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人中招的一霎那,闵千秋的心神立时散乱,再也无心恋战,立时向着他的心爱之人冲过去。而他就是在这时,给了他师父必杀之击。
前任千秋宫主就是这样败在他徒弟的手里,与他的爱人相拥着毙命于长乐掌下。在临终前,这个曾令整个江湖闻风丧胆的第一刺客对长乐说:你学会了我所有的东西,但有一点你永远学不会。你学不会怎么爱人,永远也得不到幸福。
长乐对这诅咒一般的遗言有些耿耿于怀。
后来,有一个他十分信任的手下,名叫闵离,是从小同他一同长大的刺客之一。那个时侯,闵离可算是他最为倚重的人,甚至连闵忠也比不过。但后来,闵离为了个小倌叛逃出宫,结果两人终究逃不过缥缈宫的天罗地网,被抓了回来。闵离恳求他放过他们二人,但长乐只是依照宫规,下令将他们二人处死。
两人临死前,十指相扣,一起唱着一首凄然而优美的曲子,便是那首水仙操:繄洞渭兮流澌濩,舟楫逝兮仙不还;移形素兮蓬莱山,歍钦伤宫仙不还。
看着他们两人面上毫无悔意,他忽然有些好奇,难道他们不害怕么?
于是他问闵离,“为了个小倌落到如此下场,你后悔么?”
闵离却看着他的爱人,说,“不悔。”
“你不是个笨人,为什么做如此愚蠢的决定?”
“宫主,您英明神武,无所不能。但有一样东西,您永远都明白不了。”
长乐挑眉,“哦?”
闵离说,“您永远也懂不了情。”
不同的语气,却是与他师父相似的话。
为什么他们每一个人都断定他不能找到真正的情?为什么他们说他不会幸福?
【谁说我不能幸福?】长乐想,【我会比你们任何一个都幸福。】
他不要像师父和闵离那样,愚蠢地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去死。他要与一个能与他比肩的人携手一生,逍遥一生,快活一生。
他小时候已经承受过那么多的苦,后面一定要过得够幸福,够美满。
所以,他决不能让自己被某种不能掌控的感情束缚住,那样太危险了。
这么想着,他抬起头来看向闵忠,再一次恢复了从前莫测的样子,“这么愚蠢的问题,以后不要问了。”
闵忠赶忙垂首,“属下知错。”
长乐用手捏了捏眉间,另一只手挥了挥,“你下去准备吧,明天把他带走。”
第二天小二离开的时候,长乐没有出现。
小二在上船之前又往回看了一眼,只看到尚未从暮色中觉醒的山林,深蓝的天光笼罩着寂静的海夜。额前一缕碎发被风吹得乱摇,平添几分凄凉萧索。小二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看到谁,或许,只是某种习惯性的期待吧?
