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顺着倾斜的屋檐仰躺下来,心里忽然无比平静。
这一瞬,他终于忘记了闵然。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没有了闵然,也可以过得很好。
而闵忠,此时看着小二仰望天空的侧脸。那一张平凡的面容,被烟花绚烂的光芒勾勒出朦朦的轮廓,在他眼中,竟是令人心动的美。
一股冲动忽然涌上心头。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晚饭时喝了酒的缘故,不知不觉有些醉了。
人一醉,便会说出许多平时不会说的话。
“小二……”
“嗯?”
“我们一直这样下去,好吗?”
小二怔了一下,转过脸来看着他。
闵忠静静转过脸来,额前一缕碎发轻轻摇曳着,严谨的面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深深凝视入小二两眼之中。
“你……愿不愿意……以后与我一起生活下去?”
小二眨了眨眼睛,觉得整个人都傻了。
闵忠等了一会儿,等不到答案。忽然有些局促,有些后悔。
【我太鲁莽了……怎么能就这么说出来呢……】
【小二喜欢的……一直是主人……】
【我这样……会让他为难的吧……】
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太笨了。总是把事情搞砸。
闵忠有些懊恼,站起身来,低声说了句,“我……对不起,我不该问的……你不用担心,就当我没问过吧……”
说完,便施展轻功率先下了屋顶。临走时还体贴地把梯子搭到房檐上,然后才逃命一样离开。
小二一个人坐在屋顶上,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又坐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到屋顶边,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闵忠跟他说,想要跟他过一辈子呢……
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屋里,跺了跺脚,升起火盆。
孤灯一盏,映上窗棂。小二把被子裹在身上,望着那一簇火苗,怔愣愣出神。
闵忠他竟然……
意料之外,却又似乎没有特别意外。
过一辈子……
曾经这是他最渴望听到的话。他以为这句话会是由闵然说出,或者是由他说出,闵然只要说“好啊”就可以了。
可是现在……
他吸了吸鼻涕,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与闵忠一起生活的点滴。
闵忠一直陪伴着他,保护着他,对他的好,他都知道。
不知不觉间,自己好像也习惯了这个总会在他最难过的时候出现,带给他安慰的刺客。甚至可以说有点离不开他了。
可……
半晌,他滑下床,从床下摸出他那个放钱的陶罐,哗啦一下把所有铜钱倒在床上。最后倒出来了一绿一红两个玉坠。
绿色的仿佛是一滴翡翠泪,红色的好像沾满心头血。
那红色的玉佩,是他向闵然要来的采桑节礼物,目的是为了去骗来毒药,谋害安然。
这玉佩,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最狼狈最惨痛的经历。他曾经想直接摔碎了它,可最终还是没有舍得,只得把它一层层埋葬在陶罐最深处,连同他爹送他的出世玉坠一起。
现在看见它,又仿佛看见了那个翩若惊鸿的紫衣人,一双勾魂摄魄的眼,在夕阳中冲他温柔地笑着,牵去他所有心魂,却也断了他对爱情的冀望。
这几个月,他从来没有真正忘了闵然。纵使他依旧如以前那般谄笑着迎客,跟乞丐打架,偷掌柜的酒喝,看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但心里疼不疼,只有他自己知道。
有时候他会幻想,在某天的打烊时,闵然突然出现在大门口。
可连他自己都知道,闵然是不会再回来了。就像爹爹,就像韩之相,就像那些选择离开他的人。他们不要他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那么,他还应不应该继续等下去呢?
小二紧紧握住那枚玉佩,在床上蜷缩成一个团。窗外又响起烟花飞入空中时发出的尖叫,衬托着屋内有点无助的寂静。
闵忠去了趟三里之外的缥缈宫据点汇报近况。等到他回到悦来客栈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
他怕小二还在睡觉,就没有进屋,直接到厨房去准备早饭。
结果一进厨房,却愣住了。小二反常地起了个大早,已经热好了豆浆馒头,热腾腾的瓷碗摆在饭桌上,把空气蒸腾得氤氤氲氲的。
小二端了盘咸菜过来,看见他就笑嘻嘻地说,“呦?回来了?”
闵忠有点不确定地看着他,“你……”
“我什么我,赶紧拿筷子去!”
闵忠虽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习惯性地遵从小二的命令,乖乖地从厨房拿来两双筷子和调羹。
和平常一样的早饭,小二稀稀溜溜喝着豆浆,看不出半点奇怪的神色。
闵忠却有点坐立不安。
“小二……我……”
小二一边嚼着馒头一边抬头,“嗯?”
“昨天晚上……”闵忠说着,看了小二一眼。小二没反应。
“……昨天晚上我说得话,你就当是酒话吧。”
小二把馒头咽了下去,“这么说你不想跟我过一辈子了?”
闵忠没反应过来。
小二一边夹了一筷子咸菜放到嘴里,一边含糊不清的说,“真可惜,我本来还想,就跟你凑合凑合过着得了……”
“……”闵忠定定看着小二,“你是说……”
虽然说字后面的内容并没有说出来,但小二还是状似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闵忠完全定在原地。
【小二答应了?】
这个认知让他从震惊到回神,等到琢磨过味儿来了,一阵狂喜就这么铺天盖地而来。
小二答应他了。
他说,愿意与他过一辈子呢。
从没有这么高兴过。他,一个普通的缥缈宫刺客,现在也要有伴人了?
