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之后的作法实在让人生气。」余小小眯眼,「不晓得他从哪得来的消息,知我与怀素的交情极好,便使诈骗取得她好感,让她代为说项,才十一岁,知道玩弄大人套交情的把戏——」
「真是卑鄙!」听众又跳脚了。「才几岁的小屁孩,怎么可以这样!这么小就会玩阴的,长大还得了!」
「……你到底要帮哪边说话,墙头草公子?」
「啊……」无言以对。
「人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十一岁大概已经定型没救了,后来我会医治走火入魔的萧焄璋也是因为他拉怀素来找我。」余小小顿了会,才继续道:「虽说他行事作风实在称不上光明磊落,但他对自家人的确好得没话说,护短得令人发指,否则他不会无视我的规矩,硬是在我这安排护院——这点我倒很佩服。」
江啸云保持沉默,细细思量着余小小所说的每句话。
余小小也没再开口,心思回到她的盆景上,发现根部多生的细芽,再次取来小剪子和一指长的竹镊,小心翼翼镊起细芽剪去,接着又仔细照看是否还有不必要的枝节。
——真正的「喜欢」必定包含喜欢你所喜欢的这一面、喜欢你所不喜欢的另一面,这世上没有全好全坏的事,人也亦然……
似乎,有点明白了。迷惘多日的脸渐渐地回复了精神。
好一会,江啸云才抬头,道:「我能不能叫你一声姊姊?」
啊?修枝的手停住。拒绝的话几乎是不加思索便脱口而出:「我不想有你这么麻烦的弟弟。」
「真的不要?」热情被浇了凉水,江啸云有点失落。「一直在当人家大哥,我从来不知道被姊姊或哥哥照顾是什么感觉。」
被照顾?!敢情他还嫌被照顾得不够周到?余小小被他失落的模样逗得好气又好笑。这人到底清不清楚自己有多受宠、有多被疼着?
一个为他,坚守承诺,不惜把自己往死里送,只为尽速练就绝妙剑法。
一个为他,自小与人周旋权谋,夺得天下第一情报网络的春秋两不沾。
更别提这两个傻弟弟之外,被跟着被搅进来的其他人。先不说别人,她那好姊妹欧阳怀素就是,连娘家无极门都跟着被拖下水,成了江家人和春秋两不沾的护院。
不过就个满脑子只想着给家人盖座宅子安生的楞头青,牵动的净是随便一个小动作就能让江湖翻上两翻的人物,自己却一点也没有发现,能楞到这地步实在可以谓为奇观了。
「相信我,没有一个做哥哥的像你这么受宠。」她调侃,将剪子放在一旁,接过学徒小都送上的巾帕擦手。
「蛤?」不明究理的江啸云听得是一头雾水。「那——以后一起住怎样?我帮你盖个别院,跟你的余人居一模——不,比你这余人居更好的!」谈及执着至今的梦想,江啸云眼睛发亮。
余小小转身,颇有兴味地看向他,瞧他那神情就像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与人分享的孩子似的,认为对方定会和自己一样喜欢。
「照你这样下去,我想过不了多久,全天下的人都让你给请进你那座大宅子里去了。」余小小好气又好笑地说:「想通了就去做你该做的事,别扰人。」
「真的不要吗?我盖的房子肯定舒适!」还是不死心。
「甭了,」余小小领着学徒们离开,头也不回地道:「我对我的余人居很满意。」
江啸云目送,表情有说不出的失望。
「不过——」前方师徒的身影忽然停下,顿了会,他听见那「无缘的姊姊」这么说:「可以留间房给我。有空,我会去住住。」
转失望为欣喜,江啸云应得豪气:「那有什么问题!」
「别忘了我两个学徒。」
「没问题,一人一间!」江啸云大方地说。
看着结拜么弟的脸,江啸云蓦然感到迷茫,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既熟悉眼前这人的轮廓,又觉得莫名陌生,很不协调。
曾经,这张俊美清逸的脸的主人让他黯然神伤。
