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楼长风边笑边在想,赵丹容是个很有趣的人,他身边的朋友也个个都是很有趣的人。
让人觉得,能够在这样一个有趣的人,或者说一堆有趣的人身边,也是一件十分有趣十分庆幸的事情。
他想,他有多久,没有觉得想要待在一个人身边了呢?
“你还真放心,让他一个不懂武功的人陪你在樊城厮杀。”笑完了,楼长风道。
他指的是苏不弃为送剑而亲自纵马飞奔至樊城的事。
赵丹容却正色道:“不弃不是弱者。他会保护自己,也懂得该如何保护自己。很多方面,他都比我强。”
楼长风道:“哦?甚至在那种险恶的地方,甚至他不会武功?”
赵丹容想了想,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这一句里又包含了很多句。
因为是朋友,所以舍命相陪。
因为是朋友,所以只要陪在身边并肩而战,就能更有勇气地向前冲。
因为是朋友,所以只要知道苏不弃还在战场上,赵丹容就不能死。
只要还有一个朋友在战场上,赵丹容就不能死。
更何况是苏不弃。何况还有那三声包含了千言万语的“阿丹”。
赵丹容在心里一叹。
他想,苏不弃真是最了解他的人。苏不弃可以说是用他自己的命逼着赵丹容去活,去拼,去拔出那一道黑色月光。
此时的楼长风还不能全然明白赵丹容话中的意思,但至少可以猜出七八分。他也看得见赵丹容此时不知想到什么而
沉淀下来的眼,如同一尾宁静忧郁的鱼。
他便改口道:“其实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劝服周资和邹三水的?”
赵丹容笑了,道:“我也不知道。”
楼长风一愣,道:“他们不会相信我。”
赵丹容道:“所以我没有提你。”
楼长风道:“那你怎么……”
赵丹容道:“我只说,是我的一个朋友要我这么做的。”
楼长风谑道:“他们不会信。”
赵丹容道:“他们信的是我,不是你。”
楼长风笑:“你又为什么信我?”
赵丹容一时哽住。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那种危急到不允许一步踏错的时候,还是选择相信楼长风。
即使楼长风只是随手抓了个小兵给赵丹容送了一封信,信上寥寥数语,笔迹稳健从容,又隐隐带着一股钢劲如刀。
信里只告诉赵丹容情况有变,力劝周资撤离襄樊守军至汉水南岸,自有后招。最后还写了排小字:力保吊桥无恙。
到底情况怎么变,最关键是是怎么劝,只字未提。
赵丹容当时真是又急又气得满头冒烟。
但他还是选择相信,去做了,并且做到了。
赵丹容忽然叹了一口气。
一口很轻很轻,很缓很缓,很长很长的气。
楼长风静静地看向赵丹容。
赵丹容也静静地看向楼长风,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信你。其实我真不应该信你。”
楼长风奇道:“为何?”
