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若沧海,死若巉岩——竹下岚

作者:竹下岚  录入:03-20

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放在面前。卓穆不假思索,杯子端起来便入口,然后险些呛了。

“咳咳……这什么这?”

“苦杏仁茶。”英吾思抱着手臂回答。

“这么苦……你也不说一声!”

“我说了你就不喝了。”

“见你的鬼……”卓穆恨恨地放下茶杯。英吾思不予搭理,扔下他去廊檐下翻晒草药。看他把好几袋子草药拖出来

晒,卓穆才认识到这个人真的是在靠卖草药过日子。太阳晒出一院子草药的芳香,已经干瘪的叶片似乎在阳光下舒

展开来,微微泛着金色。低头翻晒的英吾思抬手抹去汗水,脖颈后面细微的汗滴反射着日光。他干起活来很带劲,

一心一意,小麦色的肌肤绷紧,结实光滑的肌肉在棉衫绷紧的短袖下方凸起,粗糙的手指细细地检视每一片叶子,

黑发漆黑如鸦翅。

“我说,你别晒了,明天跟我回国……”

卓穆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蹲在他身边说道。英吾思抬眼一瞥,随即低头换个方向继续晒。卓穆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

欲速则不达,要文火慢炖。

“我走的时候英总裁刚用激光治疗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下周就拆纱布了。他能看见的话,肯定希望第一眼就看

到你。”

英吾思不耐烦地又起身去另一块竹席边翻看一堆树皮模样的东西。卓穆锲而不舍地追过去继续说:“他的话我转述

了,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自己去看他一眼。万一他的肺癌治疗不成功,抗不到最后,你不会后悔?他现在说不好什么

时候就得进隔离病房……到时候你想见也见不到。我知道你心里有他,拜托你别赌气了,放下架子去见见英总裁吧

。他是你伯父,不是你的仇人!他对你有多少不好多少亏欠都是过去的事,如今你也长大了,该看开点了吧?”

“别啰嗦了。我不去。”

“不去?”卓穆双眉一轩,站起来,“好,不去算了。”

“你去哪?”

“我是来请你回去的,既然你不肯,我也该滚了。没工夫陪你耗。”

“回来!”

裤腿被扯住,卓穆动弹不得,气冲冲地低头看他:“你有病啊?我走还不行?”

“英凭海花钱雇你了?说服不成就走人?一点旧情都不念!”

“我跟你念旧?你知不知道我是跟学校请了假来的,学生还等我回去呢!我哪有那么闲?你爱回不回,我不管了。

“……行行,你等等。等会。”英吾思擦了手起身把卓穆往屋子里推,“等我把活干完再跟你谈,你先别急着走,

屋里喝点茶看个电视,咱们好好说会话,行不?”

这人一着急,离坎口音都冒出来了。卓穆一甩袖子,冷着脸回屋去折腾遥控器。

整个下午英吾思都一声不响,低头在院子里忙活,晒完草药又去扫地,整理园圃,洗衣服,卓穆等着他来谈,他却

像缩进壳里似的,连房门都不进,在院子里兜兜转转一下午。终于,天色暗下来,他实在没有可做的了,擦了手进

门问道:

“晚上想吃什么?”

“想把你剥皮插在铁钎子上烤了吃。”卓穆冷冷地回答。

“……”

英吾思无语,扯了件围裙围上去厨房。卓穆第二十三次把所有频道都过了一遍,心里的火气平了些,也打算去厨房

帮帮忙,结果刚进去就被赶了出来。

“出去,我做饭不好吃但也不用你插手。”

“我没说过你做得不好,给你打打下手总可以?”

“不用你。”他埋头在鱼身上片花,手起刀落运转如飞,“我不是齐泽轩,要靠你打理日常生活……你会的我都会

,你不会的我也会。有我在就没你动手的份,坐着享福去。”

“……随你,随你。”

卓穆叹着气退出去,只觉得这位仁兄越来越不好相处了。半小时后,三菜一汤上桌,离坎风味,香气四溢勾人食欲

。两人对坐而食,依旧沉默。与昨日相同的晚霞降临在窗棂之外,霞色如血,白纱窗帘半边是淡红半边是莹白,风

声依稀可闻,窗外炊烟入云,归家的人流渐渐稀疏,黑夜抹去暮色。

“睡吧。”

二楼的卧室里,一张老式双人床,挂着浅蓝色的帐子,淡淡的檀香味在整个房间里浮动。英吾思在大衣柜里倒腾了

半天找出一个枕头给卓穆,加上自己的一套睡衣。他们两人身量相仿,卓穆稍微瘦一点,衣服基本都可以交换着穿

。换了睡衣躺上床,两个人将沉默延续下去,各自望着被台灯照亮的天花板。

“要是不自在,我去睡一楼沙发。”

躺了一阵子,英吾思坐起来说道。卓穆闭着眼睛摇摇头:“没事,别折腾了。”

“那我关灯?”

