吃饭的时候只叫离秋多吃,将大菜都摆到离他近的地方,但并不帮他夹菜,饭桌上还问了他关于父母、工作之类的问题。聂帅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俩是双胞胎,还在念大学,一直好奇地笑着打量离秋。
吃完饭,离秋要帮忙收拾,聂帅父母连忙挡着不让,让小儿子和小女儿陪客人玩。聂帅的弟弟妹妹搬出一摞漫画、电影给离秋,问他喜欢看什么。离秋看着那些陌生的书和碟片,不知怎么回答,气氛略有些冷场。
最后还是聂帅给他解了围,说坐了一天火车太累,该让客人早点休息。
聂帅让离秋住自己的房间,而他自己则去客厅睡沙发。
“别,你这床又不是睡不下咱俩。”
聂帅笑笑,还是抱着被子走了出去,留下离秋在房间里头费解。
来之前,确实没有考虑过会面临什么,来了之后,才感觉到压迫。聂帅的父母,是客气
有礼的文化人,他父母的家,布置得很有书香气息,他的弟弟妹妹,也是自信活泼的天之骄子,这些都很好。只是这样的人家,却是离秋最害怕面对的,在他们面前,他觉得自己千疮百孔,灵魂丑陋,自卑像无底洞一样,将他深深地吸了进去,吞噬了他的一切。
为什么连聂帅,也不愿意跟他睡一个房了呢?是觉得有他这样的一个朋友很丢人吗?没有学历,工作也不好,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会被他们这样的人赞许的。他甚至宁愿聂帅家里是农村种地的,这样或许自己会自在很多……
夜,辗转反侧。
第二天一早,离秋出去买了些烟酒水果礼品回来,说昨天刚下火车,什么都没有准备,很失礼。这些他都是买的店里最贵的,但递出去的手却有些迟疑,他怕人家嫌礼薄。
吃完中饭,到了下午,离秋跟聂帅说他要去外公外婆家,然后跟聂帅父母道谢了几句,他们邀他有空再来,也没有多挽留。
“你怎么了?一直闷闷的。”聂帅送他下楼的时候问。
“没有,可能是火车坐太久,有点不习惯。”
聂帅没有再问,这样的回答,很明显离秋是在跟他打太极。看着离秋慢慢离去的身影,他开始思考为什么自己会一时冲动叫离秋来。
出了这个小区,离秋长吁了口气。他到路边的一个小摊买了个烧饼,吃下去,才觉得自己又回来了,不用再端着一股劲说话行事。聂帅的家,对他来讲真的很有压力。
他没有去外公外婆家,而是先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当晚的车票,然后再慢慢朝外公外婆家走去。
到这个小区已经是晚饭时间,天有些暗了,他在路边的一个长椅上坐着,看着那个阳台和那扇窗。那曾经是他住过的,却不能称为家的地方。窗户内飘着的,还是过去的窗帘,阳台上却新添了许多花草,晾着衣裳,还挂着腊肉腊鱼和腊肠。他一直静静地坐着,冬天的风很冷,离秋将棉衣的帽子搭在头上,样子有些奇怪。
终于看见了他们。年纪虽然大了,精神却很好,穿着也很体面,看样子是吃了晚饭出来散步的。经过他时,他们朝他看了一眼,离秋下意识把帽子往下拉了拉,让脸更深地藏在帽子的阴影下。看到了,他们过的很好,心底那一点牵挂便放下了,他拎着行李袋大步离开。
火车上。
车内很暖很明亮。窗外天色完全黑了,车窗上映出车内的情景——有人走来走去,有人在放行李,有人在吃方面便,往里头加一颗卤蛋,再加一根火腿肠,呼噜呼噜吃得很
香……离秋想了想,给聂帅发了个短信——“聂帅我回去了,现在在火车上”。
过了一会,聂帅打了个电话过来,离秋简单解释一番便挂了。看了会窗外的夜色,他沉沉睡去。
第九章:春节续
回来之后,离秋看着熟悉的院子、大门、沙发、一桌、一凳,突然感觉这些都与自己无关,这些都是聂帅的。
聂帅,是那个很有压力感的家里的儿子、兄长,是三楼战略投资部的菁英,而自己只是一楼的小保安。同学又怎样?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关系。这套他自己也参与建设的屋子,仿佛也变成一种压迫,让他想逃离。
干脆再去方大滘租个农民屋算了,环境是差了很多,但住得心安理得。
这么想着,离秋草拟了一个租房的告示,去打字社复印了50份,当天下午到镇上、村里四处贴了贴,顺便在村里看了看租房情况,一天又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离秋再准备去村里看看,门开了,聂帅在门口。旅途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了很多皱褶,脸上带着倦容,脚边竖着行李箱,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捏着一张纸,神情有些不安。
“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找房子。”
“不想在这儿继续住了,我不找房子难道睡大街啊!”
