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天穿着便服,看起来倒没有那日宴席上那么高调,一身湖蓝长衫,腰上缀着白玉玉佩,一把折扇放在一旁,黑发束冠,眼角虽有了皱纹,看起来却比想象中还年轻一些。
“你就是管家推荐的那人?”昊天抬眸,打量了他一眼,“叫什么?”
“林冬……”
“听说你识字?上过学?”
“不曾上学……”林冬低下头,跪坐在马车门边。车帘放下,不一会儿,马车动起来。
“自学成才?考过科举吗?”
“考过……不过后来没再考。”林冬一心一意看着自己面前的竹席,生怕表情出卖自己。
昊天嗯了一声,随手拿过一本书翻了起来。
马车里安静下来,只听得车轮吱吱呀呀,桌上煮茶的声音咕噜噜冒,林冬坐得腿麻,又不敢动。
昊天翻了一页书,懒懒道:“你看着茶。”
林冬应了,微微侧身,坐到桌子边上去。低头见桌子下头有小食盒,打开,将一叠叠的小点心端出来摆好。
茶香扑鼻,配着糕点阵阵入味入心,林冬研究起那些糕点是用什么做的来,心情倒是放松不少。
又隔了会儿,昊天道:“人老了,不成了,看一会儿书就觉得累。”
他揉揉眉心,将书递给林冬,“给我念念。”
林冬接过来,看了看,倒也不是什么奇珍孤本,看这装订写法,有些像野书。
这便小声念起来,林冬嗓音温润,偶尔还会有些软糯的感觉,昊天听着听着,就满意点头,一手揭开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又拿了点心,吃起来。
林冬心里只觉不可思议。
几个时辰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和那个恶名昭彰的昊天待在一个马车里,而且还这么和谐?
可之后连续几天,更不可思议的事接连上演。
昊天为人居然格外温和,和自己聊天,问些外头的趣事,也说起自己的趣事。
还说了一些曾经看过的野书,朝堂上的事竟也挑选着讲给林冬,看起来权当娱乐,但这种放松的气氛,让林冬实在无法理解。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也看花看草看风景,昊天还带他骑马,给他指路,说一些典故。
不得不承认,昊天的知识特别丰富,古史野史什么都知道,说起话来也风趣幽默,丝毫不如外头传言的那般可怖。
林冬心里想:若自己不认识他,多半就会崇拜起他来了。
昊天还很善于发现对方的优点和缺点,也善于看人,他发现林冬特别好吃。之后一路便都找些特色的酒楼茶馆,也吃当地的特色美味,还会带走一些,让林冬路上吃。
林冬纳闷极了,想问又不敢,怕漏了什么,只得一路忍着。
一直到过了一月有余,大队的前进速度慢下来了,昊天也不怎么常笑逗趣了,两人之间的话题少了下来。
这一日,林冬从后头的马车睡醒,按规矩洗漱了就要去前头昊天的马车伺候。
他匆匆吃了点东西,一边四顾一边走到昊天马车前,却突然愣住了。
再仔细看看四周——不对劲,这路这山这景色……竟然如此熟悉?
一年轮回,又刚好是炎热夏季。太阳炙热在头顶,两侧高山,中间是细长峡谷,山头上有大树,偶尔遮蔽一下日光。但聊胜于无。
路面被阳光晒得发烫,头顶偶尔有几只大鸟鸣叫着盘旋而过。
这一幕,如此熟悉。
林冬反应过来了,一年前,自己被那小马车带进峡谷,突然遇到山贼……
哔——
一声尖锐哨音突然从头顶传来,林冬心里一震,傻傻站在原地居然无法动弹。
就见前头突然多出好些黑影,为首的一个,穿着月白武服,背着把长剑。他的黑发用牛皮绳随意扎在脑后,面目俊朗斯文,眉间却带着一些挑衅自负,吊儿郎当道:“前头何人?停下来。”
马队停下,昊天的几个亲随骑着马围住了马车。
发话那人抱着手臂打量,“看来今儿个捡着宝了,我乃右山头大营二当家,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想活命,留下值钱的东西,放你们过去。”
前头的人怒起,“混账东西!这马车里坐得是谁你可知道?你可拦不起!”
“就算坐得是天王老子,也不关我的事。”男人啧了一声,“留下值钱东西,我说最后一次。”
林冬未免被认出来,先爬进了车厢。
他皱着眉,却见车厢里的人懒洋洋看着书,毫不介意。
“老爷……”
“不怕。”昊天道:“会有人收拾他们。”
林冬想说什么,可多说多错,只得转开头,掀开一点车帘担心地往外瞧。
昊天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是臧飞龙待的地方……难不成是来算账的?可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
还好自己有准备,早让臧飞龙带着弟兄们离开了……
可仿佛为了给林冬一个惊喜。外头叶英的话还没说完,又一声不同的哨音响彻了山谷。
“叶老二。”丘北山痞气的调调传来,震得林冬没了魂魄。
“这些人是我家大王的客人,可不是你该盯上的!”