虽然心中激动,闵忠面上却只是暖暖的笑了,严谨的眉眼渐渐融化开来,融成了蜜,丝丝缕缕都是清淡的甜。
他沉默良久,就这么笑着看着小二,半晌,才支支吾吾说了句,“太好了……”
小二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很好玩,还挺可爱的,心里有着淡淡的甜。
原来,放弃,也并不是特别的困难。
两个人就这样在白茫茫的晨光里相视而笑,像一对在核桃树下互订终身的小孩,中间的豆浆升腾出袅袅烟气,好像是某种精灵的舞。
第 32 章
丈夫国中,两个人若要结为连理,便把自己的出世玉坠相互交换。因为出世玉坠被视为人生中得到的第一个礼物,是最重要的东西,交换玉坠,代表着把一生都交到对方手里。
小二跟闵忠把其它繁琐的礼仪都省略了,见证他们的结合的只有掌柜和小豆子。
喜房就是小二和闵忠一起住的那间屋子。木门和窗户都用红布蒙上了一层,一个大大的囍字被贴在一进门便能看到的墙上。
就是在这个囍字前,小二把那翡翠色刻着“常”字的玉坠放到闵忠手里。而闵忠,也把一块圆环形的环佩放到小二掌心。
那块环佩,玉色并不纯净,简简单单,朴实无华。
小二拉着那条同环佩一样普通的绳子,把它系到脖子上。闵忠也戴上小二的玉坠,将它放进衣领中,用手按了按。
小豆子在旁边兴奋地叫着,“礼成了礼成了!”掌柜的也笑呵呵地拿出一坛好酒。四个人围着简易的饭桌吃了顿喜筵,然后掌柜的就拎着小豆子出去,一边走还一边说,“得留点时间给人俩亲热亲热,咱俩赶紧滚蛋吧~”
洞房花烛夜,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夜晚。
后院里恢复安静,月光皎洁,顺着窗缝流泻进来。
没有芙蓉锦帐,没有玉衾丝被,只有一对决定一生厮守的人。
熄灭了灯烛,小二与闵忠面对面坐在床上。晦暗光线里,闵忠的微笑闪烁着点点星辰的光芒,小二微微低垂的睫毛上流过泠泠月光。
两个人慢慢地为对方褪下衣服,却不知道为什么都有些紧张。衣衫下,闵忠的身体上纵横着几条伤痕,不知当时是多严重的伤口。小二看着,觉得有点心疼,伸手仔细地摸了摸。
闵忠有点担心自己的伤疤会吓到小二。
“喂,你能不能不当刺客了?”小二问。
闵忠说,“刺客的契约,都是终身的……”
“可是万一哪天你要是出事的话,我怎么办?”
看着小二有点害怕的样子,闵忠的心一片柔软。他抬起手,小心地抬起小二的脸,认真地对他说,“我会小心的,不会留你一个的。”
小二看了闵忠一会儿,忽然前倾身体,吻上闵忠的唇。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接吻。柔软的四片唇瓣碰触在一起,浅浅地厮磨着,轻啄着,有几分青涩甜蜜的味道。
夜风寒凉,屋里暖暖延伸的缱绻却如陈酒一般酝酿着,没有如烈焰一般燃烧的旖旎,却绵绵不绝,温纯无尽。
就在此时,闵忠忽然听到房顶上传来轻微的响动,似是砖瓦碎裂的声响。
闵忠立时与小二分开,敛起神色,凝神谛听。
小二有点莫名,“怎么了?”
“屋顶上有人。”
“啊?”小二一下坐直了,睁大眼睛,“是小偷?“
闵忠披上衣服,又用被子裹住小二,柔声对他说,“你在这等一下,我去看看。”
刚要起身离开,小二忽然抓了下他衣角,“你小心点啊。”
闵忠冲他笑笑,“嗯。”
拿起佩剑,一出门便飞身上了屋顶,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正奇怪时,忽然听到耳后风声飒飒,闵忠立时转身,便见一缕森然剑光当面袭来。惊讶之下,他连忙向后仰倒闪避,锋利的剑气贴着额头擦过去,削断几根发丝。
闵忠长剑出鞘,一个旋身,对上再次杀来的剑光。那蒙面杀手一袭黑色夜行衣,但剑法如行云流水,看似简单的招式之间蕴含着无尽变化,似九天之云,竟有几分像瑶山派的剑招。
闵忠一边举剑格挡,一边问道,“你是谁。”
杀手并不回答。
眼见对方与他只是缠斗,并没有什么杀招,闵忠心生疑窦,开始担心屋里的小二。他暗运内力,想要赶紧脱身去屋里查看。怎奈每当他欲走之时,那人便不要命一般缠过来,令他渐渐烦躁,出剑也爆烈了一些。
此时,忽然听到屋里传来小二一声惊叫。只是这惊叫刚出来了一半,便似被什么力量截住了一般。
闵忠心下一颤,立时慌了。
“小二!”
