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亲逝
齐亦不时摸一下自己胯下。丞相大人坐在旁边假寐,全当看不见他的小动作。此时两人在马车上,而马车正向京城外驶去。
待到目的地,从马车上下来,齐亦方才发觉已经到了城外一处岔路口。“相公,你不是说带我来见那谁么,怎么出城了?”
凌曜不理他。
齐亦背转身,避开凌曜和车夫的视线,又准备伸手去挠自己的胯下。却是伸出去的手半路被凌曜抓了过去,紧紧握住。
齐亦皱皱鼻子,低声暗诽,“明明站那么远,怎么一下子就过来了。”动不得手,他便开始晃动腰部。凌曜瞟了一眼,随即伸手搂住了齐亦的腰。
“相公,你太坏了……”
齐亦为何如此,凌曜如何不知?昨日在小妖精的分身顶端装了一枚玉珠子,今日那穿玉珠子的伤口该是正在愈合,难免发痒。小东西嫁得不甘心,总念着说着他本来是想娶的。这回,小东西再也娶不了了。
“大人,有人来了。”车夫一提醒,齐亦凌曜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岔路的另一边。
凌曜松了手,齐亦便飞跑过去,迎上了走来的人。
“跑什么跑?”看到齐亦毛毛躁躁的样子,君若惜忍不住又刺了他一句。
“我这不是着急看你么?”齐亦左歪歪头右歪歪头,将君若惜好好看了一遍。脱去锦衣卸下饰物,只一身素衣的君若惜,依旧是美丽的,不过苍白的脸色却佐证了他前些日子受的苦楚。
齐亦眨眨眼,伸手抱住了君若惜,并将下巴挂在对方肩膀上。他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有生之年,不要再回到这里来,也不要再叫君若惜这个名字。”感觉到君若惜点头,齐亦便放开了他。
挥手作别,或许这便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聚。齐亦笑得没心没肺,而君若惜冲着齐亦翘了翘下巴,随后高傲地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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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坐上马车,齐亦恶狠狠地扑到凌曜身上,掐着凌曜的两腮,气急败坏地说道,“棺材脸,你坏死了,居然……居然……哼,我一定三天不理你!”
凌曜不语,手扶在齐亦腰部,以免马车颠簸他不小心跌了下去。
似乎是为了映证自己的决心,齐亦把脸往旁边一扭,小嘴儿撅得高高的。
“宝贝,我有件事要跟你说。”凌曜慢吞吞地开口,似乎在这一刻他依旧没有想好如何表达。
“哼,我不听。”
凌曜不以为意,“宝贝,是个坏消息。”
“哼,我就不听。”齐亦抬起手来,死死压住自己的两片耳朵。凌曜拉下他的两只手,凝重地看着他,“宝贝,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你的。”
齐亦忽然有些不安,这个人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跟他说过话。
“宝贝,你的爹爹,前几天过世了。”
齐亦咬咬嘴唇,愣怔地看着眼前人。
“宝贝,你爹爹过世了。”凌曜又说一遍。
“所以,你才会帮我救下若惜,你才……你才让我来见若惜最后一面……”齐亦委屈地鼓起了腮帮子,鼻头也变得红红的,一圈晶莹在眼圈里滚来滚去。
凌曜伸手抱住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背,“乖,想哭就哭吧。”
马车直接驶向了齐府。
大门敞开,门楣上挂着白幡,插着松柏枝,前厅已经布置成灵堂,一应仆佣都露出哀戚的神情,奄奄郁郁地来回忙碌着。
齐亦走了进来,便有人送上一套纯白的孝服。接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将孝服套在身上。待进了灵堂,他在爹爹的灵床前跪了下来,头磕在地板上,久久没有起来……
在丞相大人的周全布置下,第二日便是出殡之日。因而这一晚是齐亦最后为爹爹守灵的机会。灵床前的供桌上供奉着水果糕点以及香炉和长明灯,香炉中的燃香,不断发出令人欲哭的香气和烟雾,长明灯明明暗暗,却在刻意的照顾下一直顽强地亮着。齐亦呆呆地看着虚空,任时间在自己四周无声流走。在父亲过世之后,他与爹爹相依为命,如今爹爹也撒手人寰,从此往后,举世繁华惟独无亲。
丞相大人将齐亦送到齐府之后,又匆匆赶回宫中忙碌,入夜时分方才又来到灵堂。他在齐亦身旁跪下,将呆呆难过的宝贝揽进怀里,“宝贝,哭吧。哭出来吧。”
齐亦不哭,而是沉声叹息,“唉,爹爹不喜欢我哭。”他仰头看着凌曜,“相公,我变成孤儿了。”
凌曜心头一痛,双手便更加用力地抱住齐亦,“怎么会?不是还有我么?”
