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自己又胡思乱想了。谁叫我们都是集中营般封闭式训练,决不让外宿呢,大好的青春少年都关在宿舍里,不看书能干啥啊,难道光打手枪?十几年的青春中,我基本把什么文学名着、宗教福音书都看了个遍。没书看的时候,就这样胡思乱想练脑。连教练员也说我是具有罗曼蒂克的王子般气质的运动员。谁说运动员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看我踢他。
我赶紧过去,帮狐狸生火。
火生起来,热得我汗流浃背,我还是不停的吹气,一时用力过大,脑子还有片刻缺氧空白。
也许这般,就不用去想明天分别的事情。
火生起来,我们把土豆埋在火堆下面。我想我一定很狼狈,汗从额头上流下来,一直流到眼睛里,辣得我左眼根本睁不开。
狐狸突然伸过手,他居然身上还带着手帕,他端着我的头,帮我把护目镜取下来交到我手中,拿手帕轻轻擦着我那只睁不开的眼睛。我们隔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对彼此的呼吸都如此清晰,我想我的呼吸一定是乱了。
为何我如此眷恋他的温柔?
正当我闭上眼睛渴望他多碰触我一点,突然传来一声断喝:“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仿佛偷奸被抓的人,飞快的松开,我迅速的带上护目镜,转头看着呵斥我们的人,正要辩解,一看,居然是我救起来的醉鬼。
同志们,有没有农夫救蛇被反咬一口的经验?那真是让人恨得咬牙切齿,悔不当初啊!我顿时恨不得一脚把他踢飞到河里。
我救起来的蛇摇摇晃晃的朝我们走来,然后就在我身边坐下来。他一坐下来,就把头靠在我肩膀上。重死了,我刚要推开他,就听到他在我耳边嘟哝:“神,你要抛弃我吗?”
我的手无法动弹。只能让他靠着。
火光照着我的眼睛,我是如此的热,心却是无边的悲哀。
土豆渐渐从火堆里发出香味,靠在我肩膀上的野人闻到香味后,就不再做颓废样,他端坐着,全身贯注的盯着火堆,两眼放着精光。
看他馋成那样,我也不忍捉弄他,把土豆从火堆里扒拉出来后,第一个就放到他面前。他赶忙捡起来,却又猛然间抛了出去,抱着手掌大叫道:“好疼,好疼。”
唉,真是笨到没辙了,刚从火堆里出来的东西能马上去拿吗?
他一见到手的食物飞了,我又没有打算分其他的给他,只好爬起来去找那颗被他扔出去的土豆,但估计发现土豆已经摔烂了,于是又空着手垂头丧气的走回来。
我把自己剥好皮的土豆递给他,看见他眼睛一亮望了我一眼,但转眼注意力就被散着香气的土豆夺走了。
唉,为何我要对他这般好?
“你们准备去哪里?是旅行的吗?”野人吃完土豆,酒似乎也醒了,问了一个异常清晰而且非常之不好答的一个问题。
“呵呵呵。”我干笑着企图混过去,问他到:“你呢?你是干什么?为什么倒在河滩上?”
他果然是个单纯的人,立刻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我闻言差点摔倒。这又是哪一出,荒山失魂记吗?
他用他那只宽大的手挠了挠头,说道:“我也不是失忆了,只是不记得名字了,好像就在嘴边,但就是叫不出来。”
这是什么毛病?
“或许是我不想回忆起以前的那个自己吧。”他说起这话的时候,脸上一脸落寞。
“你以前的那个自己是干什么?”我好奇的问他。
“画画的。”
这个答案让我又差点摔倒了。这个浑身上下充满了野兽和野人气质的混合体,是画家?他不说,我还以为他是油漆工,衣服上下满是红红黄黄的油彩,有些年代久远,就成了一坨黑色不明物。
“那你现在还画画吗?”
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画了?”
他把手在我面前举起来,我不解,但看了一会儿后,发现他的手在不断的颤抖,好像帕金森患者一样。
“这只手,已经没有办法作画了。”
他说完这句话,我们都沉默了。我想,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容忍他了,原来隐约中,我就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是同类的感觉。
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他坐在那里,突然抱着那只颤抖不已的手哇哇的哭起来,哭声震动荒野,让我不知所措。
狐狸不发一言,直接无视,我也只能摸着鼻子四处张望,争取视线不要落在他身上。不料他居然边哭便挪动身体,不一会儿便挪到我身边,然后把头靠在我怀里,继续哭,把我胸前哭湿了一片。
我只好抱着他,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不能画画还可以做其他的,你还可以做很多事情啊。”
他继续哭。
我只好以自己为榜样来,说道:“其实我以前是运动员,现在也没办法再当运动员了,但是我还不是一样准备改行做其他的。”
他抬起头,用一双像小狗一样湿漉漉的眼睛盯着我:“真的。”
我点点头。
“你不痛苦吗?”他把手放在我的胸口小心翼翼的问道,仿佛要感受它。
“痛苦过,痛苦到想要死了算了,但是只要放下就没事了。”我故作坚强的微笑,但我的心依然在狠狠的抽痛,我想我还是没有真的放下。
“其实大家都一样,并不是你一个人这么惨!”我继续苦口婆心,犹如牧师一样宣扬乐观积极的福音。
他果然被触动,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鼻涕眼泪。可是衣袖太脏,和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把脸擦得像张野兽派的画像。
“快去把脸洗一洗吧。”我对他说道。
他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跟他一起,真是这个大个居然这么黏人。但是被他湿漉漉可怜巴巴的眼睛一望,我就心软。我只好跟着他一起站起来,领着他到河边洗脸。
19.
