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前所未有的混乱。谢以文——他从来没有象今晚这样对我说过这麽多的爱字。是因为借由电话所以不需再装腔作势吗?还是他真的觉得对不起我所以哄我一下?
脸颊上有个凉凉的东西在磨蹭。回头看时,是陀陀用鼻子在嗅来嗅去,活象一只小狗。
满腹的心事化为乌有,我抬手捏住他的鼻子,两人嘻闹起来。
第七章 寒夜悠长 枕畔容颜是否如昨
谁能够等到沧海桑田
任爱在风中燃烧成灰
谁能够抛却所有羁绊
给我人世间最纯感情
就算注定了分离的结局
至少我们曾经爱过
无法阻挡的命运
在爱的回忆里退却
人的体能终究是有限度的。
疯狂的夜终於落幕,激情燃成了灰烬,我和他相拥在巨大的圆形床垫上沈沈睡去。
清晨的时候我被几声轻柔的鸟鸣惊醒。是陀陀的手机在响。
真奇怪,照说这麽低的分贝应该是不至於扰乱我的梦的。
睁开眼时,陀陀已经在接电话:“是我。——是的,他在这里。——可他还没醒——”
白净如雪的细瘦手腕从米色浴袍的宽大袖口流泻而出,低沈而柔和的声音充满不自知的诱惑,让我回想起与他在一起的第一个早晨。
仿佛已过去很久了。
似乎感觉到我的目光,他突然回过头来,正对上我的视线,旋即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晨曦中美若神祗。
我笑著伸出手,接过他的移动电话。
“小维维啊,我是蓝凡啊!你的手机是怎麽回事啊!”
我意外地挑挑眉,随手从枕头下摸出自己的电话:屏幕一片漆黑。大概是昨晚接过谢以文来电後忘了设置保护键,把电给耗光了。
“有什麽事吗?”你个死娘娘腔,要没什麽要紧事却来吵我,看我整不死你!
“那个啊——是关於你哥啊——”
谢以文?怒火腾地一下燃著了,你他妈大清早的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他又怎麽啦?”难不成他去跟蓝凡哭诉了?不会吧?他们俩又不熟!再说蓝凡有女朋友了——我在胡思乱想些什麽!
“你哥出车祸了啊!”
“你再说一遍!”我猛地坐起身来,把身边陪著我懒洋洋窝在一堆白色羽絮中的陀陀吓了一跳,伸出手来安抚地拍拍我的背。
我机械地摸著他浴袍下摆处裸出的大腿,一边听著蓝凡继续说:“你哥现在医院,他想见你啊!”
“什麽时候出的事?”
“大概是昨晚零点左右啊!你快回来啊,医生说他的情况很不好啊!”
零点——我侧转头看著陀陀,目光却穿过他望向了某个不可知的地方。这场车祸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如果当时我的态度不是那麽恶劣的话。谢以文——他一定是被我的话伤透了心,神思恍惚,才会出事的。
“不管我多麽不配爱你,我还是无法停止爱你,这一点,请你,一定要记得。”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过的话又在我耳边清晰地响起。如果这就是他在人世上留下的最後一句话,叫我如何去面对今後漫长的人生?
陀陀在我漫不经心的抚摸下已经兴奋了起来,从後面搂住我的腰往他身上靠,硬梆梆的欲望顶在我的身後。
我用力推开他,强忍著身体的酸软,咬牙站起身来开始往身上套衣服:“快收拾行李,我要马上回去!”
“怎麽啦?”
对著他一脸的茫然,我终於忍不住大吼起来:“叫你收东西就收,怎那麽多废话!”
他想说什麽,又忍住了,默不作声地下床走进了浴室。
听见他冲凉的声音,我的心头晃过一丝负疚,这好象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把他的欲望挑起後又要他自己硬压下去了。
情绪不好时好象特别容易晕机。
返程的飞机上,我吐得一塌糊涂,机上预备的纸袋太小,溅出的秽物星星点点沾在了为我捧著纸袋的陀陀衣袖上。
在呕吐的间隙我难堪地望著他,他倒是毫不在意,随手用机上供应的湿纸巾揩揩了事。
一出机场,就见蓝凡和甘子期象跳蚱蜢舞似的在出口处焦虑地蹦过来、蹦过去。
我还在迷惑,为什麽会是他们俩在这儿搀和?我老爸老妈呢?那个女人呢?
