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丹容详谈甚欢,到了日暮,赵丹容开口道:“钱兄,能给我带些东西么?”
第二日清早,一只接一只的纸鹞自宗王府放飞天际,五颜六色,拖出长长曵尾。
整整一百只。
直到午后,一百只风筝才全上了天,引来京城无数观望。
仙逸宫里,楚一风也抬头仰望。
黄明站在一侧道:“爷,这样放任不管好么?”
楚一风道:“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挺好。反正也到时候了。”
风筝一日一夜翱翔天际,直到第二日清晨风筝线接连断去,才相继坠地。
楚一风晨起,黄明将一只风筝交到楚一风面前道:“爷,收齐了,一只不少。”
楚一风刚喝完粥,侍女将碗碟撤下,他才接过纸鹞细看。
这一看,他愣了愣,看向黄明。
黄明微皱着眉头,神色有些复杂,点了点头。
楚一风的表情竟有些茫然,看回手中纸鹞。
这是只青色的普通纸鹞,没有改造,没有机关,却有字。
那字迹是赵丹容的。
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写在纸鹞胸前。
只有三字——“楼长风”。
整整一百只,都写着这三个字。
楚一风失笑,苦涩渐起。
他想起那日站在栖霞寺唯一一株已花落的早醒之樱下,亲手将一百枚护符悬挂枝头。每一枚背后,都有他不知为何
兴之所至而随手写下的“赵丹容”三字。
楚一风什么都没说。黄明也不知该说什么。
楚一风只点了一下头,黄明会意离开。楚一风便带着纸鹞回到卧房,悬挂窗前。
长长的深青色曵尾在风中飘扬。
楚一风看着看着,竟有些发怔。回了神,他自一旁架上取了笛子,独上高楼。
笛声起落低回,回低落起,起起落落低低回。
曲不成曲,调复成调。
此中无相思,只因相思满。
五日后,楚王楚天玉移驾金陵城郊离宫,紫金山建清园。
前一日,傍晚,狮子岭兜率寺。
灰胡子的老住持智德和尚看着面前的大箱子,颇有些发愁。
他抬头,看向留下箱子转身离开的两道背影。
一人恭谨持重,另一人英挺儒雅,气宇不凡,连背影都似天边那片高而不傲的云。
智德和尚也见过许多人了。他知道这两人的武功与身份都非常人,而即便是常人,特意拿了箱子送到此处,还言辞
诚恳请求代为保管,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智德和尚蹲下身,再次掀开箱子一角,翻了翻其中摞得整齐的九十九只风筝。
一眼瞧见风筝上还写着字,再细瞧,每只风筝上都写着同样的名字。智德和尚轻轻啊了一声,想起为何会觉得方才
那位气宇不凡的施主似曾相识。
粉樱开放的时候,这位施主来过此处,买下了寺里剩下的一百枚护符挂在枝头。数月后,还是智德和尚将陈旧的护
符尽数取下收好,发现其中许多护符背后只写了同一个人的名字。智德和尚不记得那名字,只记得他数了数,也是
恰好九十九枚。
智德和尚盖上箱盖叹息一声:“现在的孩子啊,怎么这么浪费啊……算了,回去找找他那些护符收在哪儿了,放在
一处吧……”
同一时,宗王府。
赵丹容坐在台阶上,远眺即将落下山谷的夕阳。
不笑的时候,就会在俊美里带一份冷清。
略带沧桑,却全无落魄。
或许因了这些日子无事可做,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想得都多。
从五岁时一场让全家流离失所的天灾,七岁被楚一承收作天字少年,绝耳崖宫闱之变,八年间辛苦而坚持地积蓄力
量,初遇楚一风,直到现下。
他的目标从未动摇,但回忆起某些人某些事,沉重的无力惆怅从未减轻分毫。
此刻,他又想起天邪。
这些日子,他终于不再逃避,好好地去想天邪。
其实结果很简单。
他真心喜欢过天邪。
只是直到如今的刻骨铭心,更多的是最初无邪的美好,无法得到的遗憾,还有眼睁睁失去的悲伤。
已成了一种烙刻,究竟能不能称心,早已无关紧要。
他又想起楚一风。
他们之间发生过许多事,此刻,却是一件都想不起来。
赵丹容眼前,只有连绵的山连绵的云,还有浩浩荡荡挥舞天边的红霞。
一旁有人扣了扣墙。
赵丹容回头,是钱维礼。
赵丹容拍拍屁股站起来,又是一张钱维礼熟悉的笑脸。
钱维礼看着这样的赵丹容,面色颇有些担忧,跟着赵丹容进了房门刚想坐下,忽见赵丹容正拿了鱼儿般亮闪闪的眼
睛瞅着他。
钱维礼有些僵,道:“你怎……”
话还没说完,只见赵丹容大大的笑脸猛地凑近,揪着钱维礼不好看的脸左亲右亲。
亲完,赵丹容笑得花儿似的灿烂。
钱维礼的脸色真是好看,成了锅五彩酱油,忍了忍,终于没忍住垮下嘴来恨声道:“你这厮喜欢嫩牛吃老草就罢了
,还连这种长相都看得上啊?!”