“关。”卓穆翻了个身,说道,“明早你给我个答复。我明天必须走。”

英吾思没答话,关了灯,房间陷入半明半暗之中。已经入秋,热是不热了,但两个人还是很自觉地各据一边,避免

任何接触。中午在广场上的吻已经超出了界限,有一根线在他们心里吊着,此刻的小心翼翼都是为了保护这根线。

万一它断了,或许一切都会乱套。虽然眼睛闭着,心却一直喧嚣不停。外在的虚伪安静遮掩了内在的翻涌。

不知躺了多久,英吾思突然坐起来。卓穆从床的波动感觉到他的动静,刚想转身看看,在浓浓的黑暗中,英吾思猛

地俯下身抱紧了他,卓穆听到他深深吸气的声音。

“你干什么?”

“留下吧。”

“说清楚点,我听不见。”卓穆被他勒得骨头都疼,勉强说道。

“这里……是我去世的养父的房子。他和师傅给我留下唯一的遗产。临死的时候他说将来如果没地方可去,这里就

是最后的归宿。所以我来了,打算在这里终老。如果不是断了念想,我会继续在外面漂泊,不会就这样落叶归根。

我本来以为在这里过下去,和以前的人事彻底告别,我真的心灰意冷了……但是看到你我又觉得自己还有力气继续

活下去,我还在渴望你……”

“你的养父?”卓穆打断他,“你从来没提过这个人。”

“我是不想提他。他是当初绑架我的那帮人的头,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跟着他到了离坎,认了师傅……名义上

他算是我的养父。一开始虽然讨厌他,后来那几年,我真的当他是父亲,只可惜没多久他和师傅都死于非命。我也

不想回忆关于他们的事,总是伤心……还有几个同门师弟,也不知道他们如今在做什么。我是不会回头去看当年的

事了,除了痛苦就是茫然,没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像别人的棋子一样。可是,在中都这些年,我还算过得愉快。”

“所以?”

“所以……所以你别走了,我和你都不回去,留在这里,行吗?我们一样可以好好生活,我对你是真心的,可能爱

情没有那么多,但你是我这三十多年来最好的朋友,几乎是唯一的。我希望你能陪我,朋友,爱人,随便怎么都行

……”

“不行。你的心态我明白,但不行。”

“为什么?齐泽轩?还有别的吗?”

“这还不够?”

“他到底哪里好?”

“他好的地方你看不到,所以你不喜欢他。泽轩很善良,但不是没原则的善良,所以他会帮你,你可以不感激他,

拜托你尊重他。”

“你……”

“把你和他各放一端在天平上衡量,他比你重得多,对我来说。”推开英吾思,卓穆也坐起来,“算我求你,你理

解一下我的感觉吧。感情是双向的,我顶多是喜欢你,可我爱齐泽轩,为了他让我去死都行。生死关头我也会和你

共进退,但那是身为你的学生和朋友的自觉以及义务,不是爱情。如今英总裁心心念念要见你一面,你好歹听我一

句,想想他,行吗?想想他有多不容易!等他真死了,你哭都没地方哭去!好不容易这世上有个人把你放在心头,

你还不领情?你就矫情吧,反正没卖后悔药的!”

“我不想见他。”

“是吗?让我猜猜为什么。”卓穆屈起膝,借着月光注视他,“怕美梦破灭?怕得到了以后立刻失去?怕受伤害?

要么就是和英总裁赌气。觉得他对不起你?你还能更狭隘点吗?他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眼下他重病在身,让你回

去看一眼都这么难!我也真是倒霉,总是摊上关于你的这些事,每次都吃力不讨好……上辈子肯定欠了你的钱。”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论自私你认第二没人认第一。”

“说得真是一针见血。”尽管他的话很难听,卓穆还是保持了良好的风度,“既然你就是这么想的,那咱们也没话

可说了。我不是好人,你是。反正你是觉得我存心害你,那你就在这里终老吧,祝你善终。”

说完,卓穆跳下床解开睡衣纽扣扔掉上衣,拿起自己的衬衫套上,月光斜照在墙边衣架上,他快步过去拎下来长裤

准备穿好走人。半夜就半夜,他宁可去机场睡一晚上也不想再和这个满脑子被害妄想症心理年龄不够十八岁的神经

病多呆一秒。英吾思坐在床边看他穿,没有要拦的意思。

“有本事等你伯父的死讯过来时你一滴眼泪都别流。”

最后,卓穆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提着风衣扬长而去,离开小院,融入万籁俱寂的月夜。