可事到如今,他早已明白,期待只是绝望时的自欺欺人。
突然觉得整个人都十分疲惫,从内到外。连憎恨都没有了力气。
踏上摇曳的小舟,便是踏离了这许多凭空生出的纷纷乱乱,回去他原本平凡的生活。他只愿余下的一生中可以再也见不到长乐,见不到安然,见不到韩之相,见不到任何大人物。
他知错了,他斗不过他们,那么便只好祈求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能得到他最初期盼的那份平淡安宁。
闵忠也上到船上,坐到小二对面。此时的小二已经失去了来时的那份活力,斜斜靠在船舱上,目光延伸向海岛深处,熹微的天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有点病怏怏的。
闵忠觉得心里有些疼疼的,他不应该带他来。或许有时候,活在谎言中才会更快乐。
“小二。”闵忠低低地叫了一声。
小二转过头来看着他。
闵忠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些什么,他一向是不擅长安慰人的,便只得低下头,笨拙地说,“一切……都会好的……你不要难过。”
闵忠的话好像变成了模糊的几片,擦着小二的耳沿飞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他点点头,然后闭上眼睛,似是不想再说话了。
闵忠便只好沉默着,静静守在他身边。
小二不知道的是,他登船不久之后,安然便向长乐告辞,说是要离开了。长乐没有挽留。
此时长乐看到安然,已经找不到了他曾经以为的那种喜欢的感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霎那间,自己以前所认为的应该会发生的事没有发生,反而是自己连自己的情感都无法再了解。乱成一团的怀疑,困惑,让他想自己一个人躲到山洞中,静一静。
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人心对他来说,实在是有些复杂了。
或许所有人都离开是最好的,这样他才可以独自想想清楚。
长乐带安然来时是蒙着他双眼的,离开的时候自然也要如此,所以并不担心缥缈宫的所在会被泄露。
随着安然离开海岛,一切也似乎暂时告一段落。
然而不久之后,江湖上便传出烛龙教迎回圣子的消息……
第 28 章
秋节至,天空辽阔高远,浮云连成淡薄的几片,渐渐游移过纪城的上空。附近的瑶山上槐树叶已经染上浅黄,宛如天边垂落下的余晖,清风过,便下起蒙蒙落叶雨。
城中仍如数月前一般热闹,沿街叫卖的小商贩又添了几张新面孔,挎着篮子买菜的行人在路上走走停停,酒香从沿街的饭馆里飘出来,把空气都酿出醉意,有谈笑的,有吵架的,有小孩子在大人们的腿间穿梭来去,拨浪鼓咚咚咚敲着。
小二背着包袱,一个人走在熟悉的街道上。闵忠把他送到城外便离开了,他一个人在城门处徘徊了一会儿,才走进来。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悦来客栈还会有他的位置么?
举目张望,每一砖每一瓦都没有变一样。这些日子,他失去很多,可纪城却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风霜雨雪不能令它改变分毫。
这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有些格格不入了似的。
一步一步,穿过几条街市,停在一座两层的小楼前。墙上的大红牡丹依旧俗气地绽放着,屋檐下的枣核灯笼微微打着晃,有些掉色的牌匾上写着“悦来客栈”四个大字。有刚刚吃晚饭的客人从里面走出来,多看了小二几眼,大概是觉得他眼熟,但很快便擦身而过了。
【我回来了……】小二在心里对着整个客栈说。
兜兜转转一圈,才发现自己还是属于这里。他是悦来客栈的店小二,不可能是别的。
过了一会儿,他抬步走上石阶,跨过门槛的一瞬间,忽然听到一道声音,“客官您好~您打尖还是住店?”
他一下子怔住了,眼前的人戴着麻布小帽,肩上搭个白手巾,比他要清秀几分,笑得比他好看。
原来就连他在这里的位置,也已经被更好的人代替了。
一瞬间他感觉周围的世界都变得拥挤,拥挤得找不到他的位子了。他傻乎乎地看着另一个店小二,直到对方又问了他一遍“打尖还是住店”,才蓦然回神。
然后他摇摇头,“那什么……我……我找掌柜……”
这个店小二看起来比他要更和气,因为如果是他,在得知对方并不是客人后,肯定不会像开始那么殷勤,但这个店小二却依旧笑嘻嘻的,热情地说,“掌柜呀,你在这儿先坐会儿吧,他一会儿就下来。”
“好……好……”他有点尴尬地抱着包袱,随便找了张桌坐下来。这大堂里的每一个角落他都再熟悉不过,此番回来,却已然成了外人。
他看着另一个店小二勤快地跑来跑去,端茶倒水送菜送饭,熟练得没有一丝误差,甚至干得比他还要好。他从来就不是最好的,也不是独一无二的,即使是在当店小二这一方面。
这么想着,心里有些酸酸的,却又跟习惯了似的有点麻木。
楼梯上响起吱吱呀呀的响声,小二抬起头,便看到齐福康慢慢悠悠地走下来,小胡子下面伸出半截牙签,鼻子里哼着小曲。
小二突然觉得有点儿紧张,赶紧站了起来。齐福康一直走到柜台附近才看到他,然后小眼睛一瞬间就睁圆了,“呀!你这个小王八蛋怎么回来了?!”
