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苦心里五味陈杂,抱着那瓶桃花酿,准备回去。一转身看到河神殿下,黑色银边袍,青玉冠,珍珠带,脸色发黑,站在那里。
第十章
梅苦搬回来之后,面对着这个阴晴不定的河神殿下,一开始凡事都是小心翼翼的,就怕哪里惹他不痛快。一段时间下来,渐渐也摸清了这位的脾气,就像是是钦吾所说的,一般来说顺着毛就能没事了。不过河神殿下的脾气古怪,有时候连原因也找不到,只好生生受着他。不过总得来说,河神殿下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甚至有时候,梅苦觉得会特别像之前那个小娃娃。可是此刻的河神殿下,明明脸色黑得快成锅底了,却一声不吭,只是看着他。
小娃娃的眼睛是黑漆漆的星子,闪亮而清明,而河神殿下的眼睛却是金色的,梅苦很早就发现这其中的差别,他没有胆子直盯着河神殿下,心里一直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黑暗中的那双眼,像是在燃烧,烫得他只能咬着唇生生忍受。此刻河神殿下不说话,他不敢动作,只好乱七八糟想心事,却没注意自己傻愣愣对那双金色眸子发了许久的呆。
“喂,”半天,河神大人才张口,语气很是恶劣,“手上是什么东西?”
梅苦没料到这脾气不好的主酝酿半天却只问了这么一句,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连忙小心翼翼举起酒瓶,小声回道:“酒。”他偷偷注意着对方的表情,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又大着胆子,带了点微小的炫耀,“之前酿下的桃花白,闻着倒挺香。”
河神殿下露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简直就是垃圾”的嫌弃表情,冷冷扫一眼那白色的小酒瓶,梅苦嘴角漾出的微笑僵在那里,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悄悄把酒瓶往怀里塞了塞。
“你就是为了给他送这个?”
河神殿下的口气绝对算不上好,梅苦知道身为奴仆不经得主人同意就为了私事擅自动作是大忌,在叔叔家他见过犯错的仆人被鞭打的样子,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有问必答,一五一十老实交代了。
河神殿下却没再说什么,又端着脸色不知道在想什么,梅苦被那金色眸子盯得心里发慌,只好低下脑袋等着发落。
河神殿下的语气变得很不耐烦:“抬起头来,本殿下长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不成?还是你胆子被老鼠吃了?”
梅苦抬头,眨巴眨巴眼,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河神大人挑剔的目光从梅苦的额头扫到脖子,依旧是不耐烦的口气,似乎多说一句都是浪费他的时间,“你跟钦吾关系不错?你喜欢他?”
“啊?”
根本不给梅苦回答的机会,河神殿下已经做出了结论,“别痴心妄想了,鲛人一族爱美是天下有名的,就你这样的凡夫俗子,瞎了眼都看不上。”
梅苦:“……”
他可以对天发誓他对钦吾没有非分之想!
问题是,这个骄傲尊贵的河神大人会不会听他辩解?
“你这是什么眼神?莫非你还敢有异议?”
“不敢。”
“哼,不敢?那就是有异议?本殿下的话,金口玉言,你居然有异议?”梅苦规规矩矩的回答也没能让河神殿下满意,反而怒火更甚,“蝼蚁凡人一个,胆子却大!还敢口是心非,敷衍本殿下!”
梅苦觉得自己应该把嘴封起来。
“又摆出一副死鱼样子做给谁看?心里胆敢不满,面上却装得老实,你这凡人好不狡猾,像你这般口是心非,在龙宫里都是定一个欺君之罪,剔了鳞抽了筋,才知道什么叫心口如一!”
“……”
“莫非你哑巴了?说话!”
梅苦叹了口气。“殿下不是要治我踢鳞抽筋之罪么?”
“你!”河神殿下一脸被刁奴惹怒的样子,“怎么,莫非你还不服不成?”
