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凭三分之一的遗体,就认定所有被害者都是异族人,不稍嫌速断了?”
商渠说:“王爷,我和段大人前些日都在苦思,究竟是何人做出此等发指之事,但在确认了部份工匠为鬼族之后,这个问题便不难回答。”
韩士舒坐在桌后,静静听商渠道来。
“必是察觉这些潜藏异族,义为我大耀除之的世外高人。人尽皆知,妖族人残暴,鬼族人邪佞,魔族人更是罪恶与腐败的象征,若百姓发现耀初境内潜藏着这么多的异族人,将会引起不可收拾的恐慌,有人知悉前情,便悄悄将这些异族处理掉了。”商渠与段严交换一个眼神,由段严接下来继续说:“刑部与兆尹府商议之后,一致认为应迅速了结此案,永不追查。王爷认为可否?”
韩士舒抬起脸,定定的凝视着段严和商渠,问:“为什么?”
段严和商渠都愣住了,王爷问为什么,这不是明摆的事实吗。
“因为死的人是异族,所以就不追查了?”韩士舒捧起那颗肮脏的骷髅头,它空洞森幽的双眼内一片虚无。“他也是有家人的吧,既然能被登录为官册工匠,一定经过调查是祖上三代清白,没有作奸犯科等不良素行,邻里皆曰诚信。这个人跟耀初人生活了大半辈子,奉公守法,按时服徭役、缴皇粮,如今你们却告诉本王,因为他是鬼族,所以死于非命是应该的?不,依你们的意思甚至是残忍杀害他的凶手是为民除害的英雄。”
韩士舒放下骷髅头,幽幽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王爷,您不可对异族心软,异族生性……”商渠还要解释,却被韩士舒打断:“我不是心软。”
“如果今天被害的是我耀初人,哪怕他是大奸大恶之徒,兆尹府都会全力缉凶,只因亡者是异族,就要让他们蒙受不白之冤,本王无法认同,不仅如此……”韩士舒看向段严,说:“刑部是不是已经派人捉拿工匠家属。”
那目光虽温和,却叫人心深处无所遁形,段严陡然啪一声,双膝下跪,颤着声音道:“只、只是看察了部份有……有嫌疑之人。”想当然尔,工匠是异族,那工匠亲族是异族的可能性也非常高,工匠之子那必是百分之百的异族,刑部和兆尹府确认事实后第一时间就派出衙役抓捕家属。
“段大人,他们的丈夫、他们的儿子、他们的父亲失踪的不明不白,死的也不明不白,官府不但没给交待,还派人看察他们?”韩士舒摇摇头,杀人何必头点地,耀初仇外之风甚盛,就算刑部没动这些遗族,光是放出工匠为异族人的消息,这些孤儿寡母也活不了。
“应如何处理,请王爷示下。”段严其实并不认为自己处理失当,异族人生性奸恶,本当一举扫荡,但惜王既然有不同意见,身为下属,他也只能从命。
“查出凶手绳之以法,理明凶手为何要杀害他们,工匠遗族则从优抚恤,不许提异族之事。”韩士舒以轻柔却不容反对的口吻说道。
“是。”
“这颗头颅带回去与身躯一同下葬,所有被害工匠的遗体都让他们归葬故里,由官府协助妥善安葬。”
“是。”
“去办吧。”
“是。”
段严上前将头颅小心包裹好,商渠本想留下谈话,但看了看韩士舒,最后还是跟段严一起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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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数十日,工匠遗骨已经全数安葬完毕,家属也得到了官府的安置与补偿,但刑部和兆尹府一直无法找出凶嫌,晚膳席间,竹清无意间提起此案,三言两语说了个梗概,小开喜却一脸惊惧,当下没人特别注意,夜里,韩开喜做了恶梦,大哭大喊吵醒了李双,李双哄了一夜,直到早上小开喜还是不睡,一闭眼就是恶梦。
