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空空总算有些东西填补,身体由内到外地暖和了起来。莫云笙望着帐篷顶上牛皮缝补的缝隙,径自陷入沉思。
那一晚他以受伤为饵,诱骗了那三个匈奴人放松警惕,分散开来在半人高的草丛中搜寻他的踪迹。他伏在一旁苦苦等候伺机而动,终于寻到了破绽,将三人逐一杀死。只是这一番举动尤其耗费心神,杀到最后一人时对方又提高了警惕,两人厮斗了半晌莫云笙才将其斩于刀下,自己也换了一身的伤。抢了一匹匈奴人的马来骑,哪知这畜生却不服管教,几次要将他摔下去,若不是后来蹑景又跑了回来,他怕是无法在次日凌晨到达玄韬军营地了。
与匈奴合作已是不可为之事,他只有再度回到这北燕军中。经过先前萨尔哈弄出的那一遭,他的身份怕已是暴露了;袁初虽口口声声说救他只是顺手,但毕竟是因此身死,只怕玄韬军内这一干将领是要把过错怪罪在他身上了。
还有……那个在阵前试图将他一举射杀的男人。
一想到养好伤后不得不面对的这些事情,莫云笙便觉得棘手万分,一筹莫展。此时药效已起了作用,头脑又开始困乏起来,他也乐得就此逃避考虑这些事情,索性统统抛到脑后,陷入了黑甜乡中。
这一睡再醒来便到了晚上。陆满不在,炉子烧着,帐内依旧十分暖和。莫云笙正想爬起身来,却听得外面有人在低声争论,连忙停了动作,凝神谛听。先前陆满说他如今正在帅帐内间之中,那这一道帘帐之外,只怕是玄韬军在开军议吧。这些将领们似乎也知道他在里面,虽是争论,却从不高声说话;莫云笙听了半晌也无法辨认究竟说的是什么,干脆放弃,复又躺了下来。
争论仍在继续,似乎有几人已按捺不住情绪,声音也稍稍高了些,不多时却又齐齐静了下来。莫云笙心下通明,果不其然是陆啸开了口,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半点不容旁人置喙。他既然发话便是一锤定音,众将纷纷起身,轰然应诺,随后便相继离去。陆啸似乎又交待了些什么,随后便起身朝着内间而来。
看着帘帐之上的人影越发走近,莫云笙心下不由得有些慌张。看着那帘帐已经被掀开一角,他连忙闭上眼睛,做出熟睡的样子。
帘子被掀起又放下,陆啸显然动作很是谨慎,只发出了微小的响动。帐内空间不大,男人的脚步踏在毛毯之上无声无息,几步便到了床前。头顶的亮光被挡住,莫云笙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双手在被子下握成了拳头。
一只微凉的手小心搭上他前额,试了试温度便又悄然移开。四下一片静默,半晌,莫云笙听见陆啸轻叹了口气,声音中竟透着些疲惫与无奈——这是他从未在对方身上寻到过的情绪,听得他心中一沉。
阴影移开,被遮挡的光再度照射过来。莫云笙将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隙,默然注视着男人走出帐外,神情中带着些自己并未觉察的怔忪。
他还没有做好直面男人的准备,在经历了这诸多事情之后,他也不知道陆啸对待自己的态度是否依旧会如同往昔。无论是对于袁初之死的连带怨恨,还是对是否与匈奴勾结逢场作戏的怀疑,都将令他无法承受。然而陆啸先前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莫云笙并不是蠢人,稍稍惊讶过后,转念一想便明白了男人的心思,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
看来,对方也是在同样逃避着来自他的质问吧。
随后几日莫云笙便足不出户,安心歇在帐内养伤。陆满每天早晨都会过来照顾,顺便带来匈奴与玄韬军交战的最新消息。内外帐相隔的帘子在他醒来的第二天便被换成了能够隔绝声音的厚重棉布,陆满看到了还有些尴尬,莫云笙却神色如常,只是一笑而过。
即便他与陆啸关系再亲密,也毕竟是南陈皇子,这些玄韬军的将领自然是心怀防范,出了最近的事情之后敌意更甚一层也是早就可以料到的事情。调换了立场他未必不会做出同样的措施,人之常情而已,无可厚非。
然而,陆啸似乎在刻意避免与自己见面一事,却令莫云笙有些耿耿于怀。
他如今身份敏感,这里又是帅帐,玄韬军的机要都放在这里,轻易不能被人看了去;陆满每日白天被派过来照顾他,其实也是存了监视的意思。莫云笙对这些心知肚明,因此从来都只将自己的活动范围限制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之内,从来不曾迈出过一步;然而陆啸却看准了这一点,也不曾进来看他。两人虽然同住在一个帐篷之内,却被那一道帘子完全阻挡开来。
如此又过了半月有余,莫云笙身上伤势已经大好,行动全然无碍。陆啸早在七八日前便率大军前去与匈奴王庭军一战,至今未归,营中只剩了步行作战的重盾甲士留守。下午若是得闲,陆满也带着莫云笙出去走走,免得在帐内待了过久再闷出病来。
“这一场仗打完,怕是便要撤回去了。”将剩下的箭枝归拢好放回武库之内,陆满说道。
莫云笙正在擦拭手中长弓,闻言一怔:“撤回去?”