但他们俩都不回答我,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我、我还是先回去好了。”
到了汽车旁边,陀陀在我身後期期艾艾地说。
我一怔,点了点头。
甘子期发动了车,我从後窗看著那个高挑却单薄的身影,那一刻他看上去是那麽的孤独无助。
那麽多的付出,那麽久的忍耐,他却终究是个局外人。
走在医院的白色走廊上,听著自己空旷的脚步声,怎麽感觉都象是在某部鬼片里的场景。
或许,这真的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带著这种不真实的感觉,我走近了病房。
很奇怪地,没有我想象中亲人成堆围在病床边的情景,连医生护士也没见影子,只有守在门口穿著海关制服的那个年轻男子跟我们打了个招呼。
他的脸是睡眠不足造成的灰扑扑颜色。我想我也一样。
蓝凡和那个海关工作人员好象很熟,停下来跟他聊了起来,甘子期在一边听著。
我一个人走进了病房。
看见连在谢以文身上的各式仪器,我才真正意识到他伤得很重。
眼泪迅速溢满了眼眶,我在他床边半跪下来,握住那只冰凉的手。
这只手,曾经扶起幼年小维,为他拭去摔疼的眼泪;也曾做出过精美的风筝,牵著童年小维走过青翠的草地;还曾轻柔地解开少年小维的衣襟,粗暴地制住他怕痛的挣扎——谢以文,我的哥哥,别真的离开我,你知道我说的那些都是气话,即使是你给我的伤害,记忆里也是爱的感觉,我又怎麽会真的恨你、真的忍心拒绝你爱我?
也许是被我的哭声惊动了,他的手动了一下。
我慌乱地用袖口拭去眼里的泪,抬起了头。
那张惨白的脸上露出熟悉的笑容:“小维——你来了——”
我使劲点头,不敢眨眼也不敢开口,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声。
“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可是——我怕——怕再也——见不到——见不到你了——”
“哥!”
他的脸上再次露出微笑:“叫我——以文——你从来——没叫过——我的——我的名字——”
“以文——”
他笑著点头,冰凉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我湿漉漉的脸颊,又陷入了昏睡。
更深夜静,门外蓝凡他们的窃窃私语声也已停止,我趴在床边,在谢以文身边安心地睡著了,直到被狠狠的一掌推倒在地上。
揉著眼皮爬起身来,我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麽事,只发现病房里突然多了很多人,有一半是穿著白大褂的医生护士。
侧转身去,看见了动手打我的那个人——又是她,董妮娜。
在她旁边站著的,是我的父母,他们的目光冷得让我心里发慌。
“爸,妈,我——”
他们象看石柱一样看了我一眼,转向了一个从人丛中走出来的中年女医生。
女医生疲惫的脸颊上粘著几缕汗水沾湿的头发,她直视著他们,缓缓摇了摇头。
“不!!!!!!”
听著董妮娜撕心裂肺的痛喊声,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妈妈的声音在同一刻响了起来:“老李,老李你怎麽啦?医生、医生快来呀!”
仿佛置身剧场舞台,我下意识地举目四顾,却没看到台下的观众。
这是什麽地方?我是谁?我在做什麽?看著周围忙碌的人群,意识里一片茫然。
“小维,喝点水吧。”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木然地接过纸杯,又突然触电般跳了起来:“我爸呢?”
甘子期有些为难的样子:“他在隔壁——哎你还是不要去吧?”
我将他的叫声抛在身後,猛冲到隔壁,松了一口气:父亲的脸色不大好看,却还是神志清明地半倚在床头。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全身血液仿佛瞬间被抽走,只剩下麻木的躯壳。
“爸——”
“不要叫我爸爸!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父亲不知为什麽突然暴怒起来,脸红筋浮,手脚乱动。妈妈忙上前按住他:“别激动,别激动啊老李。”转头对著我使眼色,“出去,出去啊!”
真不明白。
“可是——为什麽啊?为什麽赶我走?”
“我来告诉你!”
一只手突然从後面伸过来扳住我的肩膀,然後,是重重的一记耳光!
头“砰”的一下撞上了门板,我晕头转向地抬手想攀住什麽来支撑身体,手背又挨了一下重掴,火烧火燎的疼。
“爸,妈,已经安排好了,後天火化。”
她在说什麽?是关於谢以文吗?突然意识到,以文真的死了,我现在呼吸著的,是没有以文的世界里的空气。
她突然转回身来对著我,我忙用手背揩了揩鼻翼,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泪。可还是被她发现了。
“你哭什麽?你应该很得意啊,他临死前不想见爸妈也不想见我,只想见你!你!!”
我满怀恐惧地看著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她:“不,我不是——”
她嘿嘿冷笑:“不是什麽?不是你勾引他的?别忘了你亲口跟我承认过!这麽快就想赖帐?还是人死了,不必再假装什麽爱情?”
我看了看病房里面脸色铁青的两位老人:“不、不要在这里说好吗?”
严厉的男人声音洪锺般响起,一如他在每次的政府工作会议上批评下属的语调:“为什麽不要在这里说?那麽不要脸的事你都做得出来,还怕说给我们知道?”
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如果不是靠在门板上,早就已经瘫软在地上。
真相原来是如此经不起坦白的东西,其中的难堪竟远远大於想象。
“怎麽说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吗?全都怪我吗?”