熟悉的称呼,熟悉的语调,小二突然觉得鼻头发酸,就好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家人了一样。
他走到齐福康面前,叫了声,“掌柜……”
齐福康抓着他胳膊,拉着左右转了转,好像在检查他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儿似的,然后重重一巴掌拍上他肩头,“你小子这些日子跑哪去了?我以为你死在外头了。”
小二开口说了个“我”字,便接不出下文了。
齐福康用食指指着小二的鼻子,开始数落他,“你个小兔崽子当初连气儿都不吭一声儿说走就走,那叫一个坚决,你知道我亲自跑了多少天堂才找着接手儿的啊?!你在我这儿干三年我也没亏待你啊,你说你是不是白眼儿狼?啊?”
许久没听齐福康这么骂人,此时小二却觉得分外想念,眼角都有点泛红了。他抬起头看着齐福康,“掌柜……我错了……我不该离开这儿……”
齐福康哼了一声,斜着眼瞧着他,“现在怎么回来啦?外头混不下去了?”
小二抿了抿嘴唇,有些踌躇地说,“掌柜……你这儿……还要人手么……”
齐福康翻了个白眼,小胡子一翘,“噢,混不下去了就回来我这儿啦?你当我这儿善堂啊?”
“我……我只会干这个……”
“没看见那儿已经有一个了嘛。”齐福康冲着另一边正擦桌子的小跑堂努了努嘴,“这小子挺不错的,人勤快,心也挺细,不比你差。我总不能因为你辞了人家吧。”
小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布鞋,俩手紧紧抓着包袱,半晌才说,“我……我可以只拿一半工钱,您给我个住的地方就行了……”
齐福康叹了口气,靠着后面的柜台想了想。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小二,不是我不帮你……但咱店本来就是小本生意,一个跑堂足够了,我又不能无缘无故辞了那孩子……你啊,再去别的地方问问吧。”
小二考虑了下,要不要声泪俱下地抓着掌柜的裤腿求他留下自个儿,但想想又觉得这样太没劲了。就算死缠烂打地留下了,到头来被人讨厌嫌弃,还不如一开始就放弃的好。
于是他只好点点头,脚在地上蹭了蹭,才转身往门口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又猛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说了句,“掌柜您保重,我走了。”然后继续往前。前路又变得未知起来,现在连是否能找到活计都不一定了。而此时在小二的心中,失去的并不只是活计,更像失去了一个家,一个比起天权城来更像家的地方。
心里很不舒服,又疼又酸,但是他不能停步。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总是接踵而至,除了想办法解决应对,没有别的路可走。他虽然失去了一切,但是还是要生活下去。
外面热闹的光线照射进来,小二微微驮着背的样子有点笨拙,有点孤单,有点可怜。
齐福康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桌子,低声骂了一句,随即大喊,“小二!你先等等!”
小二已经走到门口了,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齐福康有点不耐烦似的冲他招招手,“你过来!”
小二心知貌似是有点希望了,赶紧小跑着到了掌柜面前。齐福康皱着眉头盯了他一会儿,然后说,“算了,最近客人挺多,小豆子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留下来可以,但是工钱可就减半了。”
小二睁大眼睛,有点不敢相信似的,随即双目中放出光来,连连说着,“谢谢掌柜!谢谢掌柜!”倒了这么久的霉,今天竟然走运了,小二高兴地笑起来,一扫连日来缠绕不去的阴霾。
从天权城到缥缈宫,他一直觉得自己在被所有人拒绝,好像天大地大,却没有一个地方是属于他的一样。没想到在最绝望的时候,接纳了他的竟是最喜欢斤斤计较,精明又爱算计的齐福康。
他从没有这么感激一个人,激动得差点就要扑过去抱住掌柜。但齐福康拿着算盘把他抵住了,尖酸刻薄地说了句“傻站着干啥,在我这儿吃白食啊?还不快点给老子干活去?!”