分别八年,重逢的第一件事不是表白自己深藏八年的感情,而是为心爱的人当起伴郎,陪他迎娶新娘。
那时的心如刀割、那时的悲伤难过,如今回想起来,好像已经变成一件很遥远的事,一个人生中曾有过的记忆。
「大哥……」
从呼唤声中回神,对上江子舟小心端详的眼神,江啸云才意识到自己发呆了好一会。
「我不该瞒你。其实——」
「我想了一下,」江啸云突兀地打断他,抢着道:「我去徐州找你们的时候,你正在忙婚事,之后我又留书离开,我们根本没有时间聊到这八年的事。」
从他平静的反应中察觉一种释怀,江子舟突然露出安心的表情。「在你离开之后,阙家的人又找了来——不,大哥别担心,不是当年绑架的那伙人,而是我生父那派的人马。他们向江叔表示希望我认祖归宗,但江叔说要看我的意思,可他们说若我不回阙家会连累你们——我们谁都没想过事情会这么复杂——当时的阙家正因争夺春秋两不沾下一任的主子之位私下内哄不断,认不认亲并不重要,只要我身上流的是阙家人的血,除非我死,否则绝不可能远离争端。」
「怎么可能!」
「的确如此。」江子舟苦笑。「我的生父是当时的主子。就算我不想认,只想当江家的雀雀也由不得我。一来,我生父那一派的人不会允许,二来那些意欲夺权的人马一心只想赶尽杀绝,断不可能容我在外生活令他们如芒刺在背。」
「就像大哥想保护大家一样,我也想保护大家——何况,从头到尾,根本就是我拖累了大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下龙泉镇的一切,回春秋两不沾做阙家人……就算我再怎样想当你们的雀雀,再怎么想做江子舟——在那时候也不得不放弃。」忆起过去,江子舟脱俗的俊颜不自觉染上一层阴霾。「但我只想当江叔的孩子,当大哥、二哥的雀雀,我只想当江子舟而非阙音无!所以我必须爬到不被阙家人制肘的位置,就算那意味着我必须爬到最高处,必须对同血缘、应该是亲人的人痛下杀手,我也——」未竟的话,被埋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哽咽了这位春秋两不沾的年轻主子放在心里八年不曾如此坦率与人道的抑忍。
总是这样——随着岁月流逝,记忆中的怀抱变得更宽厚温暖,唤醒江子舟的记忆,想起全家人只有大哥会在自己开口之前,先张开双臂将他抱个满怀。
小时候是,长大后——还是。
在大哥面前,他才可以是十八岁的雀雀而非十八岁的江子舟,甚至是十八岁的阙音无!
「对不起——」江啸云低语,心疼地道歉。先前发现自己被蒙在鼓里的难过早在倾听的过程中一点一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歉意与万般的不舍。「对不起,我不应该离家,该留在龙泉镇、待在你身边,对不起。」
怀里的人动了动,更加钻进他怀里。
「……我、我只想回家,回在龙泉镇上的家、回有你们在的家……不管用什么方法、用什么手段——我只想回家。」
「乖,你已经回来了。」江啸云右手拍抚着,边道:「人回来就好,欢迎回家。」
闷在怀里的人忽然笑了。「江叔也这么说过。」
「啊,是哦。」江啸云楞楞地说,在江子舟耸肩时配合地松开双臂,让他离开自己的怀抱。
再不舍,也得放开。他的雀雀早有自己的主张,已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
也的确,回眸再看,方才怀里还像个孩子似地寻求安慰的人,此刻已整理好心绪,沉定地看着自己。
「大哥可以不再生我的气、原谅我吗?」
「你不生我的气我就要偷笑了。」江啸云叹息道。「我真不该离开,当年实在太天真了。」
「不,若大哥没有离家,二哥和我断不会有这决心。」清逸的容颜扬起温柔浅笑。「大哥为了我们离家,我们又怎能不思振作?」
「你……我没那么好……」被这么当面称赞,江啸云咳了几声,突然板起脸来。「就算你夸我,我也不会高兴的,笨瓜……」
