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小停了下来,端详一旁年轻人的表情,看见方才还嘻皮笑脸的人此刻脸色沉重得像灌了铅似的。
「坦白说,我不知道隐瞒这件事的用意何在。默默付出或许是一种美德、是种堪称伟大的情操,但若以为只要这样,总有一天那人会发现自己对他的心意,实在是太天真也太愚蠢了,你不觉得吗?」
「……」江啸云无法回答。
那么明显的暗示怎么可能听不出其中寓意,然而——他既是默默付出的一方,也是被默默付出的人,要他怎么回答?
再者,这根本就不是他这颗脑袋马上思考就能得到答案的问题啊!
「你说——」余小小转头,顿住。咦?他人呢?
左右张望,最后在靠近围墙的树下找到一个把自己缩成一球的年轻人。
这人身上永远都有新鲜事呵!
余小小自认从来不是什么有德的医者。大步流星地走到他身边,学着他蹲下,拍了拍他精瘦结实的臂膀。
「呐,我问你,他那时嘴里念的『小虎子』是谁啊?」
啊啊!啊啊啊——江啸云把脸埋在双膝间,两手抓头,好想尖叫。
不要现在问他啦!
第九章
神医余小小的住所,在江湖上从来就不是秘密。
神医之名喊来好听,其实背后要担的风险多如牛毛,要是英雄好汉找上门来求救,施以回春妙手,自能搏得大义之名;要是遇上武林魔头,要嘛就是抵死不救,来个舍身取义;要嘛就是被迫救人落得贪生臭名,说不准有什么好下场。
若是不想招惹想独善其身,行踪成谜,一辈子没被找到算幸运,要是被找到……死活不由己,仍然没有好下场。
有鉴于此,余小小的父亲在不小心被江湖中人套上神医之名后,就决定做个神医要嚣张,打死不学暧暧内含光,挑上繁华不亚于首都的金陵城定居,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余大神医就住在金陵城西大街。
一来便于伤患病人找上门,二来也达到相互制衡的隐藏性功用。
制衡什么?当然是求救无门,动辄拿刀拿枪威胁、不长眼的江湖人。
你找上门求诊是一回事,我救你与否又是另外一回事。有人怀恨想杀,自然有人感恩欲救,更有人想以保护之名让神医先欠自己人情以待日后有需要时再讨,多方制衡下,「余人居」成为江湖默认,恩怨暂忘、情仇且休,难得和平的清净之地。
可今夜,似乎不怎么清净。
一道白影肆无忌惮划破长空,落进余人居的内院。
来人双脚一落地,便听见几道咻咻破空声朝自己而来。
面对似已严密布署、正等着自己自投罗网的陷计,人影镇定如常,一把四尺五寸的长剑「锵」一声出鞘,剑如游龙,银光轻扫,几声金属交击声过后,白影被困于九人之阵的中心,短如眨眼的攻防暂告一段落。
居住内院的人醒了能来的,无不夺门而出,前来一看究竟。
这其中——
「师兄?」江啸云一眼便看见阵眼里华发白衫的男子,惊讶极了。
「还认得我这师兄。」龙非问轻哼。「这就是师弟你的待客之道?」
「我——」江啸云这时才注意到,围成圆阵的九人,从没在余人居见过的面孔。「他们是谁?」问的对象自然是也跟着赶来现场的余人居主人余小小。
余小小没有回答,眼神往江子舟的方向不悦地拢眉:「我说过,闲杂人等,未经准许,不得进我余人居。」
江子舟凝眉。「非常时期,我有我的考量。」
「不要把你的江湖事带进来这里。」余小小冷声。
「呃,小小……」欧阳怀素尴尬地笑了笑,连忙出面打圆场。「子舟并非有意,只是现下二哥伤重,大哥也需静养,为了大家的安全只好——」
「只好无视余人居的规矩?」余小小一哼。「好个姊妹。」
欧阳怀素缩肩,神情委屈。「小小……」
「是我自作主张,与怀素无涉。」见不得妻子受责难,江子舟挺身。「余神医要怪,怪子舟就是。」
「当然怪你。」余小小也没客气。
「你们在说什么啊?」江啸云完全听不懂,困惑的视线游走过每个人,最后落在小弟身上。「这些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困住我师兄?」
「大哥别管,先回房里休息,这里的事交给我就好。」
「什么别管。」江啸云拍开他的手,拒绝被当成局外人。「这是我跟我师兄的事——」
江子舟走到江啸云身边,沉着脸道:「若不是他,你和二哥也不会受伤,二哥更不会险些坠崖——来人,将他拿下!」
「是!」一声得令,九人同时举剑,默契好得犹如一体同生,从九个不同的方面朝龙非问杀将而去!