如果这个时候回答不敢,估计还是跟方才一样吧,梅苦突然有种无力感,这河神大人,有时候真的就是一个小娃娃,讲不通道理,只随心所欲——以前他还能靠哄来应付,现在这个高高在上的河神殿下,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梅苦决定,死活就是这样了,不如实话实说。
“我对钦吾大人,没有非分之想。”他对上那双好看得要命的金色眸子,试图把自己的意思传达过去,“不敢,也不会有。”
他是凡人,蝼蚁一样的凡人,阴错阳差能进了河宫仙境,已经是想都想不到的福分,怎么还敢痴心妄想?
“最好你自己清楚,哼!”
就像他说的这样,他自己清楚,他的身份和地位,寿命区区几十年,毫无用处的凡人,被视为奴仆玩具,被踩在脚下的存在。
那天的事情居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他说了实话之后,河神殿下虽然看上去依旧心情不佳,却也没再为难,袖子一甩就丢下他不管了。
然而奇怪的事情却没有终止,鬼晓得河神殿下是那里不对劲了,突然有一天又盯着梅苦阴测测冷森森看了半天,又开始挑剔起梅苦的称呼来。
“敷衍!应付!嘴上恭恭敬敬叫着殿下,心里不知道想些什么!你这个凡人,又狡猾又不听话,别以为装成这个样子本殿下就会被你骗了!”
跟一个奴仆,还是个凡人,没事就找茬,也许也是一种乐趣?
梅苦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些没有头脑的问题,而且河神殿下的脾气太过古怪,让他满意或者不满意根本没有规律可言,他只能尽量做好事情,尽量顺着他来。
喊殿下不对,那就改口称大人,还被骂,那就闭嘴,等着那个吃饱饭就爱鸡蛋里挑骨头的河神指示。
“你自己觉得该怎么称呼才算得上诚心诚意?”
唔,主子?
河神殿下气得指着梅苦大骂:“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就知道你这个凡人可恶,敷衍的本事比谁都会!你除了跟着他们学,像他们一样,你还知道什么?”
梅苦:“啊?”
这话实在莫名其妙,不说梅苦,就是河神殿下自己也愣了愣,脸色渐渐由黑转青,由青又变得锅底黑,看向梅苦的眼神也变得冰冷,片刻之后,一摆手就让梅苦退下了。
梅苦知道今天应该又是无事了,尽情慢慢走在镶嵌着明珠碧玉的长廊里,漫无边际想着一些事情,他最近胃口不好,睡得也不好,所以人很累,尤其不想动。然而每一天都过得这么提心吊胆,走在独木桥上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摔了下去。
书里说伴君如伴虎,蒙野其实还好,相处越久,越觉得他像之前的小娃娃,不至于到了猛虎的地步,那么可怕。可是再像,他也不敢像从前一样,笑吟吟地摸着他脑袋哄他开心哄他入睡。他没办法忘掉那一天,毫无预兆的清晨,他还想着给小娃娃讲那两只小鸟儿后来的故事,还有许许多多的计划,他们还有无数的看不到尽头的日子,可是突然之间,他熟悉的一起坍塌地粉碎,剩下的只有那个高大而傲慢的身影,冰冷的眼睛,毫无感情,看着他像是路边的一粒沙子一条死去的小鱼。那一刻,他的存在他的生命都消失了,消失在那本该温暖热烈的金色眸子里。
然后就是那个夜晚,极致的火热和极致的冰冷,组成一种无法言喻的痛,就算痕迹早已经消退,可是那种痛得发抖的记忆,却深切地刻在皮肤,在血里,在心里。
也许他真的是太没出息,果然是无用的凡人,就这么痛一次,就彻底怕了,成为了懦夫。
他不是傻子,朝夕相对的日子有这么多,隐隐约约心里也有个模糊的影子,然而这些东西,对已经吓破胆的凡人而言,实在太惊悚,也太不可想象了。
第十一章
霞姬嘤嘤嘤嘤小声哭着,活脱脱受欺负的小媳妇,梅苦又窘又不知所措,只好在一旁木头一样站着。
“还请娘娘能给我一条活路……”
梅苦苦笑:“仙子弄错了。”
第一,他不是什么娘娘,他也没那么大能耐能决定她们仙子的生死。
霞姬哭了半天,终于摸清楚对方只是个豆腐心的木头人,也不哭了,绞着绢子咬牙切齿:“我说,你到底答不答应帮我?”