早上,韩士舒一走进膳厅,小开喜就扑了过来,紧紧搂着他的大腿不肯放,韩士舒抱起孩子,发现孩子双眼红肿似桃,询问这是怎么回事,李双把前晚的事说了一遍,韩士舒把孩子抱在腿上,轻轻给他擦脸,问道:“喜儿是怎么了,告诉爹,有委屈爹给你作主。”
“……角……角痛……”
“角痛?”韩士舒拨开韩开喜头顶的发丝,那地方角没有生出来,还在隐藏状态。“伤到了吗?让爹看看。”
韩开喜用力摇头,哽咽的说:“角被磨……很痛……”
“爹知道会痛,喜儿撞到了还是擦到了,让爹看看。”韩士舒有些心急的一遍又一遍抚着孩子的头。
韩开喜还是摇头,小眼里满是恐惧,那是深陷在梦靥里的表情,韩士舒灵机一动,谨慎的轻问:“是不是以前有人故意磨喜儿的角?”韩士舒想起第一次见到孩子时,孩子角上的裂痕。
他似乎猜中了,孩子一听到磨角,小手更死命的揪住他的衣襟,脸色都发白了。
“别怕,都过去了,爹在这里,没有人会欺负喜儿。”韩士舒安抚的轻拍韩开喜的背,一面思忖着喜儿的异常。
怎么会突然……
“爷,宫外段大人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竹安喊道。
“请他在南书房稍后。”韩士舒把孩子交给竹清,低下头捧着他的脸说:“爹等回儿就回来,喜儿先吃些东西,等爹好吗。”
韩开喜乖巧的点头,韩士舒微笑着亲吻孩子的额头。
韩士舒快速换上正式服装,到了南书房,意外发现那里除了段严,还站着一人。
“王爷,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在下。”曾三一身灰白道袍,手持一柄拂尘,躬身向韩士舒行礼。
“你是曾在国师爷爷门下修行的曾道人。”韩士舒认出来人。
“王爷识得曾师父!?”段严有些意外,仍旧介绍道:“曾师父是净乌观的主持师父,道行高深,声名远播。关于工匠命案,他有一些看法。”
“愿闻其详。”韩士舒请两人坐下,竹安适时端上热茶,曾三闻了闻茶香,似是颇为满意,慢条斯理的说:“王爷可知长生百灵露?”
第八十二章
“本王对于丹药炼制并无研究。”韩士舒笑着摇摇头。
曾三目露异样光芒,娓娓说道:“长生百灵露是道家相传的一种仙药,书载其可治百病、解百毒,无病无毒者服之可长保青春、永生不老,甚至飞天成仙。”
“荒谬!”段严闻言,正色痛斥:“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妄求长生,举国举民之力,耗费无数人命财货,终至家败国亡,那些帝王如今安在?长生不老之说只是无稽之谈!”
韩士舒面色如常,但显是同意段严的看法。
曾三轻摇拂尘,不急不徐的说:“段大人深明大义,不信是自然的,但您不信,不代表他人不信,长生百灵露的炼制需要数百种珍稀药材,其中一种叫做犀骨,大多数炼丹道士都认为犀骨是指三趾四蹄的雄犀牛角,此物乃西域之物,中原罕见,但少部份人则坚信犀骨指的是鬼角。”
“鬼角!?你是说鬼族之顶角吗?”段严不可思议的追问。
“是的。”曾三将拂尘搁在桌上,继续说道:“百灵露的炼制之方经过千年流传,衍生成许多种不同的版本,拿异族之躯炼制,也是其中之一。”
韩士舒不自觉的皱起眉。
“鬼族之顶角,魔族之皮血,妖族之眼白,还有他们的毛发、舌齿、心脏、头颅、脑汁,都可以炼制成药。”曾三侃侃说道。
“荒谬!荒谬!”段严甩袖大喊。“那些异族糟粕之人,嗜杀成命,凶残无度,身体若能成药,岂不比拟佛祖菩萨了!这种事情你们修道之人竟然也信!?”
