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早婚还不许别人早婚。”
轻描淡写地带过去,过了前院进了后院,一群人围上来了。英凭海猝不及防地被风间彤一把搂住,把他身边牵着的
小侄子吓了一大跳,睁大一双乌黑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风间彤。感觉快要被这男人给勒死的英凭海费了半天劲推开他
,低头看到小侄子的表情,立马笑喷了。风间彤看看小孩子又看看他,表情很复杂。
“你结婚至少告诉我一声,突然就把孩子领来给我看……”
“不是我的,实月的。吾思,叫风间二伯。”
“风间二伯。”
“乖孩子。”风间彤粗糙的大手揉揉他的头发,“真漂亮,这模样可深得你伯父的精髓。”
“你们几个的孩子呢?风间珲呢?阿容,你家的璇该十一二岁了吧?”
“英伯父。”从一堆人里钻出一个少年来,眉眼清秀,看着让人觉得异常赏心悦目,“我是风间璇,快十二了。珲
上学去了,晚上回来让他给您请安。还有,这是风间琥,风间玥,还有二伯家的小瑶,才三个月,不能给您见礼了
。”
有条有理,态度不软不硬,一切恰到好处。英凭海在心里想,为什么风间容这种脑容量几乎为零的人会生出这样的
孩子来,真是风间堂之大幸。
小英吾思看到这么多人有些怯生,又往伯父身后躲。风间璇蹲下来伸出手。
“你叫什么名字啊?”
“英吾思。”
“我叫风间璇。给我牵手行不行?”
小孩子先抬头征询伯父的意见,看伯父点头自己才点点头。风间璇站起来牵起他的手,跟在大人后面往里院走,一
路给英吾思指点花花草草和好玩的东西。风间琥很沉默,不问他话就一言不发,风间玥倒是性格活泼,和风间璇一
起逗着小孩子玩,有说有笑的。
“这几年风间堂没什么变化,外面打仗,生意照做。反正打仗最远也就是打过中都,离和州十万八千里,都没什么
感觉。”
“哦。”英凭海端起陶制茶碗喝了口茶,风间堂特制茶叶总是这么苦涩,他都快喝不习惯了。风间彤坐在他身边,
两个人在内院天井边长廊台阶上坐着,脚边是开得正热烈的月季花。蝉鸣一声一声的,才六月吧……今年的蝉叫得
特别早。
“你参军去了?”
“嗯。打了两仗在俘虏营呆了几个月,回来了。得了个军衔。”
“真像梦一样。”低着头的风间彤小声说道,“我还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最后两年几乎没消息……你年纪也不小
了,想结婚成家吗?”
“没想过。没有意外,我不会结婚。”
“为什么?”
“懒得浪费感情。你别说你要介绍风间堂的女孩子给我,我不要。”
“英家反正基本都是和风间堂通婚……”
“我不要。”英凭海加重语气重复一遍,“别以为你能把我捆死在风间堂。女人没用,你死心吧。”
“你翅膀硬了。我知道现在我拿你没辙,你手里有英海保全,风间堂根本不入你的眼。那好我问你,要是想让你为
风间堂继续效力,需要什么条件?”
“没有。”将茶碗重重顿在砖地上,英凭海的每个字都铿锵有力,“我以后只为自己活着。”
点了支烟抽着,英凭海站在如墨夜色中凝视天井里的花海。这是风间堂最美的风景,明明房子那么破旧阴森,这些
花却一年一年地开着,一年比一年繁盛。最角落的那一株白月季他从小就记得,这么些年了,不知道多少花朵在这
植株上吐蕊盛放然后败落成泥。
“那个……你好。”
听到从背后传来的声音,他指尖挟着香烟转过头去。来人的脸看不太清,只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里仿佛灯
火。
“你好。”来人又重复了一遍。那是个未成熟的声音,是少年的声音。
“风间若菁?”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白天你在哪?没看到你。”
“学校。放学后有社团活动,回家才听说你来了。”
他从黑暗的角落走出来,走到英凭海站着的廊檐下面,被小飞虫围绕着的电灯照亮了他的脸。平心而论,这是张美
丽的脸,如当年一般男女莫辨,狭长的凤眼,殷红的嘴唇。
“你今年上高中了?”
“对,高一。”他低头看着黑色的泥土,语气有点拘谨,“艺术高中。”
“我还记得你的画。”
“我却只记得当时画里的你了。”
英凭海皱了皱眉头,没等他开口,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小叔?二伯找你呢,你在哪?”