这这这,这要怎么帮?
“你不是河神娘娘么,按规矩河神后宫该由你来处置,你就随意找个借口,把我打发出去不就成了?反正,反正这鬼河宫,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梅苦悄悄看这位艳丽出尘的仙子,好像,听说,当初还是她自己哭着要来河宫给河神做妃子的?
霞姬目露凶光:“不许再提此事!这有什么奇怪的,蒙野太子的名声九天之上哪个不知道,可惜他之前不近女色,只知道舞刀弄枪,还被魔气给伤着了。虽则如此,我们姐妹挂在他身上上百年的芳心岂是这么容易变心的?好容易听说蒙野太子恢复了,还开了窍,娶妻纳妾了,我喜欢他,自然要来给他做妃子,好遂了心愿。哪里不对了?”
“那你又为何想走?你不喜欢他了?”
“谁说我不喜欢他了?只是,只是,我怎么知道他是这个样子的?简直就是骗人嘛,以前在龙宫在天庭看见他,那么英俊那么潇洒,冷着脸的样子简直迷死人,眼里根本没有我们,偏偏就是风魔了喜欢他。现在隔得这么近,天天就提心吊胆了,哪里还顾着看他的脸?”说起伤心的事情,霞姬忍不住又满脸泪,“早知道我就不跟云姬抢了,还不如远远就那么一直看着欢喜着呢。”
总而言之,痴迷外表的仙子发觉自己上当受骗后,要自力更生找出路了。
梅苦哭笑不得,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河神殿下脾气不好这是事实,却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居然被恋慕的仙子嫌弃,若是那人知道了,只怕又是翻江倒海一阵闹腾了。
忍不住替那坏脾气的人辩解两句:“其实殿下也还好,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仙子与殿下相处的日子不多,自然有些误解。等到熟悉了,仙子就知道了,殿下人还不错,脾气不好,仙子多担待一些。”
“那是对你好不好?反正我是待不下去了,简直就是骗人!说什么魔气退尽所以恢复了,依我看,根本就没有嘛!以前的蒙野太子就算根本不理我们,也不是现在这么个恶魔样子。我才不承认他是我的蒙野太子,吓都要吓死我了。我不管,我要回去!”
梅苦很是为难,霞姬这个样子,是铁了心不愿意留,可是他又有什么权力放她回天庭?若是殿下知道了,怕不是要生气?说不定还会伤心?
他有点艰难的开口,试着再劝劝:“仙子不是说喜欢他么,既然喜欢,既然喜欢,他便是变了个样子……”渐渐也说不下去,张着嘴,看那已经下定决心的仙子,毫无留恋的样子。
“好,”他听见自己说,“我试试,看能不能帮你。”
这是梅苦第一次用那代表河神娘娘身份和权力的石信,其实很简单,他只要拿着那石信,对霞姬说一句话,霞姬就可以带着行李欢欢喜喜离开河宫了。
河神娘娘掌管着半个河宫,后宫姬妾去留也只是一句话。
这是规矩,从当年的小娃娃把石信塞进梅苦手里的时候,梅苦就有了这样的权力,河神一日没有收回石信,他就仍是一言可决定河宫嫔妃生死甚至不用回报任何人的河神娘娘。
梅苦楞了:“我,我都不知道。”
霞姬撇撇嘴,有点艳羡嫉妒,“而且日后就算河神要收回石信,还要昭告皇天后土,请天旨,若是天意说不可夺你石信,那就不能动。你以为龙后河神娘娘什么的这么好封?”