赵丹容眨眨眼:“要是你觉得不会,刚才干嘛任我亲?”
柳星气得真想一把撕掉脸上被某人口水玷污的易容,想起自己一贯冷清出尘的形象一到这家伙面前就一塌糊涂,这
家伙还偏偏是个又是头儿又是朋友的主儿,不禁牙痒痒:“你故意的是吧?”
赵丹容哈哈大笑。
柳星年纪比赵丹容大许多,却生得很是英俊,又是赵丹容的好友,还有副清高自我的脾气,一贯喜爱美人的赵丹容
想调戏他真是很久了。
柳星哼声道:“笑吧笑吧,阿灿的大刀等着你了。”
赵丹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着。
柳星的面色却是沉下来:“六个都到齐了。”
赵丹容道:“来得倒快。”
“还不是因为你个乱来的。邹大楼主都惊动了,连夜赶来与我们会合。”柳星说着,真不知该气该哭该叹,又正色
道,“明日巳时,楚一风陪同楚王移驾建清园。午时三刻宗王府交班,我们来接你走。”
赵丹容点头。
柳星道:“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赵丹容道:“去建清园。”
柳星惊道:“你又要干什么?”
赵丹容道:“不是我要干什么,而是有人要干什么。”
柳星道:“……楚一风,他要在建清园逼宫?”
“不是逼楚天玉让位。”赵丹容沉声道,“他,要杀掉楚天玉。”
柳星眸光一震。
赵丹容继续道:“他一路谋划,如今楚天玉夺了楚一秋的权,疏远了本就根基薄弱的楚一承,只全盘信任于他。他
已经不用等了。”
柳星道:“只剩叶青……”
“对。叶青还在。”赵丹容看向落日,余晖将尽,“我们还有机会,最后放手一搏。”
仙逸宫里,一人长身直立,远眺即将落下山谷的夕阳。
眼中是连绵的山连绵的云,还有浩浩荡荡挥舞天边的红霞。
澄净的面容,在昏黄日暮中有些模糊有些微妙却相当好看的笑意。
不带七情六欲。
他在想什么?
没人知道。
直到舍人通报,有客来访。
楚一风终于回头。
来者上了年纪,须发斑白,体貌却依旧健硕红润,有一双见惯世间百态的眼。
他向楚一风躬身行礼:“四殿下久等了。”
楚一风笑了,道:“你我之间,何必多礼。”
然后他看向落日,余晖将尽:“倒是我们等这一日,的确够久了,叶大人……”
第一百二十八章
楚天玉,移驾建清园。
浩浩礼队领着宫人自皇宫向建清园前行,一路禁军持戈披甲列阵两侧,蔚为壮观。
万民空巷,赞叹着皇家威仪,羡慕着后宫佳丽,都想一睹王者风采。
一如年轻时俊美非凡的楚天玉端坐华盖马车中,向跪拜称颂的黎民挥手致意。
只是其中一些看热闹的人,似乎还有些别的事要做。
比如城东挑着磨刀担子的刘三,突然对一旁正聊天正欢的两位大妈道:“哎,知道不,晚上有戏看!”
比如城西巷口,两个年轻人正交头接耳,冷不丁个熟人打招呼道:“你们聊什么呢?”两人对视一笑,异口同声道
:“去看戏!”
比如城南,林侍中正看完手中的飞鸽传书,楼下等得不耐烦的大小姐林妙儿高声道:“爹!快一些!”林侍中赶紧
下楼陪女儿出门看热闹,一出门,恰好与对面府中刚出门的王学士打了照面。两人互相打量几眼,默契道:“看戏
?”“对,看戏!”
比如城北北巡防营中,正操练的一名小兵对身侧另一名小兵道:“晚上一起看大戏去不?”
未时刚至,赵丹容痴愚和尚等人已离开宗王府。
过两个路口,邹三水带着白山黑水亲自接应。
赵丹容道:“边境如何?”
邹三水道:“已将边境人手全部交与周资将军统领,稳得住。”
赵丹容应了一声。
反是邹三水道:“有问题的是这里。”
赵丹容叹笑道:“自程六子溜进宗王府到带我出来,只用了一刻钟。”
程戊君道:“不是楚一风拦不住,而是他根本没想拦。”
李雪香道:“或许他已经用不着拦。”
赵丹容看向建清园方向凝重道:“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邹三水点头,将身后十七八名武林人士介绍给赵丹容。
赵丹容与他们一一见礼,发现都是武林成名之人,各有千秋,却都未曾相交。
其中一人便笑道:“赵公子不必多疑。是苏不弃苏公子飞鸽传书,请我们助赵公子一臂之力。我等皆欠苏公子大人
情,自当竭尽全力,不惜以死相报。”
闻言,赵丹容感慨万千道:“诸位义薄云天,赵某敬佩!”