“我得赶紧过去了。”风间若菁显得很紧张,“抱歉,明天我再找时间来看你。”
他急匆匆地走了,艺术高中的浅绿色校服衬衫隐没在转角的黑暗里。
从风间家几兄弟的态度中,英凭海猜出了风间若菁现在在过着怎样如履薄冰的生活。风间老爷子已经归天,他无父
无母,世上没有任何亲人,寄居在同父异母的兄弟的家里,再说他还是个私生子,本来就备受歧视。更何况风间堂
尚武,他却没有武术根基,根本对风间堂来说就是个累赘。想来他过得够苦的。
“为了我读书的事。”
第二天晚上,风间若菁红着半边脸在回廊上找到抽烟看花的英凭海,对他解释道。
“老二打的?”
“四哥。”
“阿容这是什么坏毛病!”英凭海有些恼火。
“艺术高中读起来很费钱,将来也未必有什么成就……”他按着脸颊,声音越说越小,“我读的是美术,专攻水彩
画。我自己喜欢,可是几位哥哥不是很理解。我倒是也清楚,绘画什么的当爱好还行,作为一辈子的事业就有点痴
人说梦。二哥和四哥尤其看不起画画的。”
“拿你的画给我看看。”
“啊?”
风间若菁楞了一下,然后赶紧跑回房间捧来一堆画纸和几个裱好的画框。英凭海扔了烟蒂,坐在走廊长椅上一幅幅
地翻看。画得不错,笔法融合了各家长处,虽然还有些稚嫩,但不缺天分。人物风景都有,风景尤其出色。如果能
得到深造的机会,这孩子能画出好画来。
“你申请天埠工艺美术学院的奖学金吧。”
“那个学校很难考。”
“没考你怎么知道难考。”英凭海把画递还给他,“只要你考上,学费奖学金解决,其他开销我负责,你去天埠上
学。”
“……”
捧着自己厚厚的一摞画,风间若菁还在愣怔。走廊对过的门开了,小英吾思揉着眼睛出来,扶着门框看到自己伯父
,喊道:“伯伯!”
“吾思?怎么睡醒了?”
“伯伯你怎么不在……”
“出来走走,好,我们回去睡觉!”
走过去把睡得迷糊的小侄子抱起来,软绵绵的身体偎到他怀里,很快又呼吸均匀了。英凭海抱着孩子转过身,竖起
手指示意风间若菁别说话,然后自己也压低声音:
“考试一年两次。明年春天那次看你是不是赶得上了,自己掂量着办。”
说完,他摆摆手表示晚安,进了门,将门轻轻关紧,以免惊醒怀里的小侄子。
从风间堂回到天埠,整天泡在工厂里,一周才能回一次家,英凭海忙得颠三倒四,但是忙得充实,因为这是他心甘
情愿的,是英海壮大的过程中必备的一部分。看着账面逐渐抹平,月度节余越来越多,他觉得忙死也值了。
家里的事情顾不上了,他错误估计了自己不在时的情势,以为不会发生什么问题。七月底,他选了个周末回家,一
回去英烨就悄悄对他说韦综最近总是在外面晃荡,不像过去那样把自己关在琴房里。好几次看到她站在玻璃走廊里
看着花园。
“看花园?”
“小少爷在花园里。有时和三小姐一起有时和保姆一起,我觉得她在看小少爷。”
“她想干什么?”
“不知道哪。我觉得您该自己看看去。”
第二天上午,英凭海看到英晓舞带着英吾思到小花园里去玩,就悄悄地跟了下去,从厨房后门拐进对着小花园的玻
璃走廊,侧身藏进储物室门后。过了几分钟,韦综从二楼下来了,走到玻璃走廊上,慢慢贴近玻璃,手压在玻璃上
面,眼睛定定地望着花园里的两个孩子。英凭海屏住呼吸观察她的表情——那不是什么慈母的表情。她在看着一种
她渴望得到的东西,眼睛里写满了贪婪,仿佛那个孩子是一只珍奇异兽。
“你想干什么?”
被人从背后拍了肩膀,韦综猛地捂住嘴,硬是把尖叫扼杀在喉咙里面。她战战兢兢地转过身,贴在玻璃上看着英凭
海,好像恨不得自己缩小消失。
“我……我……”
“你想对那孩子做什么?”
“我不想……没有……不是要……他的血……没有!”
她尖厉地喊出“没有”,抽身从英凭海手里溜了出去,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梯。英凭海跟过去,看到她扑进自己的房
间,然后死死地关上了门。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沉思片刻,英凭海回了自己的书房,也把门关上,默默地想了一天。
现在不是时候。自己完全没法从工厂分心,根本做不到对孩子二十四小时看护。除了自己,这房子里没人对付得了
韦综。她随便下个毒就……万一她真的干出来怎么办?也许她不会,但这个万一英凭海赌不起。那就得让孩子离开
这所房子。可是去哪?得去离韦综尽量远的地方……哪里安全?左思右想,英凭海想到了学校。那种住宿制的私立
学校,能给孩子最好的照顾,而且完全封闭,国内这种学校少,但是国外……
到了半夜,他终于想清楚了,拿起电话给安景忆打。安景忆被他吵醒,一听他是要给自己侄子找寄宿制学校就松了
口气。
“真是,我还以为你半夜打电话给我求婚呢。”
“改天我就求。你有熟悉的寄宿制学校吗?”