他转身便跃下房檐,此时身后的杀手也追上来,剑锋追至颈后,他不得不回身格挡。电光火石间又过了几招,杀手忽然收了剑势,纵身跃上屋顶,几个起落间便失去踪影。
闵忠急忙奔进屋内,却已经没了小二的影子。仍然点着喜烛的桌上用袖箭钉着一张字条。
“三日后子时,城外槐木林。”
奔出屋外,只有漆黑的天幕,几颗寒星闪烁。
闵忠将那字条死死攥入手中,整颗心都被寒霜包裹起来。
前一刻还是甜蜜得要融化的喜悦,只是顷刻之间,便天翻地覆。
闵忠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望向天空。他知道小二现在一定很害怕,他恨自己太没用,没有保护好小二。
【小二……我会来救你的……等我……】
三日,并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有时候一眨眼就过去了。
可对于闵忠来说,这三日,比三十年还要漫长。
这三天中,他跑遍纪城附近缥缈宫的据点,查遍所有眼线回报的资料,也找不出任何线索。他只知道这件事该是瑶山派做的,但瑶山派这样一个名门正派,为何会绑架小二?他们从他这里又能得到什么?
他思忖着要不要传信给长乐,又担心这件事若被瑶山人知道,不知道会对小二做些什么。
思来想去,他决定暂时安奈住,到时见机行事。
终于等到约定的那一天。子夜时分,闵忠抱着剑,在槐木林中等候。寒冬时节,树叶都已经掉光了,只剩下扭曲的枝干,张牙舞爪地刺向黯淡的夜空,仿若群魔乱舞。
森林里寂静一片,地上的积雪还没有化干净,反射着森冷的天光。
此时,忽然有一个蒙面人从阴影中走出。
闵忠立时便问,“安常在哪里。”
蒙面人并不回答,只是从怀里拿出一个黑布条,蓄了内力于其上,反手甩向闵忠。
闵忠将那块黑布抓在手里,不解其意。
蒙面人说,“要见你的伴人,就交出兵器,黑巾覆面,随我走。”
闵忠听后,爽快地将佩剑仍在地上,又从怀中掏出短剑,丢在脚下。随后将黑布条蒙到眼睛上,在脑后用力系紧。
那蒙面人引着闵忠在密林中穿行。闵忠目不能视,只能听到树枝在脚下断裂的声音。山风掠过皮肤,擦出几分战栗。
也不知行了多久,道路崎岖不平,好像是在往山上走。此处离瑶山应该是不远的,但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方向位置。
走了大约三炷香的时间,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石洞一般的地方,鞋下是坚硬的地面,脚步声空空空地回响着。
一路向里,空气里染上几分火焰的热度,有火把哔哔啵啵的燃烧声。不多时,引路的人终于停下来,有人解开了他的眼罩。
是一个石室,厚重的石墙密不透风,每个墙角都耸立着灯盏,但光线仍然黯淡到压抑。
室内有五人。其中四人都穿着相似的黑衣,黑巾覆面。而他面前站着一人,身着残梅般凄艳的红衫,如玉的面容,沉静的眼神。
是凤歌。
闵忠没想到,竟然是瑶山派掌门亲自出面。心中一紧,有了不好的预感。
到底为什么瑶山会知道他是缥缈宫刺客,为什么他们会知道小二和他的关系?
是自己这些日子,大意了么?
“小二呢。”闵忠问。
凤歌说,“他很好。”
“我要见他。”
“你会见到他的。但在这之前,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闵忠警惕地看着他,手缓缓握成拳。
“什么忙。”
凤歌微微侧过身,看着不远处一簇烛火说,“把缥缈宫的确切位置告诉我。”
闵忠皱起眉,断然道,“不可能!”
凤歌目光微转,视线移到他身上,墨黑的瞳仁中深不可测。过了一会儿,他轻叹一声,说道,“我知道,你们缥缈宫刺客,对组织都是忠诚不二,就算死都不会供出来的。对于你的忠诚,在下十分钦佩。但是——”话锋一转,他缓步踱过闵忠,背对着他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为了报仇,我也顾不得手段是不是光明正大了。”
闵忠猛地转过身,“你……”
凤歌说,“若你说出缥缈宫的所在,我保你和小二从此生活平安美满,再不会有人打扰。”
“……若我不说呢?”
“那……”凤歌转过身来,温润的表情中闪过一丝冷厉,“你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闵忠呼吸一滞。
虽然猜到他们可能会利用小二来向他换取什么,但事到临头,仍然脑中一片混乱。
在忠诚和爱情之间,该如何取舍?
他在很小的时候便进了缥缈宫,被当时的千秋宫主派去护卫长乐,并同长乐一同习武。他还记得第一眼看见长乐的时候,就被长乐当时的眼神吓了一跳。那样犀利而警惕的目光,带刺一般,不像是个寻常的孩子,倒像是被从山中带出的一只小兽。那个时侯,长乐跟现在这副妖魅勾人的样子完全不同,不爱说话,看人也总带着几分疏离。晚上,似乎常常会被噩梦惊醒,却不知是什么样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