“也是,你这么老,当我爹爹也不过分。”
凌曜顿时满头黑线,却无从反驳。
“相公,你老实说,你娶我,根本就不是找伴侣,而是找儿子的吧?”
在岳丈灵前谈论这个真的合适么?凌曜一下一下顺着少年的脊背,凑在少年耳边低声说,“爹爹会让儿子爽么?”
齐亦红了脸往凌曜怀里钻了钻。少顷又开始低声说话,“那日爹爹嘱咐我许多,没曾想竟成了诀别之言。”齐家爹爹担心自己的儿子会被丞相大人抛弃,又担心儿子被抛弃后会想不开……“相公,我从来不曾问过你,以后也绝不会再问。只此一次,我问你,你为何执意要娶我?”齐亦在问凌曜,视线去落在爹爹的灵位上。
凌曜专注地看着乖乖窝在这里怀里的少年,回想着初见之时,少年生龙活虎的模样。“你是我见过的,最鲜活的……人。”生机勃勃,一如清晨山林次第响起的鸟鸣,一如春日化冰后第一声泉吟……
“这算什么话?”齐亦戳戳凌曜的胸膛,非常不满地撇嘴,“说我能听懂的。”
握住少年的手指,凌曜一字一字地说道,“认识你之后,没有你,我便活不下去。”
齐亦看了凌曜一眼,而后挣开凌曜的怀抱,跪行至爹爹灵床前,泣声说道,“爹爹,这下你放心了吧。”一身纯白孝服的少年攀爬着棺木,无声无息地流眼泪。
丞相大人静默地看着……
第六十五章:转折
夜过去,白日来临。齐亦扶灵送葬,将爹爹埋在异国的土地上。
再过去几日,齐亦打发了齐府的一应仆佣,并将齐府大宅一并里面的家什卖掉。齐亦自己打趣道,“以后就没有齐府小公子了,只有丞相夫人了。”
本来凌曜以为齐亦肯定要难过一段时间,然而,齐亦的时间很快便被那只去而复返的兔子占据了。那只叫猪的兔子,在冬天来临之时,没有任何预兆的突然消失,齐亦狠狠地诅咒过它会肥死之后,便不再提起,而当春季快要过完时,猪兔子带着一身脏污扑进了齐亦怀里。
“没良心的,现在想起回来啦?哎呀,你怎么瘦了这么多!都不好意思叫你猪了。”齐亦絮絮叨叨地骂着兔子,又叫侍者去准备兔子的食物,而他自己则把兔子从头到尾刷洗了个干净。
送来食物的侍者不是小雨,齐亦便问,“好几天不见小雨,他去了哪里?”
“小雨跟政管家请假,说是有亲戚来看他。听小雨那说法,那亲戚有可能知道他的身世。”侍者殷勤地回答。
“哦这样啊。”齐亦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圈,“那等小雨回来,让他第一时间来见我。”
小雨回来,果然第一时间来见夫人,却不是因为齐亦的要求,而是……
“小雨,你别告诉我你抱着的这孩子是你生的!”