“为什么?”聂帅心情有些不好,语气带一丝紧张严肃。
“是我自己一直不自量力,以为跟你是哥们。其实你在心里还是瞧不起我的吧!”
“我什么时候瞧不起你了?!怎么不把你当哥们了?!”聂帅反问,问得理直气壮,但心里还真有点心虚。因为他确实有时候会瞧不起离秋,比方说看见离秋在后院架竹篙牵绳子晾他那些松松垮垮的内衣的时候,比方说看见离秋摆在客卫里那些廉价的漱口杯、塑料盆、塑料桶的时候。他嫌弃这些东西,觉得这破坏屋子的品味,偏离秋收拾得还很整齐,让他也没办法挑刺。
“当我是哥们还跟那么生分!”
“怎么生分?什么时候?!”
“叫我去你家的是你,到了你家又跟我装不熟。你就是怕你爸妈知道你跟我这样的人交情不浅吧。要什么没什么,没身份没地位没学历没钱没前途……我知道。你这样的人,我高攀不上,我识相,我自己走!”
听了这个回答,聂帅只觉得心脏一松,大把的新鲜空气从鼻孔涌入,灌满全身,于是嘴角便弯成一个最完美的弧度:“我当是什么呢!那个啊,我房间的床不太结实,床架子有一条腿折过,两个人睡会垮啊,所以我才……”随口撒了个谎,希望他单纯些,能相信。
“啊,是这样。”显然这个答案并不在离秋的预料之内。
聂帅并没有往下接茬,轻轻转换了一下话题:“住的好好的,别搬了。老搬家,伤元气。你要是哪里住的不满意,我能解决就解决”。留
下这淡淡的几句话,就进了自己房间。
回想着聂帅特诚恳的脸,一股巨大的内疚攫住了离秋。内疚太过沉重,在他心中便转化为恨意,恨自己的多疑,恨自己的举动,恨自己说的那番话,恨自己像个笨蛋,连聂帅那张脸似乎也变得可恶,真恨不得有时光机可以倒流回去,把一切都抹平。
正在他兀自纠结扭曲的时候,聂帅的房门开了,他洗了个澡,换下路上那身衣服,穿了一套浅色休闲服,半干的发在额前垂着,整个人看起来很柔软。
“离秋,我早饭还没吃呢,你饿不?”