“如今已是深秋,待到入了冬,草原上下了大雪,双方都得休战。”陆满答,“等到来年四月冰雪化尽,战争才能继续,这也是每次征匈奴都要打很长时间的原因之一。”
“那在此期间军队难道就驻守在鸣沙镇不成?”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不过当年老侯爷第一次征匈奴时和老朔北侯发生了冲突,后来就改成了勇烈侯奉皇命领亲兵营替天巡边。其余军队虽然依旧在鸣沙镇戍守,但若是有匈奴来犯,却是归于朔北侯暂时调遣。老侯爷和老朔北侯都是炮仗脾气,谁也不肯相让,原本只是为了将他两人隔开,后来倒渐渐成了惯例。想必将军此次,也是要如此做的。”
莫云笙擦拭弓弦的动作不知不觉已经停了。他垂着眼,神情依旧平静,状似随口问道:“所谓替天巡边,便是在北燕边郡统统走上一圈?”
“是的。”陆满理所当然地答道。
莫云笙没有回答,继续细细擦拭弓弦。半晌,他抬起头,淡淡道:“我想去袁先生墓前拜祭,烦请带路。”
袁初的墓地在军营以南的一处矮坳之中。
一抔黄土,一块木头削制的墓碑,面朝西方故土。这便是西楚末代皇帝的安眠之处,简单得近乎有些寒酸。莫云笙看着墓碑之上“先师袁初之墓”几个大字,郑重跪了下来,三叩首。
一年多来这人虽是对他百般讥讽刁难,还曾经威胁说将会取他性命,却未曾付诸任何实际行动,反倒多次救他于水火之中。回想起袁初少有的几次情绪外露,莫云笙心下明白,男人所言,不过是告诫他切莫将自己的悲剧重演罢了。
然而南陈终究并非西楚,他莫云笙终究并非袁初。他无法放下执念,更无法将一直以来受到的种种压迫欺辱一笔抹消。
铤而走险与匈奴联合如今已成泡影,他原以为五年之内回归故土早是奢望,上天却再度赐下大好良机。
即便前途依旧生死未卜,即便迈出了这一步便再也无法回头,他也要放手一搏!