赵丹容道:“这最后一场襄樊之战可以说不是周资打的,而是你打的。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
第三十一章
楼长风忽然就笑了:“什么意思。就因为我用了一招火牛攻城,决定了最后的胜利?战争可不是两位高手过招,最
后一招制胜就算赢了。若没有之前襄樊守将们的同心协力,再多几千只火牛也没有用。”
赵丹容道:“金钱钱和我说了,那日他负责汉水攻防,却发现武器库房竟有一个暗道,里头满满几箱子的兵器防具
火器和其他各类军用器械。就是靠了那些东西,他才能那么长时间地守住水域防线,让我安心地制住吊桥一带,支
撑到火牛攻城的那一刻。”
楼长风道:“是么?那不是很好么,那些器械或许是前代守将甚至是樊城的筑造加固者们特意留在那里以备日后所
需的。”
“如果不是见多识广的金钱钱,我们不会发现那个暗道。也如果不是见多识广的金钱钱,或许所有人都会和你想的
一样。”赵丹容摇头说着,看定楼长风,“金钱钱说,那些军备器械本该刻上制造者与制作工坊名称的地方都被人
为涂抹掉了。而他看得出来,那种制备工艺手法及生产原料,都该出自京师。”
楼长风沉默。
赵丹容继续道:“出自军备制造最精良的京师。并且很有可能就是京师中享誉最高名匠云集的‘出云坊’。”
楼长风无声而笑。
赵丹容微叹道:“退出樊城的时候我留心看了下四周,道路两旁及树林中皆有一些残留的痕迹。想来若是我们守不
住樊城,你布置在樊城外不知多少处的机关陷阱也足以将时间拖到火牛来时了。”
楼长风笑道:“那就和我、苏不弃、痴愚和尚、金钱钱并骑而行,天色已晚情形混乱,你要关照着不太会骑马的苏
不弃与痴愚和尚,还有个受了伤的金钱钱,没想到你还有空闲看得那么仔细。”
赵丹容道:“怎么也比不上你安排得那么周全仔细。”
楼长风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赵丹容想起四皇子的大批人马就在周围却一直没有出手,道:“要么就是四皇子做的。”
楼长风道:“你怎么知道是四皇子做的?”
赵丹容皱眉道:“不然鬼做的?”
楼长风道:“你怎么知道是鬼做的?”
赵丹容郁结,想发火又不知道怎么发。
两人大眼瞪小眼,忽然又都笑了。
然后两人一同在心里感叹,楼长风跟赵丹容混久了,耍赖的功夫也学得愈见精深了。
不过赵丹容是真的有些不敢置信,若这些事真是楼长风所为,那楼长风究竟是何许人也,简直可与四皇子势力相当
?
或许,楼长风本就是替四皇子做事?那又为何要躲着四皇子的人马?
又或者——楼长风就是四皇子楚一风本人?
想到最后,赵丹容为自己的荒诞干笑一声,只好道:“边杰替你受罚了。”
楼长风道:“不能说‘替’。即使邹三水知道是我出的主意,我不是天雨顾惜楼的人,他也罚不了我。”
赵丹容道:“你去找过边杰,提出帮邹三水救下襄樊,代价就是要边杰向众人说明,那主意是边杰出的,也是他私
自执行的。”
楼长风道:“对。”
赵丹容道:“你那主意也实在太毒了些,怪不得邹三水要重罚边杰。边杰也是个心高气傲的,衷心护主竟得这样的
下场。”
楼长风道:“……这是最快最有力的方式。”
赵丹容叹道:“火牛攻城的确又快又有力,在火牛身上包裹起沾上瘟疫的棉絮破衣破被,不仅让西燕人迅速撤军,
也让他们将瘟疫带回西燕,引起西燕本土更大的恐慌与灾难,自保不暇,从根本上缓解西燕进攻我楚国的压力,的
确也又快又有力。”
——这就是赵丹容和楼长风直到现在才有空谈论这些事情的原因。
在火牛阵冲垮了西燕防线后,周资本想立即挥军重镇襄樊,一直沉默的边杰却站了出来。
在知道了火牛身上的玄机后,邹三水大怒,借了周资的军规,罚了边杰一百军棍,差点要了边杰的命。
边杰忠心耿耿却被打得几乎要瘫在床上一辈子,一时意气,当夜就自我了断。
这几日本已风波迭起,好不容易得了胜利,一位难得一见的谋士就这么逝去了,众人又欢欣又鼓舞又悲凉又哀戚,
情绪都是七上八下的缓不过神来。
楼长风笑道:“这不就行了么。”
赵丹容也苦笑:“西燕人会如何痛苦先不去提它。可西燕即使撤军也会途径汉水北岸那些被西燕侵占的出国领土,
那些土地上的楚国人不也要跟着遭殃?说得近一些,如果前日不是我们撤退得快,万一也被那些疯牛擦到了身体,
不也要呜呼哀哉?”