小雨神色复杂地走到齐亦面前,然后屈膝跪了下来。小雨的动作让抱着兔子的齐亦“咻”的往后一缩,“小雨,你别吓我。”
小雨低头看了一阵怀里的娃娃,随即仰起头来,直愣愣地看着齐亦请求道,“夫人,小雨求你,认下这个孩子吧。”
“啊?”猪兔子从齐亦怀里跳下来,窜到小雨身边,揪着小雨地衣服爬上小雨的臂弯。滴溜溜的眼珠子瞅着安安静静睡着的娃娃,长耳朵却转来转去,很有些偷偷摸摸的感觉。
齐亦无奈骂道,“死猪兔子,要是吓到娃娃,我就煮了你的骨头给娃娃熬骨头汤喝。”而后他话锋一转,“小雨,娃娃抱过来给我看。”
小雨连忙起身,将娃娃送到齐亦手里。
“啊!”齐亦叫了一声,“好丑!”襁褓里的孩子,皮肤还有点皱,眼睛也没有睁开,若是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孩子刚出生不超过一天。齐亦的说法顿时让小雨担心起来,丑娃娃不得人心,夫人若不要这孩子怎么办?却听齐亦又说,“算了,我的第一个孩子,丑就丑点吧。丑孩子有福气呢……哦,丑娃娃,呀,眼睛睁开啦……”
小雨松了一口气,“夫人……”
“哦,小雨,你快过来看,这娃娃眼睛真大,而且好黑哟。”
小雨凑过去看,果然,小娃娃新奇地看着这个世界,一双小手使劲从襁褓里挣脱出来,张牙舞爪地伸展着。
“小雨,这娃娃的爹爹呢?”
小雨似乎早就想好了说辞,“难产死了。”
“那他父亲呢?”
“祈国亡国之日死了。”
“果然,这娃娃就合该是我的儿子。”齐亦乐呵呵地跟小娃娃做着鬼脸,逗得小娃娃伸了小手来抓他的手指。
正当这边其乐融融之时,有小厮飞奔着跑来,“夫人夫人,出事了,大人在朝堂上晕倒了。”
“啊?”齐亦将娃娃往小雨怀里一放就跑了出去,抓住那小厮就问,“大人现在在哪里?可给大夫瞧过了?”
“大人还在宫里,御医正给瞧着。宫里传了消息来让夫人赶紧进宫。”
齐亦十万火急地赶去皇宫,在宫侍的带领下来到了丞相大人暂时休息的屋子。躺在床上的凌曜闭着眼,脸色灰颓,眉头深锁。
“相公……”齐亦急忙跑过去,伸手就去摸丞相大人的额头,“怎么会晕倒?”之后他又煞有介事地摸了摸凌曜的手腕。凌曜抬手拉过齐亦的手,半睁开眼睛看。齐亦那双桃花眼眨了眨,“御医诊过没有?他们怎么说?”
“诊是诊过了,不过没有在我面前说。”
“相公,你先休息下,我去找御医。”有皇帝安排的宫侍在照顾丞相大人,因而齐亦放心地跑了出去,此刻他更关心凌曜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毛病。
齐亦向一名宫侍询问过之后知道,替凌曜诊过脉的几位御医已经向皇帝禀报过,此刻他们正在药房商议如何用药。
齐亦请宫侍带路,赶到药房。然而他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轻手轻脚地绕到窗下,将耳朵贴在窗棂上偷听。
“几位,你们看这方子可行否?”其中一人如此说。而后室内传出悉悉索索翻看纸张的声音。良久,又听有人说,“陛下让我等商议药方,不过丞相大人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药石罔效。”
“丞相大人为雍国夙夜操劳,今年才三十四岁。”
……
只是几句话,齐亦便得出了结论,凌曜因夙夜操劳而使得身体油尽灯枯,无药可救。他猛力拉开窗户,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几位御医。“什么叫油尽灯枯?什么叫药石罔效?”
第六十六章:辞官
齐亦大哭着一路从药房跑了出来。
“陛下在哪里?”
