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想著,身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在我睡著时停止呼吸的以文,他的手指,那冰凉的温度仿佛还留在我的脸颊上。
封闭的车厢空间里突然响起的音乐声分外刺耳。
我摸出电话:“什麽事?”
“没有,我——只是——你还好吧?”
不知为什麽,一听见那个温柔的声音,已经被压抑住的泪水又开始汹涌而出。我深深呼吸,把抽泣咽回肚里:“我很好,没事我挂了。”
“是斐陀吗?”
我没理甘子期,掏了掏上衣口袋,弹出一根烟来,不耐烦地冲他晃了晃。
他忙在衣兜里寻摸出打火机,刚点著烟,出租车司机说话了:“先生,请不要在车里吸烟。”
甘子期还没反应,我大叫起来:“停车!”抬手就去开车门。
车子一个急刹停住了,我冲下车,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自己也知道自己发作得全无道理,却止不住的气得发抖。
我只是,想要在尼古丁烟雾里寻找一点安慰而已,这个要求很过分吗?这个噩梦般的夜晚,我最爱的人永远离开了我,我的亲生父母厌弃了我,还要被那个女人一再辱骂、殴打!我做过些什麽该得到这样的报应?不错我是很任性、蛮横,不懂温柔,但这也够不上死罪吧?为什麽却换来这比死更难受的惩罚?
“起来。”
那声音只让我将头在双膝间埋得更低。为什麽没有地洞好让我钻进去,不要再留在世上丢人现眼?
“我叫你起来!”
衣领被猛地揪住,整个人象个布袋娃娃般被提了起来。
“要闹回去再闹,深更半夜的,你想露宿街头吗?”
“你走好了!表管我!”眼泪终於再次越狱成功,“连我爸我妈都不理我了,要你来管什麽闲事!”
“你说我在管闲事?我在管闲事?!”
我从来没见过甘子期这样暴怒的模样,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任由他把我拉回到车上。
车门“砰”地关上,甘子期还在象拎布袋娃娃似的揪著我:“小维,答应我,不许再说那种话了,嗯?”
“什麽话?”我装傻。
毫无意外地招来一通猛摇,眼都花了。
“就是你刚才说的话啊!你怎麽还不明白,就算全世界都抛弃了你,你还有我!我爱你,你不知道吗?”
天,为什麽偏挑这时侯跟我表白?
“对不起,如果以前我有什麽让你误会的地方,我很抱歉。”
我静静地看著满脸失望的他。不要爱上我,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甘子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保持住这份传说中永恒不变的友谊不是更好吗?就算一切只是我的错觉,让我保留这份错觉吧。
“不,你撒谎!”
他看著我摇了摇头,竟然整个人向我压了过来!天!这可是一百九十多公分高、接近九十公斤重的大宗物品!任谁也会被压成肉饼一块!
“不要——”我的惊呼被他用嘴唇堵在了喉间。
“唔——放开我——我不是——”这是我在他喘息的空档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叫声。而他呢,只有一句话:“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似乎是要把我们认识三年以来他没来得及跟我说过的爱一次出空存货。
甘子期的吻技很笨拙,牙齿都碰到我的了,再联想到我上次偷袭他时他的迟钝反应,不由得猜想著:我该不会是这麽倒霉,不幸成为某人的初恋了吧?仔细吸一口气,真的,他的口气里,有著处男特有的清新香味。
唇舌交缠间,他突然抬头:“你也是爱我的,对不对?”我只来得及说了半个不字,就又被他以吻封缄了。
这次的亲吻时间长得可以申请世界纪录,当他终於放开我的嘴唇时,我已经几乎窒息了,整个嘴唇、舌间、齿缝都又热又痛。这小子缺的是经验,可不缺力气。
“甘子期,你放清醒一点,你的条件这麽好,要找什麽样对象不行,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看著我,好半天,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我们先下车,再来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
一心一意想叫他放弃爱我的想法,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出租车不知什麽时候早已经停住了。也就是说,那个BT的司机已经不知听了多久的壁脚——不,车脚了!这回丢脸可丢大了!
我怪叫一声,开了车门就逃。
一直跑到宿舍楼底下甘子期才追上我,一把将我按在墙上。
看著他那张在我的视界里又开始越变越大的脸,我慌得低声叫:“我是认真的!我们俩不合适!”
他停下来,手撑在我头顶的墙上:“我也是认真的!我爱你!”
“我——”还没想出下一步拒绝的话该怎麽说,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一个人影!
只能说陀陀同志让自己出现在不该出现场合的段位越来越高了,不然真没办法解释他深更半夜守在这儿守出这麽一幕来的行为目的。
“陀陀——”我从来没有这麽热情地叫过他的名字。
象一个溺水的人一样,我从甘子期的手臂底下钻出去,深吸一口气,扑到了陀陀怀里,把他吓了一跳。
“看样子这里需要来一场决斗喽?”甘子期阴沈的声音在我身後响起。
我急忙转过头:“喂,你讲点道理好吗,陀陀他根本不会打——”
唇上轻柔如丝的触感一瞬而逝,陀陀松开拥在我後背上的手,朝甘子期迎了上去。
喔,这个疯子!想死也不用这样啊,甘子期可是七十公斤以上级的跆拳道冠军!他那双只会弹钢琴的手怎麽打得过人家!