“有。我母校。”他懒洋洋地回答,“勒锦南都,锦颂私立学院,我在那里从五岁一直呆到十八岁,专收有钱人家
小孩和贵族子弟,环境奢侈管理严密,家里越有背景孩子活得越好,单人宿舍胜过齐氏雅生的商务套房,比贵宾房
差点。”
“听起来不错。”
“如果你侄子能打而且善于反击,那你就不用担心了。反之就需要磨练几年。”
“就是说五岁的小孩子自己去还是不行。”
“生活上没什么问题,有人照顾。要是想家啦,被人欺负了什么的……”
“那……如果我把我小妹也送去呢?”
“你那个据说很彪悍的小妹?嗯,这倒是个好办法。让她照顾你侄子就行了。”
“那麻烦你帮我联系那个学校,快一些,最好本周内能办妥手续。”
“行啊,只要你准备好一大笔钱给学校捐助,什么都好说。”
谁说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全家人连哄带骗还是没能瞒住英家的小少爷,送他和英晓舞走的那天上午,这孩子打死也
不肯出门,英烨把他抱到门口要送上车,他跳下来抓着大门死也不放。骗他说只是出去玩几天很快就回来,根本没
用,他用一副“我知道你们都骗我,出去就回不来了”的表情看着所有人,抿着嘴角一脸坚决。头疼得不行的英烨
最后选择了给英凭海打电话。因为怕送孩子走的时候自己控制不住,英凭海早就去工厂了。接到英烨的电话,他只
能硬着头皮回来,哄小侄子上车。
“吾思,上车吧,去勒锦玩一阵子,有你小姨陪着你呢。过几天就回来了。”
扒着门框的小英吾思看着蹲下来和自己对话的伯父,继续摇头。眼看要赶不上飞机了,英凭海不得不硬下心肠,把
自己宝贝了五年的小侄子拎起来扔进车里。小孩子在车里连哭带闹,他只能别过身去装作听不见。最后看了一眼远
去的车子,什么都看不到了,那孩子的哭声却还在耳边回荡,弄得他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此时的想法就那么简单,安景忆所说的从五岁呆到十八岁这种情况英凭海连想都没想过。但世事总不如人意,接下
来的那些年里英海状况连连,韦综整日游魂般在英家晃荡,直到两年后英凭海才知道她当年是为什么那么奇怪地盯
着自己的孩子——她想取孩子的血做咒术的药引。在一次疯癫发作中韦综说出了真相,当时英凭海的血都冷透了。
她从来没放弃过破解大祭司的毒咒,每天想着回罗山,变着法子研究毒药和咒术,希望自己能摆脱那恶毒的魔咒;
知道她的意图后,本来想把孩子接回来的英凭海决定让英吾思继续在勒锦待下去。
英辛毅的遗言把英凭海束缚住了。否则他会早日杀了韦综,接回自己的侄子。可他不能背弃当年的诺言,他还没冷
血到那种地步。于是,一晃七年过去了。
“她干了什么?”
“不知道!”英实月急得满头大汗,“她似乎吃了什么药……我的诺族话太差,她说得太乱我听不懂!”
二十六岁的英实月已经从星邦工商大学毕业,现在全权管理英海保全,早已不是七年前那文弱少年的模样,走到哪
里都是一副明星派头,称得上玉树临风,身边不缺女人。家里这个诺族女人对他而言早就没了妻子的意义,但出于
尊重他还是没有和韦综离婚。英凭海已经三十四岁,在岁月的打磨下他更加光彩夺目,真正沉稳英俊如同无限沧海
。
“不是让你们看住她吗!”
“别怪实月了,先去看人要紧!”
在背后催促他的是风间若菁。这孩子刚从天埠工艺美术学院毕业,在天埠一家广告公司找了个工作,还是住在英家
。因为有他在,英家还没变成一座传说中的鬼屋。
英凭海咬了咬牙让他们留在一楼,自己上二楼去推韦综的门。门是虚掩的。一进门就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
令人几欲作呕。他没有进去,站在门口看着脚下。一个装药的碗扔在那里,里面还有黑色的汤药。韦综躺在地上,
身下是用血画出来的一个圆形,里面有些古诺族语,好像是阵法。
“你又干什么?”
“我想死了。”她躺在自己的血阵里面,声音软弱无力,“连着七天我都梦见大祭司向我索命……她说要我拿命给
她,她要死了我也不能活着。我怕她来要我的命,索性自己了断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