话虽这么说,浮现在蜜色肌肤上的红却老实地透露了主人的害羞。
「……在和阙家人斗智使计的时候,看着他们自投罗网甚至命丧黄泉,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在乎。一次次,每次脱离险境反制对方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变得更无情、更没人性,甚至有时差点忘记自己进春秋两不沾是为了什么——」江子舟收回放远的目光,移到兄长身上。「这时候二哥就会提起大哥当年的留书,提醒我所做的一切为的就是回家,一起住进大哥盖好的宅子团圆。」
江啸云双手贴在他脸侧,仔细凝视他俊丽清雅的容貌:「告诉我,你娶欧阳怀素是真心的,没有其他目的。」
江子舟点头。「再怎么狡诈算计,我也不会误人终身——那是最下作的事,子舟不屑也不愿为之。对怀素,我是真心的。」
「那就好。」江啸云低喃。说不上失落但也没有太高兴,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纠结难辨,最后,只有失神地颔首:「那就好……」
「大哥?」江子舟抬眸,不解地望着突然俯首贴着自己额头的大哥。
「……好好待她。」挣扎了会,江啸云终于开口:「她是个好姑娘。」
「我知道。」江子舟允诺,对着又敬又爱的兄长立誓:「怀素是我此生所爱,我会好好珍惜的。」
知道他没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连自己的终身都赔进去,江啸云宽心不少。
但另一方面,难免还是有些遗憾——在他心上的那人终究不是自己。
捧着脸的双手最后忍不住滑落到他身侧,再圈臂抱紧他一次,不舍地放开,退后一步。
「很好,是男人,就别让心爱的人受苦。」
「子舟晓得。」想起相伴一生的佳人,江子舟难掩深情地笑了。「大哥也是。我相信能让大哥爱上的,绝非凡人俗物。」只希望正好是二哥,不然……
江啸云楞了下,目光在他脸上游走一阵,恋恋不舍地收回,眼睑微垂,俯视地面好一会,再抬眸与之平视时,已是释怀的坦然,甚或掺和着醒悟某些事物的清明莹澈。
曾经是那样刻骨铭心的情伤,渴望醉死酒乡的痛彻心肺,曾几何时,不再那么难受;当时那道划在心头以为将永难抹灭的伤,不知不觉间,只剩一道疤,现在想起时会隐隐抽痛的伤疤。
从剧痛到疼痛,再到抽痛——也许,终有一天,伤疤仍在,但他不会再感到疼痛。
受伤不就是这么回事?只要不致命,它会流血、会结痂、会留疤,也终有一天会痊愈,会记得那样的痛,但人还是能走下去。
特别是在身边有人守着你的时候。
……我会陪你。
在他藏起心痛、勉强自己笑脸迎人的时候,有个人陪在轿子外头用平板的表情和声音这么说着。
然后——真如这四个字所代表的意思,一路陪他。
除了坠崖的那次,差点食言离开他,最后还是死命爬了上来,回到他身边,而这还是在拒绝他之后!
怎么能做到这地步?就算被拒绝,还是固执地守在他身边,不死心。一个人怎能做到这般痴傻的地步!?
江啸云扪心自问,也不敢拍胸脯保证自己做得到。
但就有个人——为这简短四个字、甚至还不算是承诺的话,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证明!
怎么能不感动?怎么能不为之震撼?在目睹那人坠崖,有着找回那人否则宁愿共死的觉悟之后,在意识到自己已无法再无动于衷的时候——还怎么说自己不爱?
人活在世上,会爱人,会被爱。
茫茫人海,爱的人也爱自己,爱自己的也为自己所爱,何等幸运;爱的人不爱自己,爱自己的不被自己所爱——那又如何?
是的,那又如何?
爱的人不爱自己又如何?只不过是因那人非伴你一生之人。
曾有过情伤又怎样?谁在世上能不被伤或伤人?