第四十五章:巡边
十余日后,大军终于回返。整个军营陷入一片忙碌之中,只待休整完毕,便要拔营启程,重归北燕。
当初因为容熙刚刚登基,朝中根底不稳,又兼有左丞相李文盛一党作乱,所以这征匈奴一事一拖再拖,直到七月才得以出征。时间短暂,因此年前的交战不过是预热,真正的胜负尚要等到来年开春方能揭晓。而这一趟玄韬军先是拔除了匈奴左贤王普赫的整个部族,随后对上王庭军时随算是势均力敌,双方伤亡五五之数,然而陆啸却在阵前将匈奴大都护图鲁斩于马下,也算是玄韬军赢了一场。如此战绩回报上洛,也算是有所交代了。
外面军议开得热火朝天,莫云笙站在一帘之隔的内帐仔细听着,虽然依旧不甚分明,却也能听出是在议论拔营回师与在鸣沙镇驻守一事。在场的多是自陆文远时期便在军中的老将,对于每次冬天的这一套事务早就驾轻就熟,此次军议,倒多是提点陆啸与秦展这两个后辈的。
要交代的事情并不多,很快便一一部署完毕,众将随即告辞,陆续出了帅帐。莫云笙听着陆啸和孙瑜秦展等人道别完毕,在帐内走了几圈便没了声息,想必是已坐了下来处理军务。他握了握稍有些汗湿的掌心,一咬牙,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与内帐的狭小空间相比,用作军议场所的外帐自然是要广大无比。正中是一方围着椅子的长桌,一旁架上挂着整幅北燕边境与草原的地图;靠近内外隔帘之处摆着一方稍小的桌案,上面稍有些杂乱地堆着大小卷宗。而玄韬军的主帅此时便坐在那方桌案后面,面前摊开封黑底银边的折子,显然是要呈给皇上的奏章。见了他出来,男人猝然停笔,墨黑的瞳中满是错愕,果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自七月初从上洛出发至今两人便很少相见,这般面面相对更是从未有过。数月未见陆啸似乎消瘦了不少,看上去比先前更加严肃冷厉,眼底却透着深重的疲惫,与那一日莫云笙听到的那声叹息如出一辙。见到莫云笙突然出来的错愕很快自眼中消散,男人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口中淡淡问道:“伤势恢复的如何了?”他开始继续撰写奏折,下笔却似千钧,每一划都缓慢至极。
“已经无碍。”莫云笙轻声答道。
陆啸却只是轻“恩”了一声,没有再做任何表示。生疏而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悄然蔓延,莫云笙垂下眼帘望着地面,半晌轻声道:“袁先生之事,我……”却是没有说完。
陆啸的笔停了一瞬,沉默片刻后道:“先生早在从上洛发兵之时便存了死志,就算你当时不在匈奴大营之中,他也是一样要去的。众位叔伯都是明理之人,断不会因此怪罪于你,你无须担心。”
“你是否想知道我在匈奴大营中做了什么?”莫云笙突然问。他直视着神色瞬间变得僵硬的男人,一字一句道,“呼衍单于想与我联手,助我登上南陈皇位,与其互为犄角,夹击北燕。”他顿了一顿,“我拒绝了。与虎谋皮,太过危险。”
陆啸依旧没有说话,表情却似乎缓和了些,仿佛暗地松了口气。莫云笙又问:“如果当初呼衍单于没有拦下那一箭,你今后要如何?”
这一次,他没有自问自答。
陆啸坐在那里,沉默得像块石头。片刻,男人终于将笔放下,低声道:“破匈奴,平南陈,助皇上江山一统,登上天下至尊之位,待他不能容我陆家之时,便辞官归隐,孤老终生。”
莫云笙嘴角微挑,语气中并无半点讽刺:“真不愧是勇烈侯。”说罢话锋一转,“既然如此,你还担心什么?”
陆啸一怔,终于抬起眼来看着他:“云笙,我……”
“莫云笙虽然愚钝冒失,这识人一事自认还是比较清楚的。”莫云笙走到他身前,低头看着依旧坐在原处的男人,看着那人双眼之中翻涌着却被极力压抑的种种情绪,“我既然知道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便早已预料到你会做何等选择。将我的身份出卖给匈奴人的不是你,将我逼迫到命悬一线的也不是你,擅自投军以至于受到这番遭遇也是我咎由自取,你不过是做了一军主帅应做之事,我为什么要怨恨你?”他微微俯身,在陆啸唇上轻轻碰了一下,“若是你因为我而对匈奴人做出让步,那么勇烈侯也就不再是勇烈侯了。”
下一刻身体已经紧贴,环在自己的腰上手的,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折断。四片唇再度相贴,这一次却不是浅尝辄止。莫云笙看着陆啸,那人亲吻之时依旧没有闭上眼睛,被压抑许久后终于喷薄出来的情绪暴露无遗。他合上双目,伸出手臂回抱住男人,慢慢收紧。