「子舟!」江啸云这才明白,眼前九个人均听命于自家小弟。
重伤家人的祸首就在眼前,江子舟按捺不住气恼的情绪,不再隐藏狠戾的颜色,冷眼笑看九人剑阵合攻人单势孤的龙非问。
江啸云第一次瞧见他这模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与惊讶等量的,是愈来愈深的疑问。
蓦然间,江啸云对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弟有种陌生的感觉。
那爱笑的、天真的雀雀与此刻站在自己眼前的江子舟……天差地别。
就在这时,龙非问手中的剑响起一声凤鸣,脚下飞旋,手腕带剑连转,身周圈起无数银光形成锐利剑墙,一口气挡下九人合攻的剑式。
非但如此,挡下的瞬间剑墙飞射出锐芒,击溃九人剑阵,更无差别地袭向最外围的旁观者。
江子舟一个跃身,抽走离自己最近的部属手中的剑,落足于众人之前,一手执剑旋舞,一手竖掌凝气,双手并用,挡下漫射的剑芒。
子舟会武功?江啸云诧异地瞪着么弟。
「怀素!」
听见丈夫的声音,欧阳怀素立刻拉着江啸云和余小小往后退。
就在众人被龙非问的剑气逼退之际,细长的黑芒飞过长空直袭他门面。
铿锵!银剑横挡,相等的内劲互击,黑芒被弹了开沿来时路飞去,接招的龙非问朝反方向连退五大步。
萧焄璋在空中敏捷一翻,接过被弹回的随影,再一个侧身翻转,取代九人剑阵,对上龙非问。
几招过后,两人各据一方,龙非问气稳如常,萧焄璋却是手执随影垂地,气息紊乱。
「伤成这样还能出招,该说你护人心切?还是……别有用心?」龙非问挑眉,看了还一脸茫然的师弟。「笨师弟,看来你还不知道——」
「龙非问!」萧焄璋立刻提劲,抢先一步出招。
「紧张了?」龙非问哼笑,从容接下萧焄璋的杀招,同时回敬一掌。
萧焄璋一个旋身,虽然顺利躲开,却不免被他掌风扫过,原就负伤、紊乱的内息更是趁机在筋脉之间乱窜,痛得他冷汗直流。
「萧焄璋!」江啸云连忙上前扶人。「师兄,拜托你停手行不行,冷静下来,师父已经死了,你还活着,再怎么难过也不应该——」
「这次不是找你。」龙非问平举长剑,剑尖指向站在另一侧的江子舟。「我找的是他。」
子舟?「为什么——」
龙非问没有理会他,冷目注视着江子舟。「是你让喋血楼的人找上我?」
江啸云更疑惑了,转头却看见小弟绷得死紧的表情,不复见平常的俊美尔雅,眉宇之间多了一抹煞气,让他看来甚至有些狰狞。
陌生的违和感愈来愈鲜明,已经到自己无法傻忽视的地步。
但情感的一面仍让江啸云挺身说项:
「师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子舟不可能——」
还没说完,便被龙非问打断:「托你的福,这一路走来,遇上不少练剑的对象,武功精进许多。可惜喋血楼的杀手不是每个人都嘴巴牢靠。他们说春秋两不沾卖了他们一个消息——有一名白发男子在矣雾峡救走两人,其中一人是最近传闻里无影剑葛虹儒的传人——」眉锋一挑,转向江啸云。「我何时救你们了?而素以消息灵通闻名的春秋两不沾又为何贩卖这则假消息?让喋血楼找上我?」
不必龙非问再说下去,有点脑子的人都想得到——若非春秋两不沾与江、萧二人有关,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卖假消息、自毁声誉的事?