“段大人可别把在下与那些妖道混为一谈,那只是少部份人的偏执妄念,在下自也认其荒谬无比。”曾三摇头晃脑的表明立场。
“曾道人是否认为官匠的被害与百灵露有关?”兜了一圈,韩士舒大致明了曾三的意思了。
“在下只是怀疑有这个可能。”曾三恭敬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惜王爷,眼底透着矫饰过的痴迷。“因为提炼精纯的犀骨,需要很多新鲜的鬼角,到了百灵露炼制的最后阶段,需要大量的精纯犀骨,可能有不肖之同道因此集体杀害鬼族人。”
“不可能。”段严直觉的驳斥。“里鸣山埋藏的尸首至少有上百人,要杀害这么多人并不容易,难道这些异族个个都乖乖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这……”曾三顿时语塞。
韩士舒淡淡说:“若真与百灵露的炼制有关,工匠的死亡就不是出于突然的谋杀。”
韩士舒站起身,道:“听曾道人所言,这药的炼制过程并非一蹴可几,也就是说,在漫长的炼制时间内,必须持续获取包含犀骨在内的珍稀材料,将异族抓来立刻杀掉并不是明智的作法,这样既容易引起他人注意,也费时费力,更安全的作法是畜养他们。”
段严霎时惊骇的瞪大眼。“对啊,如果要抓异族人,谁会真的跑去北境外域捉捕,姑且不论异人的凶蛮,频繁往来边境既耗时又危险,边关也会严格审查不允许异族人进入。最好是在国内搜查隐匿的异族人,找到后就……威胁他们、欺骗他们,让他们配合提供材料……”
段严猛然抬起头,呼吸急促。“官册工匠未经允许不能任意离开原籍地,他们已经在耀初生根三代以上,有家累牵挂,不敢暴露身份,走不了,也报不了官,所以只好任人宰割,刚开始只是提供毛皮鲜血等无害性命之物,但当炼丹需要的时候,就一个个被杀害……”
段严说完之后按着额头,赤裸裸摆在眼前的残酷真相令他喉咙紧涩,再也吐不出只字片语。
异人是无可宽待的佞恶之辈,他现在还是这样认为,只是他不知道做出这种事情的耀初人,本身就真的比异人值得保护?……是为国除害的世外高人?
“曾道人,本王想问另外一件事。”韩士舒沉凝的说道。
“王爷请说。”曾三捏紧拂尘手柄,压抑内心的兴奋。
“除了少数想炼百灵露的无知道士之外,民间百姓是不是也认为鬼族之角是……滋补药品?”
曾三笑道:“王爷真知灼见,确实有此讹传,乡野之村、偏远地带的农夫村妇尤其笃信,在下也曾苦口相劝,教化民众这鬼族顶角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无疗效,但收效甚微,此观已在乡野根深蒂固,难以动摇。”
难怪,难怪当时的村民如此狂燥积极的搜捕根本没有危害能力的喜儿,难怪他们想将孩子带走,难怪喜儿的小角那时满是被锉开的裂伤。
宽袖下韩士舒隐忍的紧握双拳。
“王爷?”
韩士舒深吸口气。“段严,立刻派人暗中查访里鸣山附近所有道观,邻近省县也要逐一探访,注意不要打草惊蛇,务必要找出真凶。”
“遵命,下官这就去办。”段严匆匆离去。
“曾道人,多谢您今天提供的讯息,本王不胜感激。”韩士舒拱手说道。
“不敢不敢,能对王爷有所助益,是在下的荣幸。”曾三嘴上客气,面色却露出些许得意。哼,那两个无能之辈,无法为王爷皇上分忧解劳,还敢占了国师之位,王爷应当知道了他们的无能,快快将他们赶离京城吧。
“竹安,送曾道人回道观。”韩士舒吩咐道。
“在下告辞,王爷如果任何时候需要在下,在下必效犬马之劳。”做完漂亮的结尾,曾三觉得自己打了场大胜仗,脚步都比来时轻盈几分。
曾三离开后,韩士舒立刻回到季善宫,大厅里除了竹清抱着睡着的开喜之外,还多了一抹玄色身影。
“劲丞。”韩士舒加快脚步,轻轻投入他的怀抱。“你忙完了?”