但这些都不表示从此就失去爱人的资格、失去追求幸福的权利。
只要活着、只要还能爱人,谁都有资格再一次追求自己的幸福与快乐!
「也许吧。」想起那人死心眼的程度,也算得上非凡人俗物了。
「大哥?」江子舟还想再进一步问清楚,可惜被他打断……
「记住,我是你大哥,永远都是。」江啸云深深看了曾经心繋的人,好一会,才语重心长地说:「有事别瞒我,需要我的时候更别客气。无论你做了什么,永远都是江家的子舟、我们的雀雀。」
江子舟先是呆了下,而后暗笑自己想得太多,转而扬起得意的笑:「大哥也是,现在的我也能帮大哥了。春秋两不沾与无极门随时听候大哥差遣。」
闻言,江啸云先是露出奇怪的表情,沉默了一会,而后放声大笑,外露的小虎牙一如江子舟孩提记忆中的那样——
闪着一抹让人印象深刻的白。
「你说……大哥会不会发现?」
躲在一旁的欧阳怀素在江啸云离开之后,悄悄地从暗处走了过来。
「什么?」
「你不老实。」欧阳怀素在后头轻轻戳着丈夫腰背,嘀咕:「方才的话里七成真三成假,你说大哥会不会发现?」
江子舟呵笑,反手抓住娇妻作怪的小手,拉来按在腹前。「我说的都是真的,哪里假了?」
欧阳怀素俏鼻轻歙,「哼,想回家是真,但表情实在太做作了。我的好夫君,你哪天若不想再掌春秋两不沾,倒是可以考虑开个戏班子。」
「那是真的。」江子舟低头,把玩妻子柔若无骨的手。「头一年,我真的是那样的,满脑子想回龙泉镇、想回到大家身边……这几年下来,这样的心情仍是不变,只是明白一入江湖无尽期,想安身立命,旁人不见得容你。」
「男儿凌云志,你不甘于平凡。」
「不,人终将归于平凡。」江子舟侧身,将妻子搂进怀里,优美的唇轻触妻子散发淡淡馨香的发顶。「大哥要盖的那宅子将是你我最终的归处。」
欧阳怀素想到了什么,娇笑出声,缩进丈夫怀里。
「要大家全住进去可就热闹了。」不是几十口,是几百口甚至上千呐!「你说大哥最后会盖宅还是干脆竖旗立堡?」
江子舟试想那情景,也跟着笑开了。
磅!房门被人从外头踢开,外头的人趁机跨过门槛,待门因反弹的力道阖上时,已经走进屋里。
床上酣睡的人在听见「磅」一声时,立刻睁开双眼。
反应比前几天要镇定多了,刚开始的时候,还整个人弹跳离床,直觉就是找随身的软剑。
「再踢就坏了。」萧焄璋重复不知道第几次的提醒。
「我修啊,怕啥。」江啸云也重复不知道第几回的死性不改。大刺刺地走到床边坐下,将右手端着的汤药送到他嘴前。「快喝。」
萧焄璋端详举止粗鲁的男人,目光最后停在他左肩好一会,忽然道:
「喂我。」
「蛤?」
怕他又听不懂,萧焄璋这回说得更仔细:
「我想靠在你肩膀上,让你喂我。」
「……你可以再过分一点。」
「可以吗?」凤目倏亮,颇有跃跃欲试的意图。
江啸云深吸口气,忍住把碗往他头上扣的冲动。这家伙就是能用那张平板的脸惹毛他。「你到底想怎样?」
「不怎样。」视线从他脸上回到左肩。「只要你跟我说。」
注意到他的视线,又听见这话,江啸云整个人像泄了气似的。「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昏迷醒来看见你之后。」
「根本就是立刻……」江啸云嘀咕,这几天的闪躲隐瞒全白费工夫。「是,我左肩是受了伤怎样?比你这个又把自己逼得走火入魔的笨蛋要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