「好个借刀杀人之计。」龙非问冷笑,同情地看了惊呆的师弟一眼,再扫向脸色明显阴暗的江子舟。「可惜你借的刀太弱,只够我喂剑用。」
「虽说插嘴是件失礼的事,不过——」似乎嫌今晚不够热闹,第三方声音慵懒介入:「二位是否该问一下,允某的喋血楼愿不愿做那把被借的刀?」
循声望去,就见屋顶上一道清俊人影独伫,俯看底下众人。
「不借而取谓之偷。敢偷我的人当刀耍,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允厉昊盘腿坐在屋顶上,俯看着脸色在他出现后愈发难看的江子舟,懒懒地说:「阙音无,两、三年未见,你怎还是一副男身女相?」
劈啪!青筋一条,浮上江子舟白净的额角。
「奇了。」允厉昊继续他一开口就让人炸开锅而自己浑然无觉的发言:「我记得阙家老五不是哑巴,怎?被阙家其他的小屁孩给毒哑了?」
「允楼主。」「被毒哑」的「阙家老五」、那「还是一副男身女相」的江子舟冷着脸,一个拂袖,就见几点银光朝允厉昊而去。
只见允厉昊轻轻一扫,银光就像被黑夜吞噬,蓦地消失无踪。
「你这手功夫对付其他人尚可,对付我,还不够火候。」摇摇头。「没长进的孩子。」
在场的人见状,每个人虽各怀心思却镇定如常,独独江啸云,惊讶得像只误入丛林的小白兔,又惊讶又茫然,不知道该看谁。
那双黑白分明的圆眼落在自家人身上,得到的净是心虚的回避与闪躲;落在自己师兄身上,得到的是怜悯;落在突然出现的允厉昊那,得到的是无视。
最后,他选择看向余小小,至少能得到一个宽慰宁定的回应。
突然发生这么多事,江啸云不笨,自然从中看出些许端倪,但——直觉的,他不想太明白。
至少,在今晚……不想明白。
只是第二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并不怎么会看场合,非常有聊天的兴致,这回苗头指向了余人居的主人:「令人意外,余神医竟与春秋两不沾的主子私交甚笃。」
「无所谓私交。正考虑是否要将之扫地出门。」余小小淡然道:「余人居的规矩——进余人居者,生死一线,恩怨两休。你若想在此闹事,就要有这辈子不需要小女子出手相救的觉悟。」
允厉昊俯视一脸平静的女神医,懒懒地提了提唇角。「所以说,学医比学武功好,再怎么武功高强也有生病的一天。你赢了。」
「姓允的,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龙非问收剑回鞘,转看神情看似快睡觉的允厉昊。「叫你的人别再跟着我。」
「自然。」目的已达到,允厉昊应得干脆。「多谢带路。」
龙非问看了江啸云一眼,足尖一点,轻巧翻上屋顶,飞纵离去。
这厢,才发出暗器先声夺人,却被嫌力道不足的江子舟不耐开口:「你到底来做什么?」
「你应当清楚。」允厉昊指了指手执随影的萧焄璋。「我找的是他。把他交出来,我立刻就走。」
不待萧焄璋反应,江子舟立刻挡在两位兄长面前。「休想动我二哥。」
「你是阙家最聪明的毛孩,应该知道犯谁都行,就是别犯我。」
「你要的并非我二哥。」
「的确,但只要是关于他的线索,我都不会放过。」
江子舟闭眼沉吟了会,再睁开眼时,已有盘算:「我明白了,武林大会之日,九曜堡中,春秋两不沾定给允楼主一个满意的交代。」
「很好。」端了自家门号出来,也不怕小毛头食言。允厉昊点头点得很干脆,已有拍拍屁股走人之意,甫转身,似又想到什么,还没跨出一步,又转了回来。「差点忘记。余神医,还请把我的人放了。」
「什么?」余小小困惑。
「我那些被困在你余人居外头的笨蛋手下,麻烦你放了。」允厉昊颇有兴味地打量余小小。「幸好沈蛟那老家伙死得早,否则发现你这儿的机关,定会死缠你不放。」话完,人已不见踪影。
「机关?」余小小一头雾水。
「是我。」江啸云在她询问前坦承。「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之前听小泉和小都说常常有夜贼潜入余人居偷药,所以我就——」
余小小脸色稍霁。「没想到贼还没来,倒先给喋血楼的人用上了。」听他这么说,还一脸「都是我的错」的表情,谁还怪得了?