“嗯。”严肃男人依旧没什么表情,专注的眼神只有韩士舒看得出它的柔和。
“最近事情比较多?”舒儿好像又瘦了一些。
“还好。”韩士舒笑着牵住路劲丞的手,转头看往竹清,问:“喜儿刚刚有吃饭吗?”
“回禀爷,他吃了两碗,吃完后昏昏欲睡,奴才想抱他上床,喜儿不肯,说要等您回来。”等了一回儿,劲爷就出现了,坐在一旁不发一语,害他紧张的不知所措。
“抱过来吧。”韩士舒张手接过小开喜,摸了摸孩子柔顺的发丝,小开喜迷迷糊糊睁开眼,细细小小的喊了声爹,把脸更往韩士舒胸膛蹭,闭上眼安心的继续睡了。
“他怎么了?”路劲丞难得问起韩开喜的事,颇令韩士舒意外。
“吓着了,以前可能有无知村民磨喜儿的顶角入药,最近又出了异族工匠被害的事,孩子联想起不好的过往,情绪不太稳定。”韩士舒怕吵醒开喜,特意压低了音量,竹清看没有要伺候的地方就悄悄退下了。
“你呢,国师的事情还顺利吗?”
“嗯。”
“没有瞒着我又受什么伤吧?”
“没有。”
“一个人国师府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吗?”
“有吃,但没舒儿睡不好。”路劲丞微微板起脸诚实抱怨,让韩士舒笑了。
韩士舒轻轻倚向严肃男人。
“劲丞。”
“嗯?”
“等哥哥的身体好起来……我们一起去拜见哥哥吧。”韩士舒轻声说道。
路劲丞的双眸陡然亮起两盏红光,舒儿的意思是……
“我想好了,也准备好了,届时还有一个小小的惊喜要给你和孟信。”韩士舒仰起头,温润的看向路劲丞,宝宝叫劲丞和孟信爹的时候,劲丞会开心吗?孟信会开心吗?
“我原已准备当舒儿一辈子的地下情人。”路劲丞低哑的说。
韩士舒半敛下湿润的黑眸。“我会好好跟哥哥说的,本来就不可能永远瞒着哥哥,我也……不舍你们这么委屈,如果哥哥不同意的话,我就说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说到哥哥同意为止。”他抿着嘴,想了想,又提醒道:“不过你和孟信必须答应我,不管哥哥多生气,不管哥哥骂了什么,你们都不可以对哥哥拳脚相向或有不礼貌的行为。”
路劲丞露出罕见的笑意,道:“我答应,他保护、养大了我们心爱的舒儿,无论如何,我和孟信都会对他保持敬意。”
第八十三章
“嗯。”韩士舒侧垂着脸庞,温和的浅笑好似一层洁白的光晕,垄罩着凝脂无瑕的身躯,路劲丞慢慢低下头,轻吻韩士舒的唇。
这是个不带情欲的亲吻,如同结褵数十年的夫妇在日常生活中随性地表达情意,不浓烈张狂,却深刻隽永、馀韵绵长,这是无数平凡平静凝结成霎那永恒的瞬间,呼吸与心跳交织共鸣,所有的一切都美的像幅自带旋律的诗画。
咚——
突如其来的落地声惊动了二人。
“东官!?”
商渠脸色惨白的站在门旁,手里零零落落的捧着两卷书轴,地上还滚着一卷。“我、我来拿些东西给、给王爷看。”他好像这时才发现掉了一卷,慌忙的蹲下身捡拾,不慎拉起书轴一头,那卷书轴便摊了开来,另一头直直往韩士舒脚边滚去,他一急,另外两卷书轴也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