“陛下在哪里?”
齐亦看到人就拉着问,看到对方摇头或者听到对方说不知道,他便立刻跑开找下一个人问。不管是被他问过的,还是没有被他抓到问过的,都惊讶地回头看他。齐亦自己没发现,现在的他跑散了头发,一脸的泪,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没有丝毫丞相夫人的派头。
皇帝听到宫侍禀报说丞相夫人在宫里乱跑,四处寻找自己,便连忙赶来过来。
看到皇帝迎面而来,齐亦一把抓住皇帝伸出来扶他的手,急迫地说道,“陛下,陛下,怎么办?他们说,他们说相公没救了……呜……”
皇帝不知道要如何安慰痛哭的少年,任少年紧紧抓在他的手臂,一筹莫展地看着眼前哭得伤心的人。
“陛下,我要带相公去找民间的神医。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那双大大的桃花眼泪汪汪地看着雍国至高无上的帝王,在他眼里,这个人不是帝王,而似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对上那双眼睛,皇帝便无法说出反驳的话。“丞相会没事的。”
“陛下说相公会没事,相公就一定会没事。”齐亦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眼泪却是越抹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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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大人是被抬回丞相府的。不出半日,丞相大人体衰晕倒之事便在坊间广为流传。
几日后,丞相大人向皇帝递了一份辞表。帝允。
朝廷内几家欢喜几家忧,朝廷外流言满天飞。而丞相府内却奇异地安静下来。
凌曜这辈子都没这么清闲过。他先是在家修养,每日在家中饮茶闲坐,便是想看一会书都会被丞相夫人训斥;得知帝王同意他辞去丞相之职之后,他每日抽两个时辰进宫,与自己的下一任交接工作,一旦超过时间,便有一位年纪轻轻容貌漂亮的夫人出现,将他抓回家去休息。
凌曜这辈子都没这么弱势过。不管他找什么样的理由出来,夫人都不允许他劳累,往往不等他说完,那位比他小了十七岁的夫人就已经瞪圆了那双桃花眼,双手叉在腰上发起脾气来。凌曜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宝贝夫人发起脾气来竟然有如此气势。
“夫人,新任丞相求见。”凌曜听到小厮的禀报,不禁哑然。如今他在府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来人分明是来见自己的,小厮却禀报给夫人知道。正在一旁调蜂蜜红枣茶的齐亦“嗯”了一声,停下了手头的动作,“新任丞相么?那位曾任大学士的舒姓大人?”
小厮答道,“是。”
齐亦走过来,替凌曜整理衣服,“请丞相大人进来吧。”
小厮退出去请人,齐亦却靠在凌曜身边,红唇凑在凌曜耳边,低声说道,“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相公可否为我解惑?”
凌曜探手将身旁的人搂进自己怀中,“小妖精,你看出了什么?”
齐亦不答,反而拧身从凌曜怀中挣脱,挑眉怒道,“棺材脸,你果然坏透了,让我如此着急,你很开心是吧?”
几句话的功夫,新任丞相的舒箬便被小厮引了进来。
齐亦礼貌地招呼舒箬几句,便离开此间,留给舒箬与凌曜说话。临走时不忘提醒舒箬,“舒大人,我家相公身子不利落,还请时间不要太久。”
齐亦走后,舒箬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在椅子上坐下,喝了好一会的茶。凌曜也没有主动开口,只静静地坐着、等待着。
“大人,”舒箬放下茶杯,“陛下告诉我,是您向他举荐的我,”舒箬说话极慢,似乎每一个字出口之前,他都要仔细斟酌一番,“大人为何如此做呢?”在知道舒箬曾帮助过丩罗王篡夺帝位之后,不但将他保了下来,而且还举荐他接任丞相之位——这一点舒箬百思不得其解。
“舒大人已为雍国丞相大权在握,日理万机,此等小事又何必计较。”凌曜并不想多与舒箬交谈,“若是为了这事而来,那么舒大人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