在霞水机场,卓穆接到英凭海的电话。几天没见他来古氏医院探病,英凭海还以为他去出差了,责备他为什么不说

一声。卓穆顺着杆子爬,说自己在离坎出差,明天中午回,等回去就到医院看他。他知道英凭海很孤单,英晓舞忙

着英海重工和风间琥的病无法分身来探望他,英实月也被英海保全拖住,除了他和齐泽轩,没人能隔三差五陪他说

话排解情绪。这次想把英吾思弄回去也是希望英凭海能有个伴,没想到没成。

虽然自己的父亲早已和自己断绝关系,但假如他住了院,卓穆绝对不会狠下心来不管不问。但是,以自己的标准来

要求别人,本身就够矫情了。管到这个地步就够了,不管自己有多喜欢英凭海,也犯不着继续受英吾思的气。既然

和英凭海合得来,回去以后多看他几次,把他当成自己长辈照顾,就算是弥补吧。

他一夜没睡,也睡不着,戴着墨镜睁着眼睛坐在机场大厅外面长椅上看旭日初升,引起了来来往往的漂亮空姐们的

集中注意。就算墨镜遮脸,卓穆的身材、气质、轮廓还是摆在那里,没睡醒的模样也可以被理解为华丽的颓废。齐

泽轩说他是女性杀手是有根有据的。一周前,齐泽轩临回望星原那天早上还拿他开涮。

“昨天有帝大的熟人跟我说几百人目睹了教师节你被鲜花淹没的场面。”

“谁这么无聊跟你说这个。”卓穆抱着他的脖子嘀咕。

“老同学。据说你一下就被抱着花的女生给挡得不见人影了。少女杀手啊,宝贝。”

“哟,你喝醋了?”

“你这副模样最讨年轻女孩子喜欢,小姑娘都喜欢漂亮华丽的东西……”

“说得好像你不喜欢似的。”

“我喜欢。喜欢得想把你关起来藏着。”

回忆中的甜蜜让卓穆弯起嘴角,漾起明亮动人的笑容。他突然开心起来。想着一会上飞机,飞回去齐泽轩可能也在

中都家里等着了,他就忍不住要微笑。正想得高兴,一道黑影挡住了他眼前的阳光和开阔风景。

“……”

“我跟你回中都。”

两手空空的英吾思站在他面前,黑色皮夹克敞着,气喘吁吁。卓穆摘下墨镜,抬起头望向他,他也毫不退让地回视

。已经习惯了的沉默中,该说的都说尽了。

十七 完结篇

古氏医院住院部顶层有个玻璃日光咖啡厅,除了病人和家属会光顾外,医生们休息的时候也经常来喝点东西看看悬

空的超薄屏幕里播的新闻,算是个温馨又雅致的去处。九月底的这天下午,这里却气氛剑拔弩张,东南角靠着下天

台的楼梯的一块几乎没了人,只余一桌三人,一老二少。

一身黑衣、神色委顿的漂亮青年缩在曲腿沙发的一角,耳朵里塞着耳机,似乎是打定主意埋头装鸵鸟。他身边坐着

一位身着病号服的男人,鬓边头发已是银白,双眼被纱布蒙住,看不清表情,但从他的手势和动作看得出他很激动

。对面的男子把脸埋在双手里,手肘支着膝,皮夹克斜披在肩头。

“你要是觉得英凭海欠你的,我无话可说。”看不见眼前的说话对象,英凭海摸索着把手放在两人中间间隔的茶桌

上,“别这么大声吵,激动解决不了任何事。”

“那怎么才能解决?”英吾思继续捂着脸,声音发闷,“还有什么剩下的?还有什么值得解决的?”

“人生开始了就不能回头。你觉得你的出生是错误,难道你能改变自己出生的事实?”

“我不能!至少……不该是现在这样!一切的肇因都是你!把我和母亲分开的是你,让我不能回家的也是你,可是

你又不愿理我,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的母亲招你惹你了你要让我和她分开?你到底有多恨我们?”

卓穆动了动想说话,瞥了他们两个一眼,又蔫蔫地缩了回去。他在飞机上也没睡,三十多小时没合过眼,也没力气

掺和这两位的事了。让他们吵去吧。

“你妈妈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你敢说不是强迫我离开家去读锦颂的?”

闻言,英凭海轻轻一笑,笑得极浅,带着讽刺:“是。”

“你不是存心分开我和母亲?”

“是。”

“你……”

“想把发泄不了的恨转移到我身上?随便你。我也当没有你这个侄子。”

“你什么时候认为自己有过?你关心过我没有?”

“我没有?”英凭海自语道,随即摇摇头,“有没有,我说了不算。”

“母亲病重的时候,为什么不叫我回去?为什么等她死了才接我回去?”

“是啊,为什么呢?”容颜被遮挡然而清丽依旧的英凭海继续自语,“这个问题问得好。”

“你回答我!她的死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小姨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你猜猜看,有什么秘密。”

所谓很多人的性格中都有暗藏的黑暗一面,英凭海自然也未能免俗。但他的黑暗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外露,几乎已经

成为他美丽的外表的一部分。这种时而流露的魔性与他本身的个性相融合,构成了英凭海诡异而冷漠的人格。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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