他走到河边,不是乖乖蹲在河边洗脸,而是扑通一声跳进河里,像只闯进安静河流的大河马,他索性脱了衣服甩给我,在河里舒畅的洗起澡来。
他四肢颀长,身材犹如野熊一样的壮硕,在河水中,举止投足都是如此随性,像个单纯的小孩子一样,只是玩个水,心情就立刻愉悦起来。
“喂,你也下来啊,下来啊。”他朝我喊道。我有些犹豫,刚刚生火流了一身汗,但我还是摇了摇头。
突然一个身影从我身边走过,我扭头一看,居然是狐狸。
他站在河岸边,开始脱下衣服,看来他也准备洗澡,他不介意跟这个野人一块,也让我比较诧异,我以为他至少会等野人洗完再说。不过转念一想,他这么矜贵的人,怎么肯洗别人洗浑的水。
果然,狐狸走到了大胡子的上游,开始慢条斯理的洗起他完美无瑕的体魄,怎么说,增一分则太胖,减一分则太瘦。
想了想自己白斩鸡一样的身材,我决定,打死也不要下去。实在不行,就等他们晚上都睡了,我再来偷偷洗。
正当我盯着狐狸晃神时,我没有察觉到大胡子居然猫着腰走到了我身边,我还来不及反应发生何事,就被抱起,一下子抛到水。
我吓了一跳,手无意识的开始拼命扑腾,害怕自己会沈下去,好半天才发现这河水原来只到我腰身。
大胡子哈哈哈豪爽的大笑起来。狐狸居然嘴角也含着笑意。
我真是囧到家了。
我站了起来,自暴自弃的开始脱衣服。我站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不用想,都是在大伤我男性的自尊心。
不过能舒舒服服的洗澡的确是很让人心情舒畅啊。很快,我也不再扭扭捏捏,爽快的左扭扭、右扭扭,搓着身上的汗泥。
汗泥翻滚而下,我整个人犹如破泥壳而重生,荒野清河,露天沐浴,真是五子登科也难敌这份爽朗快意啊!
“喂,你们俩是什么关系?”大胡子突然站在下游问到。他的问话一下子打断了我的自得其乐。
我愣了一下,意识到他是问我跟狐狸的关系。这个问题实在是不好回答,因为我自己也没有一个答案。我望着大胡子。他目光如同赤子,让我实在无颜说谎话,但是又无法告诉他实情,难道说我其实是半路被挟持,对方乃是穷凶极恶挟持我的人,但是到了后来我又主动贴上人家吗?
“呃,呃……”我吞吞吐吐的,眼神不断的望向狐狸,希望他能给我一点提示,但是他居然背过去,不理会我,让我单独作战。我有些沮丧,回过头看着大胡子说道:“我们其实是半路上碰到的。”
我以为大胡子会怀疑我的话,但大胡子却一脸恍然大悟,无心的说道:“我就说嘛,总感觉你们之间有一种不和谐的气息。原来是半路上碰到的陌生人。”
大胡子没心没肺的话让原本就沮丧的我更受打击。我好像自己刮干净毛然后等待万箭穿心的猪。
本来打算洗干净后在水里继续泡一会儿的,但是我感觉自己要找个地方舔伤才行。
我从水里走出来,大胡子在我后面喊:“喂,这么快就不洗了?”
我不理他,踏上河岸,把衣服在河岸边摆了摆,然后就拧干水,拿到旁边的树枝上去晾。
“喂,你说你改行了,那你现在做什么?”
一个浑厚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我一扭头,看见是大胡子,他居然也跟上来了,像模像样的在我旁边晾起衣服来。
“摄影。”我把晾在树枝上湿漉漉的T恤拉直,整平。然后就离开,来到一棵树荫下乘凉,此时地面上还有些热气,不适宜太早睡觉。
他像个甩不掉的大尾巴,立刻跟我上来,在我旁边并排坐下,要好得好像初中时代的同桌。
“你拍些什么,能不能给我看?”他央求道。
“不行”我斩钉截铁的拒绝,既有些得意,又有些心虚。相机里面有很多狐狸的照片。
他有点被我冷淡的态度伤到,沉默了一会。但是才过了一刻钟不到,他又亲热的凑过来,像只想讨人欢心的大狗一样,问我道:“学摄影难不难?”