“不过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你运气好,明明是个凡人,能给蒙野太子做正妻。不过别说我没提醒过你,蒙野太子绝对有问题,他体内魔气未拔除干净,不知道哪天就发作起来,六亲不认,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趁着现在还有命在,赶紧有多远跑多远才是。”
梅苦抓抓脑袋,笑着摇了摇头。
“不愿意拉到,你们这些痴情种子真是,不过一个男人,也就好看点,天庭上好看的男人多得是,人间和三界里更多,何必犯得着要把命赔上?就算是两情相悦,吊着脑袋的,还是亏了。不过真是的,蒙野太子怎么就看上你了?”
霞姬走得很快,留下梅苦一个人,在那里立了半日,才梦醒一般,抬起头回了句:“不是的。”
痴情种子,两情相悦。
她说错了。
霞姬的离开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浪,蒙野似乎连有这么一个人存在都忘了,其他人,只知道霞姬是正大光明离开河宫的,也没有人多说什么,梅苦提心吊胆了几天,见果然是无事了,才把一颗心放下来。
那不起眼却意义非凡的石子成为了他心中的大山,手里的烤芋头,想起来就觉得很有压力,放在手里觉得烫。
他琢磨着,自己应该是把这东西还给蒙野了。
河神殿下眼睛一瞪:“嗯?”
梅苦:“还给你。”
见河神看他,解释道:“之前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才找到。”
他没敢说是霞姬帮他找到的。
“给我做什么?”河神装模作样整整衣袍,“这是女人带的东西,本殿下才不要。”
“可这也是殿下的东西。”
“说了不要,你以为我是你,要带这种女人的玩意儿?”
梅苦急了:“殿下!”
“喊什么喊什么,之前立的规矩忘干净了?好大胆子了,敢这么大声跟本殿下说话?嗯?”
蒙野狠狠揪了把梅苦的脸蛋,似乎是手感不错,干脆两只手一起上,捏面团小人一样揉捏拉扯的,心情大好:“这样居然倒不丑了。”
“这小石头,你若是不要,扔了便是。”河神殿下眉毛一挑,冷冷一笑,“你带着不是挺合身的么?前两天还放走了一个,本殿下懒得与你计较罢了。”
到底是河神,河宫里的事情哪一件能瞒得了他?梅苦看他眼睛,倒没有丝毫伤心模样,放下心来。
至于那石信的事情,河神殿下金口玉言,说不要就是不要,梅苦还能真给扔了不成,只得随身当宝贝一样带着,梦里都念着要醒来查看在不在。
其他到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蒙野的心情时好时坏,脾气忽大忽小,也难为梅苦能十二个时辰跟着受得了,到底也没出什么大事,日子便就这么不好也不坏过下去。有时候恍恍惚惚会觉得,搞不好就是这样,一辈子了。
第十二章
有一日半夜的时候,梅苦将将有了睡意,就被蒙野给摇醒了,迷迷糊糊听见这位河神殿下在那里发脾气:“你好大的胆子!”
“嗯?”
“本殿下的东西,你居然,居然敢私自送给钦吾?!他居然还敢接!你一个,那个胆大包天的鲛人一个,眼里还有没有本殿下!我要砍了你们的脑袋!”
梅苦鬼使神差,像从前那些日子一样,抬起手慢慢摸了摸河神殿下的手,每一次蒙野从噩梦中醒来,他的手都有点冷,小娃娃要强,从来不说自己害怕,但是也从来没有拒绝过梅苦的手。
正在生气的河神殿下居然难得露出有点怔怔的样子,由着胆大包天的凡人那双应该被剁掉的爪子放进了自己的手心。
果然是不一样了,从前是他包着小娃娃的手,现在却只能捏着他的指尖,梅苦也没问,脾气不好记性不好的河神殿下是什么时候想起来了珊瑚树下埋的礼物,只小声道:“我没酿好。”
那酒虽然闻着香,味道很淡,还有点酸,梅苦自己喝着都觉得很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