“饿?饿!”其实这两天,离秋一个人都没怎么好好吃饭,经聂帅这么一说,他觉得肚腹内空得肠子都要打结。
“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皮蛋瘦肉粥。”
不到一刻钟,离秋买了两份皮蛋瘦肉粥和两根油条回来,聂帅已经摆好碗盘。
离秋吃油条有个习惯,喜欢沾着辣酱吃。聂帅曾笑着摇头说他这样吃太咸,对身体不好,离秋依然坚持这个习惯。他喜欢刺激的口味,当口中辣得头皮发麻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算是回到这个身体里,而其余很多时候,仿佛自己是自己,身体是身体,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漂着,没个归处。而聂帅口味清淡,平时两人在家里开火,饭菜多是聂帅做,菜色清爽的居多,老干妈香辣酱就成了离秋的餐桌伴侣。当然也不好太不给主厨面子,香辣酱从开始的三天消耗一瓶,慢慢变成一周消耗一瓶,现在一瓶一个月也不见得吃的完。不过,改变就是,每周总有一天,离秋会主动请缨做饭,菜式嘛,川湘滇黔轮流转。
吃完早饭,聂帅建议去邻镇的禅寺逛逛。
虽然还在春节里,天气却很热。去禅寺烧香的人也很多。寺院里处处挂着红灯笼,热闹一团。禅寺门口有个水塘,里面很多乌龟。小乌龟喜欢在石头上趴着。冬日暖阳,晒得背壳发烫,懒洋洋的看着就觉得舒服。
禅寺进门左手边是一排小院,以前给进香的香客住的,现在寺院周边交通方便了,便用来展示佛家故事和墨宝。这里参观的人不多,小院灰砖灰瓦,十分清雅。院墙边是落了叶子的柳树枝,配着灰色的院墙,和碧蓝的天,很像老舍笔下的冬天。不过气温可是比北京高了不知道多少度。
“这个院子太清爽了,早上在这里打打拳,傍晚,在这里喝喝茶,吹吹风,神仙一样的生活啊!”
“神仙什么啊!你那两
院子,比这大多了。还羡慕这。”
“光大有什么用?旁边有山吗?有树林吗?”
确实,这一排小院紧挨着一座小山,山上是一片树林。树林墨绿茂盛,清风徐来,树叶沙沙作响。
“有风时白杨萧萧着,无风时白杨萧萧着。萧萧外更听不到什么……这是我以前很喜欢的一首诗。”离秋望着树梢上面的蓝天,淡淡说道。
“野花悄悄的发了,野花悄悄的谢了,悄悄外园里更没什么。”身边的人接过下一句。
离秋心情颇为激动地看了聂帅一眼,聂帅没有说话,只一同抬头看天。
他们去禅寺这天,并不是很好的时机。天气热,公交车上又挤得头晕。一路上很渴,但是又没有卖水的地方。后来聂帅看照片,发现那天的阳光真的是很好。记得好像第二天就降温了。
晚上,离秋静默躺在床上,拿一条毛巾盖住眼睛,眼角有些发酸。聂帅念出那首诗的下半段时,他的心里就像有一串细小的电流通过,麻的心脏好像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从小到大,没有谁对他这么好过,没有要求,不计回报。越是这样想着,越发觉得聂帅好。那天晚上,离秋梦见他妈妈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言语温柔,这是从未有过的幸福,而他一抬头,发现他妈妈长着一张聂帅的脸。
第十章:旅游事故
春节过后这段时间,离秋总有些无心工作,每天一上班就盼望快点下班。其实他回家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基本上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看书,听听收音机,要不就是做做卫生,打扫下前后院子。干什么其实无所谓,重要的是屋子里有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打电脑,到厨房倒水喝,有时候看看电视,偶尔过来问他一句什么。交集不算多,但是个始终存在的陪伴。回家后要是只自己一人,他在家又坐立不安,于是又出去。他去的总是小区后面的一条夜市街。