楼长风道:“舍小取大。如果能以几千几万的楚人换来百万西燕兵马的撤离,也就免了日后数十数百万楚人的悲痛
。况且,你现在也很健康,很安全。”
赵丹容知道楼长风说得不错,内心却总是有些什么地方卡着堵着不舒服,轻道:“舍小取大……那一整村的人,就
可以这么轻易牺牲了吗……”
在他们出发前往樊城前,宜城西北方不足百里处有个村落,住着从南漳和宝康逃难而来的百姓。他们本是想顺着汉
水南下,却不料染上了瘟疫,整村的人都在虚弱等死。
可等他们回来,赵丹容却听说,全村的人都死了。只剩了片留着余烬的焦黑废墟。
众人都明白过来,火牛身上的那些破布就是从这村里来的。
又或许为了多集一些污血污液,对那村里的人做了什么残忍的道不得人的事?
如今一切尽灭火中,又有谁知道呢。
只有赵丹容知道,这些也是楼长风做的。
即使或许是奉了四皇子的命令。
楼长风本想再说些实际却绝情的话,看见赵丹容脸上不忍与忧戚的神情,便改了口,道:“边杰智谋远大,可惜度
量狭小了些。何况他对邹三水衷心一片,如今为天下计而私用奇计的是天雨顾惜楼的人,不忍天下而怒惩部下的也
是天雨顾惜楼楼主,这回天雨顾惜楼可算是得到全楚国人的尊敬与拥护了。边杰足以瞑目。”
赵丹容听了这番话,心里多少也放下了一些。
然而他转而一想,竟不自觉有些发寒。
楼长风显然是早已将这种情况料算在心的。所以即使是对付以智计才干折服周资的边杰,他也有恃无恐。
因为边杰忠于邹三水,忠于天雨顾惜楼。
所以即使是如今这种最坏的情况,边杰依然会答应楼长风的要求。
对付怎么样的人,就要用怎么样的方法。楼长风无疑运用得彻底。
就好比如果是以边杰的名义留那封信给赵丹容,赵丹容就不一定会信一样。
赵丹容不禁有些心慌,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四皇子的什么人?究竟想做什么?”
楼长风就笑了。
优雅细腻得如同半日云开,沐在天光熹照下的一串琉璃珠子。
他却道:“如果你告诉我那只香包的秘密,我就告诉你我的秘密。”
赵丹容呆了呆,一把捂住藏了香包的胸口,惊疑道:“两者有什么关系?”
楼长风言之凿凿语调悍然不可反驳:“我说有关系,就有关系。”
赵丹容头大!
他在心里不由呐喊道:这楼长风看上去冷静沉稳得跟个铜墙铁壁似的,原来某些地方却比他赵丹容还任性还胡来还
不可理喻!
赵丹容在心里吼着,身体却不敢闲着,收紧了手臂抱胸退开一步,务必离危险分子远一点。
赵丹容刚退开一步,楼长风已抢进两步!
赵丹容大惊!
楼长风一挪一挨,封住赵丹容左前右三路,空手入白刃,探向赵丹容的衣襟!
赵丹容左不得右不得前是虎狼后就是墙壁,干脆一蹲。
一蹲紧接着一滚,蹿进了桌子底下!
楼长风是不会跟赵丹容这痞子一样钻进桌下的。他丝毫不见惊讶地回手,一掌拍在了桌上。
不是把桌子拍碎,而是将桌子拍得悬空飞了小半圈!
桌子嘭吭大响着落回地面,只不过比原地至少远了三尺。
赵丹容当然可以随着桌子一起挪地方。可他舍不得那整盘飞了起来的糕点。
他大呼:“飞了飞了全飞了!”一边嗖地飞起身来接过盘子。
还没等他舒一口气,楼长风又挨近地只剩小半身!
楼长风的近身功夫赵丹容是见识过的,哪敢马虎,似乎想也不想地把手中的一盘糕点顺手就往楼长风脑袋上砸过去
:“给你给你全给你!”