可是就在我想要奋不顾身冲上去阻止甘子期大开杀戒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陀陀竟然根本不是我预料中的挨打架势,虽然比甘子期的身高低了十公分、体重也轻了十公斤,却跟对方战了个平手!
我突然想起来,这麽长时间以来,他除了对我是打不还手之外,从来也没对任何人示过弱!
那次在酒吧以一对三和北霸天他们叫阵,他也没吃什麽亏,倒是後来被我的拳头打了个鼻青脸肿。
那身法——应该是空手道里的劲气吧?我也不太懂,眼前的陀陀越来越显得间离了,甚至让人怀疑那只是一个披著陀陀外壳的陌生人。
虽然已是深夜,照这样打下去,迟早会把舍监给招出来。
“喂,你们几岁了?还打架玩儿哪?快停下来!”
好言相劝无效,我改威胁。
“再打,再打看校保安队的人把你们抓起来!”
还是无效,再改利诱。
“打架多傻,我们出去找个酒吧喝酒好不好?谁的酒量大我就喜欢他!”
仍然无效。无奈之下,我使出了最後一招,有些幼稚,但也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给我听著,谁要是再动手,我就再也不理谁!”
哼,正打得热闹的两个人立即停了手,原来刚才他们没聋啊。
冬天的S市冷得这样直接,寒风吹过我还红肿著的脸颊,痛得象个噩梦。
这个梦里的情节,怎麽就这麽荒唐啊。我看著那两张交织著紧张、关切、渴望的脸,漫不经心地想著。
如果四个月前有人告诉我比谢以文更象一位大哥的甘子期会为了争夺我的爱而和报纸上那个青年钢琴家斐陀打生死架,我会笑他是个妄想狂。
可是,现实,往往比最最狂妄的妄想更为离奇。
看著面前两只伸过来的手,一只纤秀一只宽厚,它们背後是那样优异的两个青年,我却只有一阵阵逃离的冲动。
我累了,爱情游戏太消耗人的精力和感情,那个人的突然退出更是教我无所适从。我已经在他的身上糜耗了太多,换来的却是他的悄然而逝、还有亲人的唾弃!
如果这就是所谓爱情的结局,我情愿,一生与爱绝缘。
“你走吧。”
话一出口,我清楚地看见陀陀的眼里浮现的失望,狠一狠心从他身边走过,慢慢踏上阶梯。
甘子期跟在我身後上楼,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兴奋:“小维——”
我轻轻拨开他的手,虚弱到几乎没有分贝地说:“表碰我。”
那种疲惫,仿佛是从心底里泛上来的,挥之不去,让我只盼望著能倒头就睡,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短暂的寒假之後,是我们在F大的最後一学期,除了个别通过路子已经定下毕业去向的悠哉游哉,其余人等不是在忧心如焚地等著考研结果,就是在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希望在各式人才招聘会上捡到一个好工作。
即将离别的焦虑弥漫在校园的每个角落,连学弟学妹们都受到了感染,请客吃饭的频率明显增加。
我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梦游般乱晃,原来答应过我的用人单位打来电话通知我说没有空额了,我笑著说谢谢,连理由都不想去问。
父亲呵!如此恨我入骨的父亲!
在以文的追悼会上,他当著所有人的面重申断绝和我的父子关系,当时的我也没有问为什麽。
问了又能怎样?无非是把疮疤揭得更痛罢了。
就当我从来没有过家,从来没被爱过,一个人过下去,直到有充分理由去死的那一天,又有何不可?
鼓声传来,我茫然四顾,直到发现周围人都在看的是我,才醒悟到谢以文死後的第二天我就将手机铃声调成了这个心跳节奏的鼓声。
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
“是关於你哥的事,我在莫斯科等你。”
我揪住胸口的衣服,在路边坐了下来。
莫斯科——那是谢以文告诉我他即将结婚的地方,也是他为了我和甘溯源大打出手的地方。
是我抛下昏迷中的陀陀跟他走的地方。
这个人是谁?他怎麽知道这些的?他要告诉我的,又是什麽?
後来我总结没有听出蓝凡声音的原因,不外两条:其一,他只说了一句话就挂了机,让我来不及辨别;其二,他居然没有在句子後面加他那个心爱的“啊”!
总之我满腹心事走进莫斯科时,被端坐在正对门位置的他吓了一大跳!
我一露面,他马上站了起来,几乎是用跑的来到我身边,然後一把逮住我的手腕拉著我就进了员工专用更衣室。
“你要干什麽?”
虽然我是不至於怕这个娘娘腔会把我怎样,门“砰”地在身後关上时,我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蓝凡笑笑,示意我在角落的椅子上落坐,他自己也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是你打的电话?”