夜市街白天冷清,傍晚才鲜活起来。街上的各家小杂货店,白天看起来灰暗破败,夜晚在高瓦数灯泡的映衬下,也有了几分靓丽与动人。店里多是卖女孩子喜欢的小杂物,头绳头花,便宜但款式新颖的衣衫鞋帽,也有买日用品如锅碗瓢盆、拖把、扫帚、鞋架,连别处消失很久的蚊帐挂钩在这里也能找到踪迹,还有些店是卖电器的,不知名的牌子,价格便宜,既卖新的,也转卖二手的。
而沿街是流动的摊贩。有推着的小吃车,卖烧烤或者油炸香肠,也有蹲地上卖光盘、盗版书的。这些店,无一不弄个喇叭高声放着“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的飞翔”或者“那一夜,我伤害了你”之类的歌。聂帅不喜欢这些歌,听见会难以察觉的微微皱起眉,所以离秋也不好意思表达自己对这些歌的好感。走在夜市街上,听着响亮到夜空中的山寨歌,离秋才觉得胸腔里那颗不安的、不知道怎样才好的心脏熨帖下来。俗气但是热闹,是群体中的一个,这就是离秋的向往。
春天的某个周末,公司组织了一次旅游,去的是附近号称是天然氧吧的一座山。
报名的人多,旅游公司来了八辆大旅游车。离秋和聂帅由于部门不一样,坐的并不是同一辆车。出发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城市的水泥楼房便为起伏的山脉所代替。山并不高,早晨的艳阳下,山上密密层层的树将山头装点得浓淡不一,树梢抵着蓝天,白云倚着树梢,说不出的清新。
目的地到了,大家热热闹闹下了车,便跟着导游往山上走。
为了增加山林野趣,山上的路并没有砌成水泥台阶状,而是依自然的状态,或天然的石头台阶,或众人踩出来的土路,有时还需淌过清浅的小溪,有时却又是为了增加游兴而人为设置的障碍,比如铁链索道、独木桥之类的险道。
离秋在部队受过高强度训练,这种山对他连小儿科都算不上。但对一些年轻靓丽的女同事就不一样了。公司组
织这种旅游活动,目的之一是要大家工作之余放松放松,目的之二当然就是给单身同事制造点接触机会,把终身大事解决解决。所以,好些女孩子都是武装到了睫毛盛装出席的,有的甚至还穿着高跟鞋。
到了山上,自然不会再按部门扎堆走,大家都循着荷尔蒙的支控,靓男靓女身边那是人一堆一堆的。离秋虽然要个头有个头,要脸蛋有脸蛋,但他上身一件洗的发白,领口变形的T恤,下面一条地摊上买来的侧面印着特大“dadidas”的运动裤,脚上一双飞跃球鞋,和自己部门几个穿的同样邋遢的单身同事走在一起,那“美女勿近”的强大气场不是一般二般的人能承受得了的。
走到山腰,有一汪清泉。清泉上方,架了一道木桥,桥架的挺高,离水面十几米的距离,木桥极窄,宽不过半尺,两边没有栏杆,只以两条粗铁链当作扶手,铁链软塌塌的,扶上去晃晃悠悠,站在桥上往下看,碧幽的潭水,感觉不甚牢固的木桥,还是很吓人的。这座桥纯粹是给求刺激的人设计的,并不是主道,除了它,另有宽阔的山路好走。因此从这里走的人并不多。
离秋走到这里时,抬头,刚好看见桥中央一个女孩子扒着栏杆,死活不肯再往前走。桥两端都聚了好些人帮她出主意。
有的说:“别往下看,往前几步就过去了。”
有的说:“把鞋脱了,光脚好走些。”
有的说:“要不往后退回来。”
马上有人接茬:“退回来距离差不多,还要转个身,不如直接往前过去。”
大家都在给她鼓劲加油,可她实在有些吓坏了,进也不敢,退也不敢,腿都开始哆嗦。走在她后面的人本来还有些勇气,现在过不去,也跟着耗得有些害怕。有人叫来了导游,导游也只能给她些口头建议,她已经全然听不进去。
然后离秋就看见桥的那一端,聂帅扶着铁链慢慢走向桥中央,伸出手,抓住女孩子的手腕,拉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女孩子浑身都在发颤,弓着身子慢慢往前挪着,离终点只剩一米之遥时,她竟然脚下一滑身子一扑,眼瞅着要掉下去,聂帅拼力将她往前一带,自己却一个趔趄,从铁链上翻出来,硬生生砸向水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