“不怪你怪谁?”父亲冷冷地顶我回来,“你就跟那个林思安是一路货色,十足的骚货,什麽种——”
母亲的一声抽泣止住了他的话头,他看了她一眼,悻悻地闭上了嘴。
林思安——这个名字好熟啊,好象在哪里听说过?
“你可以走了吧?”董妮娜开始往外推我,“以文已经被你害死了,你还不罢休?你要害死几个才算?”
就好象以文死了我不会难过!气愤地想反驳她,抬眼却看见她满腮的泪水——我咬住了嘴唇。
她恨我也没错啊!如果不是因为我,以文就不会死。
她一路推我到走廊里,自己也靠在了墙上。
这时我才发现她瘦得已不成人形——当初婚礼上那个把件红缎旗袍穿得前凸後翘的丰满女人已经瘦得象一把干柴,灰色大衣下空荡荡的,好象里面根本没有身体藏著。
她闭著眼睛,自语般地说著:“庆祝会那天他穿过人群走过来的样子,真是帅啊!一个人有多少爱可以挥霍,我就给了他多少。暗恋了三年,我以为我们之间永远是平行线了,他竟突然说要娶我!”她的眼皮突然抬起,狠狠地瞪视著我,“你不会懂的,当一个女人中意一个男人,愿意陪他到老,愿意为他生儿育女,那是怎样一种揪心的幸福!而他却不给我这幸福,借口忙事业、碰都不碰我!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他究竟为什麽这样!”
她一把扯住我的衣领,力气大得出乎意料,我拼命挣扎才勉强挣脱,被勒得呛咳起来。
“李维罗,你究竟有什麽好?好好的一个大男人,成天象个鸡似的四处招摇,招蜂惹蝶的,可笑我们家那位傻子居然还为了你成宿成宿地睡不著觉!怕你给人欺负了去!我一直以为你们是兄弟情深,哪知道我竟是最傻的那个!”
好容易压住自己的咳嗽,我直起身来,低头望著她。之前的怨怼竟全都消失了。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在错爱里苦苦挣扎的可怜人而已。六年的时间,从十九岁到二十五岁,一个女人最美的年华,就这麽付之东流了。
而在梦的尽头,却有人告诉她自始至终,她是一个人在跳舞,她爱的人,一直爱著的是别人!
“对不起。”
再也没有比这更真诚的道歉了,我这辈子也没对人这麽低声下气过。而这女人的回答是又一记重重的耳光!
“你干什麽?”
走廊那头有人在大叫,我一边揩著鼻血一边回头去看:是甘子期。
他手里端著一杯热咖啡飞奔过来,猛力将董妮娜推开:“你这个疯女人!想怎样?”
董妮娜冷笑著,样子不太正常:“李维罗,这是你的下一个猎物吗?以文的尸体还没冷透呢,你这贱货已经熬不住了?”
甘子期气得大叫:“给我住嘴!老子从来不打女人,表逼老子开戒!”
我拉住他坚硬如铁的胳膊:“走吧。”
他运了运气,重重地哼了一声,终於还是顺从地跟著我走开了。
到了空无一人的公车站台,我们在铁条做的长椅上坐下来。
“小维,你的脸色不好,喝点咖啡吧,是你最喜欢的拿铁,我特意叫他们多加了牛奶的。”
咖啡的热度透过杯身传到手心,而我却感受不到一丝丝暖意。一夜之间成为孤儿的感觉,我终於体会到了。
陀陀,你在哪里?现在的我需要你的肩膀来给我依靠,可是你,怎麽不在我身边。
看著身边高大而沈默的男人,我哑然而笑。
他有些懵了:“你笑什麽?”
我摇摇头,复又转过头去看著冷清的街衢。偶尔一辆车呼啸而过,却不是驱散而是加深了这冷清。
“我是没想到,众叛亲离的时候,唯一还陪在身边的人,是你。”
他迟疑了一下,小声说:“蓝凡他——有事才走的,他——还叫我好好看顾你。”
“我没那麽脆弱。”我微笑地看著他,让他看清我的眼里已经是干燥的了。这就是甘子期,永远都会为别人打圆场,不忍看任何人受苦,心比棉花糖还软。
“算了,公车可能不会来了,我们打车吧。”他站起身来,开始张望道路尽头,想看看有没有亮著空车灯的出租车。
我抬头看著他厚实的背影:“好啊,反正末班车也不能坐。”
“啊?好,好。”他漫不经心地朝迎面而来的一辆出租车招手,然後突然回头看著我,“为什麽不能坐末班车?”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你没见恐怖故事里末班车上都是有鬼的吗?”
在他之前钻进了出租车。
他哭笑不得地叫了一声:“小维——”也钻了进来。
我假装对他怯生生搭在我腰间的手没感觉到,闷著头想:如果真的去坐末班车,会不会遇见以文的鬼魂?那麽年轻就突然死了,他不会甘心那麽快就离开的吧?一定会在人间徘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