我看着他略带期待的目光,不忍心敷衍他,于是从地上郑重其事的站起来,对着前方水墨般柔软的山川和远处浓墨重彩的绚烂夕阳,用手做了一个框,把它们都框进去,然后说道:“一点都不难,就这样把景物都框进去,然后按一下快门,一幅画就留下来了。”
我回头看着他,发现他的目光奇异而热烈。
我有点不好的预感,突然见他扑过来,握住我做成相机的双手,十分兴奋的说道:“我终于明白我要做什么了?”
“你要做什么?”我不安的问他。
“我也要学摄影。”他激动不已的松开我的手,却转眼又把我抱了个满怀:“你真是神派来指引我的。摄影也是作画的另一种形式,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我决定了,以后就要跟着你学摄影。”
呃?这是怎么回事?
“呃——那个——我现在还有其他的事,恐怕没有办法带着你。”我竭力委婉的拒绝他。
“为什么?”他低头直视着我,我只能费劲仰着头看着他,表达我诚恳的态度:“那个——我要去一个地方,还有很久的路程。”
“那我跟着你去。”
“不可以”
“为什么?”
“车不是我的。”
“……”
他好像很受伤。大大的双眼皮里荡漾着波光,幽怨的看着我。
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来:“你可以让他跟着,反正你只需送我达到目的地我们就会分开,接下来有个人陪着你不是很好吗?”
狐狸突然出声道。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又听到了多少,但是他这样毫不犹豫就把我推出去的冷淡态度着实伤害了我。
我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也说不出我的事不要你管这种反唇相讥的刻薄话。
大胡子欢欣雀跃起来,叫道:“太好了,我可以跟你在一起了。”我勉强自己才露出一丝笑容。
狐狸是下定决心要把我甩开了,连后备胎都给我找好了。我是不是应该感激他的贴心。我无法怨狐狸,但这也不是大胡子的错,我们本来就不会一起永远走下去,就跟中途的白面书生一样,只是对方旅途中一个短暂的过客。
我看着大胡子还在等待我首肯的期待的目光,终于对他点了点头,代表我接受了这个安排。
大胡子既然不能画画了,那学摄影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他画画出身,对构图、光影这些都有专业的知识功底,比起我这个半路出家、业余玩票性质的当然更适合学摄影。想要做地理杂志那样的摄影师,那些荒原高山、原始丛林,没有人结伴同行一个人是很难独自前进的。这样或许是最好的安排。
夜晚,我们睡在一个空地上,山野间凉意很深,睡着睡着,不知不觉就有些发冷,好像睡在一个巨大的山野牌冷气空调中。
我感到大胡子似乎在不断的向我蹭来,估计冻着了,想要抱住我取暖,我不想倒霉的沦为他的抱枕,于是开始往前移,我想我是有意的往狐狸那里移。
就在我跟大胡子像车!辘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朝自己的目标滚动时,原本一动不动的狐狸突然坐起来,然后起身,走到车里,关上车门,独自在车里睡觉。
我失去目标,静止不动,被滚上来的大胡子抱住。
或许是大胡子的硕大的身体很暖,他长长的四肢把我整个包裹在他的身体之中,让被万年寒冰冻住的我感觉到了丝丝的温暖。
迷迷糊糊中,我还是睡过去,然后做了一晚被人绑在大树上的噩梦。
早上在大胡子怀中醒来,说没受到惊吓那是假的。想来自己昨晚也是迷糊了,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一个男人这样搂着自己。
难道是因为成了流浪汉所以就心里上变成了无所顾忌的禽兽?
我使劲掰开大胡子的手,从他的桎梏中爬出来,大胡子睁开眼,嘟哝道:“天亮了?”
我用脚踢了踢他,说道:“起来了,要出发了。”
我去放河边洗手洗脸,然后回到车里。狐狸也已经醒来,坐在车里。我不知道他何时醒的,又看到我跟大胡子那样有多久,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大胡子撒完尿后,直直就朝我们走来,看我目光如炬的盯着他的手,然后就转身跑到河边去洗手,结果我远远的听得又是一阵喧哗的水响,大胡子洗得一头一脸湿漉漉的撒着欢跑回来。
他站在车旁,我跟他说坐后座,他没动,看着我一脸疑惑的问道:“我们现在就要走吗?”
“嗯,怎么,你突然不想上路了吗?”我已经在发动车子。毕竟只是萍水相逢,他要改变主意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是,不是。”他突然从车窗里拉住我的手,我怕车子滑出去,只好把车子熄火。然后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他摸了摸头,有些犹豫的说道:“我还没有跟人告别。”
跟谁告别?这荒郊野岭的。
“其实他们不远,就在前面一点。”大胡子拉住我,乞求的说道:“你们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
我皱着眉头,犹豫着。望了一眼狐狸,狐狸微微了点了一下头,同意了。
我让大胡子上车,然后开车送他到他指的路口附近,离我们露宿地方不足半公里的地方居然是一个小镇子。
我把车停在路口,然后对大胡子说:“我们在这里等你。你快去快回。”
大胡子下车后,突然走到前面,敲了敲我的车窗,我降下窗玻璃,他突然手伸进来,打开车门,像抱只小猫一样把我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