何况她也实在是被三不五时上门不付钱的偷儿给烦透了。
江啸云苦笑,没有说话。
站在一旁的江子舟忽然走向他,迟疑地开口:
「大哥,我——」
「夜深了,被这一闹,我想大家一定都累了!」江啸云佯装愉快的声音打断了他本欲出口的话,说话间,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有意无意地回避江子舟的眼神。「有什么事等睡饱了再说也不迟。萧焄璋,我先扶你回——萧焄璋!?」
始终保持沉默的萧焄璋终于忍耐不住,「哗」的一声,呕出一口黑血。
江啸云连忙上前扶住他,看向余小小。「他怎么了?」
余小小上前替萧焄璋号脉,眉头深锁。「先前已经身负重伤,方才又勉强自己运息动武,导致内功乱窜,再这样下去,又要走火入魔了。」
「……我、我没事……」萧焄璋靠着江啸云,强扯一抹笑容轻声安抚。「没、没那么严重,习、习惯就……」
最好有人可以走火入魔成习惯啦!江啸云气极。
「都什么时候了还逞强!」一边碎念,他一边从右侧钻到萧焄璋胳肢窝下,用肩膀撑住他,一手环住腰身,只想着先把人送回房里。
江子舟见状,立刻知道兄长的打算,跟着伸手欲从左边帮忙搀扶,怎知——伸出的双手扑了个空。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江啸云带着萧焄璋往旁边移了一步。
就这一步的距离,让江子舟刷白了脸。
「大、大哥?」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江啸云启口想说些什么好为彼此留下余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麻利的唇舌忽然间变得非常笨拙。
「……我自己来就成了。」最后,他只能说这么一句,算是打圆场。
虽然在场的人都知道这话一点用也没有。
对江子舟在自宅暗布人手之事还余怒未消,余小小也没打算帮衬什么,淡淡扫过江家兄弟一眼,便径自往屋里走去。她得叫醒学徒准备接下来治疗萧焄璋所需的物品药材。
「子舟……」欧阳怀素走到丈夫身边,素手握住他的,感觉到那冰似的寒意,心疼地抱住他。
「我知道的……」江子舟望着江、萧二人离去的方向,失神喃语:「我一直都知道,大哥的性情与江叔最像,一旦知晓我的身分、我做的事,定会——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也有准备……」
「夫君……」明白丈夫有多看重视如父兄的江啸云,欧阳怀素知道自己说再多的安慰也无法让他宽怀。「大哥会明白的。这江湖,不是心地善良与世无争就能安稳过一生——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你的苦衷。」
「……哪天?」江子舟苦笑。「大哥虽护短,却不是没有底线。最容不得有人欺瞒,尤其是家人——我伤了他的心……小时候,他最疼我……有什么好的第一个就想到我,然后是江叔、其他人,就是没想过自己……」
江啸云失望的一瞥和闪躲让他难受到语无伦次而不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