于是小二连行李都没安顿便戴上小帽,拉上手巾,在堂里忙活起来。虽然疲惫,但心情却是这几日来没有的轻松。
至少,他回到了他属于的地方。
从缥缈宫出来后,安然便买了匹马,往西北方向的章尾山行去。而他去那里的原因,是因为章尾山曾是烛龙教总坛所在之处。
烛龙教的信仰为烛龙之神。此神人面蛇身,嘴里含着一枝蜡烛,故名烛龙。传说它栖息在章尾山上,睁开眼睛便是白昼,闭上眼睛便是黑夜,吹一口风便是寒冬飘雪,呵一口气便是烈日炎炎。也正因为如此,烛龙教才把总坛设在章尾山上。如今新教复兴,就算已经不在原址,总坛也一定会设在章尾山附近。
既然全天下的人都说他安然是魔教妖人,既然他的朋友们都在一瞬间与他反目为敌,既然连他的父亲都已经将他舍弃,既然连他最在乎的人也恨他入骨,既然正道已经没有了他的安身之处,他又何必死守着曾经的信念,沦为众人猎捕的对象。
他们说他是魔头,那他就遂了他们的愿。
还未进入章尾山的地域,他就被烛龙教的人发现了,天地两位明王立时率众前来迎接,浩浩汤汤的教众在眼前铺展开来,旌旗在狂风中烈烈作响。安然一袭白衣无瑕,牵着一匹白马,静静地看着左擎苍和雪枫跪在他身前,齐声高呼,“恭迎圣子。”
随即,所有随行的教众皆高呼“圣子千秋万岁,与天地齐寿,与日月同辉!!!”
这一刻,安然沉稳了目光,手紧紧握成拳又松开。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回不了头了。
少顷之后,他终于还是松开握着缰绳的手,一步步向前走去。两旁跪拜的那些曾经势不两立的魔教教众看上去都是那么陌生,此刻却全都臣服在他脚下,只因为一个圣子的名号。
此后的路要怎么走,走向什么方向,安然没有半分头绪,但他知道这条路必定不会平坦,甚至可能布满荆棘。但他不在乎了,从今天起,他不用再做一个好人,一个侠士,只要是他想要的,都可以不计方法的得到。
长路的尽头,轮椅上的老者欣慰地微笑着,丑陋的面容扭曲起来,看上去有些可怖。
“圣子,您终于回来了!”
眨眼间,半个月已经过去。
小二每天都十分忙碌,自从他回来后,就变得比以前还要勤快,迎客送客报菜名端菜送酒,笑起来眼睛还是会弯成月牙,让人看了就觉得喜庆。
没人知道这些日子他遇到的事儿,连齐福康也没看出什么端弥。
到了晚上,他就和另一个被称为小豆子的跑堂住在一起。小豆子脾气好,得知他是以前的小二,十分大方地就同意和他住在一起,还成天大哥大哥的叫。小二听他叫得挺舒坦,也就真把自个儿当大哥似的,没事儿给人家传授点儿人生经验,比如说什么样的客人会给更多的小费,需要好好伺候,什么样的客人可能吃白食等等等等。
有时候,小二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把半月前的事统统忘记了。可是当午夜梦回,又一次回到撞见闵然和安然接吻的时候,被闵然拒绝的时候,被安然侵犯的时候,被赶出缥缈宫的时候,他就会一次又一次汗津津地惊醒,然后睁着眼睛无眠到天明。
有时候打烊了,他一个人在大堂里擦桌子翻凳子,会不由自主地哼起水仙操来,有些伤心的调子,在昏黄的光线里寂寞地回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