若不是太看重,太珍惜以至于到了小心翼翼近乎卑微的地步,这向来叱咤疆场雷厉风行的北燕将军,如何会忧虑到将平日里绝不会出现的无奈和疲惫暴露于人前,又如何会选择与他性格作风完全相反的消极逃避。
射出那一箭,便是将血肉自心头生生扯离,却即使痛彻骨髓也不能表露丝毫;失而复得后又该是怎样狂喜,激动过后想到自己或许已对他绝望怨恨,一颗雀跃的心瞬间跌落谷底。莫云笙想,他即便能摸清男人的心理变化,但那一刻的大起大落,自己却绝无可能模拟出半分。
陆啸,莫云笙何德何能,值得你爱之至深。
袁先生说的对,从一开始便存了私念的我,早已不配去谴责你半分。再利用你一回,再欺骗你一回,从此你我便各奔东西,假若他日在战场之上相见,你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个虚伪自私、两面三刀的莫云笙便是。
“……由边郡经淮水关,停七日后北上。”
一旁摊开的奏折之上,白纸黑字,无比清晰。
承启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草原上下来今年的第一场雪。玄韬军早已休整完毕,见下雪了便立刻拔营,回返鸣沙镇。将大军留在此处,又去尚郡郡府桓安拜访了朔北侯单凌,陆啸便带着亲兵营启程,开始替天巡边的任务。
莫云笙终究还是被安排在了亲兵营之中。他那一日满身是伤的回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抬到了帅帐中去,早有眼尖的认出了他就是那一日被萨尔哈带到两军阵前与陆啸交涉之人。这一切最终都被解释为莫云笙是陆啸秘密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逃回来时带了匈奴人的重要讯息,因为事关紧急,他的伤势又严重,所以才安置在了帅帐之中。
这套说辞,自然是秦展和陆啸商定的。孙瑜等人虽然对此颇有微词,但也知道总比直说莫云笙是南陈皇子又是将军男宠要好得多,牢骚一番也就捏着鼻子接受了。既然将领们众口一词,对其主帅向来深信的士兵们自然不会再怀疑半分,一场风波还未曾酝酿便已圆满终止。
当然,这些北燕将军们对于这个乱来到几乎妨碍了军事大计的南陈太子殿下还是没什么好脸色的。莫云笙自然可以察觉到这一份并不陌生的戒备和敌意也不做任何回应,每日只是老老实实跟着统率亲兵营的秦展身后做事。好在开始巡边后其他将领都被留在了边关,少了几双总在背后虎视眈眈的眼睛,他顿觉轻松不少。
虽说是巡边,但事实上并不是带着军队在国家边境走一通那么简单。乱世始于数百年前,北燕起初也不过是弹丸之地,一刀一枪打下了江山,这才成了存活至今的霸主。版图慢慢扩大,周边的这些郡县,则都是打下来不久的降国——尤其很大一部分都是两代勇烈侯带着玄韬军打下来的。因此,陆家的名号对于这些边郡,还是具有十足震慑力的。除此之外,检
查地方驻军的素质,以及官员是否尽责,也一并稍带在陆啸的任务之内。
官场不比战场,不能话不投机便刀兵相见;其中周旋,更是麻烦重重。陆啸原本便是长年征战在外的武将,对于这些事情不算在行,更没有兴趣与耐心。好在他位高权重又是家世显赫,总归无人敢刁难于他,只是四处赴宴却是不可避免。如此走走停停,待到一行人抵达淮郡郡府安阳,已是一月下旬。
淮郡地处南疆,虽不至于四季如春,却总比漠北要温暖了不知多少,四下景色也还是一片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望着远处并排而立的两座高山,以及高山之间巍峨的淮水城关,莫云笙微眯了眼睛,握着缰绳的双手暗暗收紧。
既然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那么便在这里结束吧。
第四十六章:无题
淮郡郡守早在一个月前便得到了陆啸将至的消息,沿途也派了人打探行踪,因此玄韬军到了安阳时,郡守已带着大小官员出城迎接。双方一阵寒暄之后,秦展便带着亲兵营奔赴此行的主要目的地——淮水关,只留下莫云笙在内的五名亲兵护卫陆啸。
再次踏上安阳的土地,看着周围依旧带着浓重南陈风格的建筑,莫云笙心底油然而生出一阵物是人非的感慨。时隔一年,他的阅历、心境,与当时被送入北燕,对于前途全然迷茫惶惑的那个孱弱皇子,早已是天地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