蓝凡点点头,变魔术般端出一把小小的茶壶和两只白地金边的奶茶杯子,还有一小碟奶油点心。
我们两个缩手缩脚坐在一起,膝盖碰膝盖,倒很象一对密友准备谈心的样子。
对於蓝凡将要说的话我莫名地紧张,为了掩饰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
味道比陀陀做的差远了。说到这个,我好几天没接到陀陀的电话了,从来没有这麽长时间失去和他的联系。
有时候也会想他是不是为了那天的事生气了,也就是想想而已,难道还要我跟他道歉吗?表说我本来就是个心高气傲的,就算要低头,对象也不可能是他啊!
“抱歉这麽冒失叫你出来,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你。”
我抬头看著他:“你怎麽这麽说话?不啊啊啊了?”
蓝凡的表情很淡漠,是我从来没在他脸上见过的:“因为现在没必要再扮小丑了啊!”
“你又啊了。”我提醒他。
他苦笑一下:“都快成习惯了。其实,我是带职就读的,我原本就是海关稽私队的成员。”
“原来你是他的同事——”说到一半我咬住嘴唇,一间宿舍里同居三载,我都没发现这里头的秘密,也真够迟钝的。不过,也是蓝凡的演技太好的缘故,谁能猜到这个咋咋呼呼的娘娘腔居然是佩枪一族的稽私队员?
第八章 翻云覆雨 是谁在红尘背後播弄苍生
只是梦终究要醒
我们终究要分开
爱过恨过
谁欠谁更多无法计算
就让这一切都随风而逝
忘了我曾爱过你
也忘了我曾那样恨你
回首处
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掏出烟,还没来得及点,就被蓝凡一把抢去:“这里不能抽烟。”
我皱眉:“你当谁都跟你似的,喜欢喝这种娘娘腔的东西?”
蓝凡再次苦笑:“你这毒嘴,都快赶上欧阳了。”
我忽然想起来:“有日子没见他在宿舍露面了,丫是不是跑外头租屋跟人同居去了?”
蓝凡大惊:“你怎麽忘了?他不是在跟机电系的常理合夥开店吗?那天定下店址还请我们大家撮了一顿呢,你那两瓶红酒喝到狗肚子了去了?”
我“砰”地一声将头重重靠在身後的板壁上:“算了,还是说正事吧。”
蓝凡低了头看自己的奶茶杯子,半天没有动静。平时的滑稽相掩盖了他的真实气质,现在这样看上去,他的眉眼惊人的清秀,和我认识的蓝凡仿佛完全是两个人。
不知是否跟以文的离开有关,最近越来越频繁出现这种感觉,倒好象一夜之间,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变了模样。究竟谁会是他表现出的样子?谁又是表皮之下另有一个他?随著面具的一张张揭去,我一天比一天更加迷惑了。
“他临死前跟我说了很多。”蓝凡猛地抬头,“包括你们之间的关系。”
“什麽关系?”我不动声色地问。
大概是灯光的缘故,蓝凡的脸有些微红:“他说——他最爱的人,是你。”
不等我说什麽,他又急急地分辩,“我不是那种保守的人,你们的关系虽然有些、有些不同寻常,我也能理解的。”
我冷笑一声:“你理不理解又与我何干?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麽要告诉你?”
“他为什麽不能告诉我?人之将死,想和人说说一生还有什麽遗憾,不是很正常吗?那时候你远在天涯,身边只有我听了这种事不会发毛,他当然会选择和我说。”
我看著蓝凡已经红透了的脸,“扑哧”一笑:“你紧张什麽?怕我生气?你是很娘娘腔没错,可你和我们不是一类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是那种一掰就断的直人,把同性间感情看作洪水猛兽那种。”拍拍他红得要滴血的脸颊,“也难为你,还要努力理解我们这种人,其实你心里很反感这些事,是不是?”
“也——不是——”
蓝凡那尴尬的样子挺有趣,可我还是失去了耐心:“有什麽话快说,你总不会单为了告我谢以文爱我才来这里的吧?”
蓝凡转动著手里的杯子,似乎在犹豫著该怎麽开口。“其实,你哥的死并不单纯是个事故。”
晴天霹雳!
我瞪著他:“有人谋杀了他?”
蓝凡摇摇头:“不是。他当时有机会避开那辆卡车的,可他自己放弃了。”
“为什麽?”这一声为什麽引起无数回响,在我脑海中震荡。谢以文,S市海关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稽私队长,英俊潇洒、魅力非凡,而且风传即将被提拔为副关长,前途无量,他还有什麽想不开的、要以身相殉?
蓝凡避开我的目光,小小声说:“有人不断地寄你们俩在一起的照片威胁他,偏偏不说是为了什麽,他手上同时在做的案子有五个,不可能全部停掉,这让他很困扰。而且,不知为什麽,他对你们之间的关系发展感到很绝望,觉得只有死才能彻底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