赵丹容感慨的不仅是这十数位英雄好汉,还有苏不弃。
他知道苏不弃一向不计较世俗名利,这回为他齐集这么多英雄好汉,可说是苏不弃将上半辈子积的德全压在赵丹容
身上了。
此时李雪香拨了拨秀丽长发,道:“那你们忙吧,我也该走了。”
赵丹容道:“不助我一臂之力么?”
李雪香笑道:“不是助过了么?还让我在宗王府好喝好住了几天。我也该回王爷身边了。况且我们王爷说了,若你
执意玩命,不必奉陪。”
赵丹容点头,想起什么,在身上左掏右掏,抓出一根白玉簪还有一块男子用的洁白方巾来,递给李雪香道:“我朋
友拿这簪子在佛前供过的,送你。务必把这帕子交给你们王爷,就说是我的小小心意。让他以酒润之贴身收藏,可
助凝神静气,益寿延年。”
李雪香辞了白玉簪,只接过方巾收下,笑道:“替王爷谢过。”
众人与李雪香道别。
还是了解赵丹容的程戊君先凑到赵丹容耳边道:“又是什么小九九?”
赵丹容冠冕堂皇道:“放心,她姑娘家的不喝酒也不喜酒味,不会误用。”
小承道:“那若他们家王爷用了呢?”
赵丹容道:“招蜂引蝶。”
小承闻言,蓦地红了脸。
赵丹容“啊”了声补充道:“是吸引蝴蝶蜜蜂的,搞不好还有苍蝇啊蚊子啊蟑螂什么的……”
黑水的脸更黑了,道:“你干嘛啊?”
赵丹容挑了挑眉毛义正言辞:“谁让他跟我抢姑娘!”
小承噗地笑出来,邹三水和白山微笑,黑水被口水噎住,只有程戊君已经习惯,一把拍在赵丹容肩上道:“走吧,
灿子还等着跟你打一架呢。”
夜幕降临。
城门守卫倚戈而立,都有些无精打采。
“快收班了吧?”其中一个边打哈欠边看了看天色道,“真没劲,就只剩咱哥俩了。”
另一个守门士兵见人少,也便实话道:“侬不好羡慕的,依们都为天子列队护送去了,这会儿正在建清园大吃一顿
吧?”
“你这个人,别人正肚皮饿,还说什么大吃一顿……”对面守卫正不满嘟囔,忽然瞄见远处似有旌旗飘扬,人头攒
动,不禁一愣,“那是什么……咦?”
京兆尹孙良正喝茶,听完属下紧急奏报差些没把茶杯掀翻,急急站起道:“什么?太子殿下与邓将军尤将军帅数万
兵马围逼京师?!”
那下属还在喘气,道:“对……太子殿下亲自登门拜访各将军,说是四殿下图谋不轨,定会在建清园对陛下不利…
…还好庞武生将军硬着不为所动,留驻京师的其余将军才没跟着一齐出兵,否则……”
孙良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喃喃接道:“不堪设想……”
下属道:“大人,现在该怎么做?”
孙良想也不想道:“当然是保护陛下要紧!赶紧通知各……”
说着,孙良突然停了下来。
顿了顿,他蓦地转身看向今日一下午都赖在他这儿喝茶的老相识来。
冯金城正掀开杯盖,对着滚热的茶水吹了口气,看向孙良道:“你先想想。”
孙良更急了。
的确是保护陛下要紧,可问题是,到底怎样做,是真的在保护陛下?
这数月来朝中风起云涌权势更迭,很多事情在众人还没回过神品出味来时便已结束。
孙良看不懂。
他知道三皇子失势,四皇子又将权位拱手交还陛下,看上去不增不减的皇太子似乎成了最大的赢家,但明眼人都看
得出,陛下对四皇子的宠爱宠信是远远大于以往。再加上就在前不久,四皇子还与陛下一同遭袭,可说是同患难,
而袭击者更是曾与太子殿下交情匪浅。
那些刺客下场如何,孙良这般职位的人是不得而知。但他知道陛下并没有对太子做什么,听人说,甚至连传召闻讯
都没有。
孙良心里更犯疑。越是风平浪静便越是复杂难测。
难道太子殿下真与那刺客暗中勾结,事情败露,誓死一搏?
但孙良心中的太子殿下仍是个半大孩子,平日对人亲近宽容,也还有着孩子才有的纯良正直。这样的太子殿下,真
会为了夺位污蔑兄长,甚至冒着被人斥为谋反作乱的风险围逼京师?
又或许真是心机深沉的四皇子殿下一路谋划至此,真要在建清园逼宫夺位?
孙良急得冒汗。
除了那些之外,她还需要考虑一件事。
一件大事。
一件当了官就必须时刻考虑的大事。
乌纱帽。还有小命。
讨个官职不容易,顶着光耀门楣的头衔,养着上下老小吃饭,进退都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
再退一万步,在这或许就是王朝更替的关键时候站错位,谁都保不准他能见到明日的乌纱帽,或者是明日的太阳。
冯金城的声音带着点叹息传了过来:“唉,这时候,还想什么啊?”
孙良吃了一瘪,知道冯金城有主意,赶紧追问道:“别卖关子了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