楼长风被唬了一跳,立时抽身退回三步。
赵丹容却是顺着楼长风的退而进了一步,手腕翻转捞一气呵成,把飞出去的糕点全盛回了手中的盘子里,高低错落
,叠放得整整齐齐!
他还不忘抬眼对着楼长风邪邪一笑,很是开怀。
楼长风哭笑不得。
赵丹容回身转向被楼长风一掌拍得远了好些的桌子,打算将盘子先放回去。他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提步,就瞄见旁
边黑影一晃,是楼长风早有预料轻身而至。
赵丹容忽然顿了一顿。
很难以察觉地一顿。
然后将手中盘子随意往桌上一丢。
楼长风未及变招,赵丹容已借招破招地用双手黏着楼长风左手上下臂一错一冲一拉。
楼长风脚步一乱,回招却更快,右手由侧至下从下而上地直取赵丹容前襟!
然后楼长风就愣了一愣。
动作也顿了一顿。
因为赵丹容压根就没防御。
而是用右手反扣了楼长风左手,大敞着胸膛整个人儿贴了上去,将楼长风抱了个满怀!
并且是满脸得意的笑,如同在说:你的近身功夫太好,我打不过你,那就干脆再近点,看你怎么办。
楼长风一时被那突来的重量和温度惊得僵住了笑容。
而赵丹容也在那一时,得以极近地再次端详楼长风的脸。
楼长风的脸是清俊的,但拆开来看,其实一点惊艳的地方都没有。下巴比赵丹容长一些,皮肤比赵丹容白一些,睫
毛比赵丹容长却淡一些,人比赵丹容清癯些。
但是整个儿拼起来,就是叫人看着舒坦,看着儒雅,看着俊气,看着喜欢。
楼长风的眉毛,是微微斜上挑的。
不算耀眼的笑容,仍是仿佛天生的从容淡泊,妥帖稳当。
他的唇勾着,他的眼弯着,他的眉飞着,
刹那间就有种在优雅清淡里贲动着血脉的豪情与肆意,高贵着觉醒,却以一种绝不凌人的魄力与迫力逼近你,诱惑
你,吞噬你。
如同大片留白里那一抹神来的水墨,不惊不觉不傲不艳,却已妙入骨髓。
赵丹容的脑子在那一瞬突然有些空白。
就在那空白一片里,赵丹容已经俯过脸去,吻住了楼长风的唇。
第三十二章
赵丹容的唇是艳色的,柔软却微凉。
楼长风的唇是浅色的,微薄却温暖。
碰在一起,似乎有种奇异的调和,叫两人都呆了一呆,荡了一荡,颤了一颤。
赵丹容也不知是下意识还是意犹未尽地吮了一吮,咬了一咬,这才回过了些神地放开。
脸的距离拉远了一些,怀抱并未放开,还是很近的距离。足够四目怔怔对望,也足够让两人都看清那一丝犹牵连着
两人嘴角的一缕银丝,在空气中轻微荡漾。
暧昧的气息无声而骤然地溢满了周身空气。
还是楼长风先惑然开口:“你……”
这一声叫回了赵丹容的魂,还没等楼长风继续说什么,赵丹容已经腾地红了脸。
那一抹红霞真是又旺又烈又干脆,呼啦啦地就漫到了赵丹容的脖子根。
赵丹容骤地低下头去。
眉头又皱又放嘴角又松又紧,只有满眼的璀璨如同浸了水的星子,垂了眸还能看得清晰。
像极一只喝醉了酒晕坨坨傻乎乎不知所措的大兔子。
楼长风忽然就有些忘了本来想说的是什么,也不知为何地跟着飞红了脸。
短暂静默。
赵丹容突然抬起头来。
笑意直如万顷桃花骤然齐放。
用一种很是张扬很是得意很坏很痞的笑容看定楼长风,还嘿嘿笑了一声,像极个刚亲到了自己八百年才积攒下的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