叶英抬头,看见山丘上一个黑影扛着大刀站在丘北山旁边,他气势冷厉,带着山贼的痞气和狠戾,不说话,就足以吓煞人。
“臧飞龙……”叶英皱眉,“这是你的客人?”
林冬的心已经要从嘴里跳出来了,半响,没有人回话,山谷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仿佛一根针落在地上也能听到。
昊天放下书,慢慢坐了起来,伸手撩开车帘。
藏飞龙开口了,“是啊,是客人。”顿了顿,他又道:“是来送死的客人。”
第七十九章:揭露的真相
叶英身边的小喽啰凑了过来,“二爷,这情况怎么搞啊?”
另一个也凑过来道:“放人过去吗?可这绝对是肥羊啊,不劫了可惜。”
叶英一手推开凑过来的脑袋,仰头道:“臧飞龙,送死的客人是什么意思?你要解决他的话,算我一份,劫了货三七分咋样?”
臧飞龙老神在在,一把大刀往地上一杵,“我若是解决了他,所有的货你都可以拿走。”
叶英挑眉,“有这么好的事?有好东西你会不要?”
“对我来说,好东西就在那车上呢。”臧飞龙一笑,目光掠过众多侍从,直直盯住了那微微掀开的车帘。
车厢里,林冬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堕入了冰窖,冷汗直冒。
昊天放下车帘,转过目光来,“我带你来的目地就一个,说服他,放过我。”
林冬猛地抬头,“我……我不明白。”
“别装了。”昊天拿过一叠点心,仿佛压根不担心外头的人,淡淡道:“从你进府的时候,我就派人调查了你。虽然你在长安毫无背景,似乎真的是个外乡人,可你还算少了一样东西。”
昊天摇摇手指,“章子柬,还记得吗?”
林冬缩起手指,握成拳头,“他告诉你的?”
“确切来说,在你们离开扬州后,他就写信告诉了我。虽然他说你二人值得相信,也大概形容了一下样貌特征,我却觉得有诈。所以多了个心眼儿,章子柬那批货被拦下来的时候,我特意让人去查了拦截的人,但很可惜,我没找到章子柬形容的两个人。”
他说着,指了指林冬,“你在宴席上看见我的时候,我就直觉到,他说的那二人的其中一个,是你。”
林冬抿唇,果然不可能一帆风顺,他竟是没想到章子柬会先跟昊天通了个气。
这算是把自己和臧飞龙的底都漏出去了。
昊天见他不说话,一笑:“你那偷偷摸摸的模样,我就知道你不是我们这边的人。起先我并没想到臧飞龙和你是一路的,不过刚巧了,我要来一趟太平村,见见多年未见的人。这半月的路上,我让人送信问了章子柬许多事,这才让我发现和你一起的人,竟然有一点熟悉。”
林冬这才明白,一路上时不时有信送来,他以为是朝廷里的事……却居然是他与章子柬的书信往来。
“你说我若是让你当说客,臧飞龙会不会听呢?”
林冬低低道:“我不可能说服他。”
“冤冤相报何时了。”昊天揣着袖子,语重心长道:“我想将军一家也不愿看到他活在仇恨里吧?”
林冬笑了,抬头,道:“大人的意思是,凡事世间有不平的事,为了不冤冤相报,受害者都该自己吞了,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昊天扬起一抹笑,那笑在这几天里林冬看了无数次,起先觉得是和蔼,如今看来,却是高位者居高临下的怜悯,“若是世人都如你这般聪颖,我们得省多少心呢?”
林冬一下站起来,怒道:“这世上错的便是错的,伤害了人还不反省,还让别人别抱着不撒手,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昊天微微仰头,眯眼,“我这一路带你不薄,我也看得出,你是有本事的人。这等本事却不拿来为我大唐所用,帮着别人思量什么报仇不报仇,孔孟的道理,你又是读去了哪里?”
“我读得虽是书,学得却是良心。”林冬一字一句,“不像你,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昊天脸上有了怒气,“朽木不可雕。”
“若是你口中的朽木,我宁愿烂在泥藻里。”林冬说完转身下马车,却是刚下地,就被身边的黑衣人围住了。
一把冰凉的剑比上了脖颈。
昊天从后面慢条斯理下来,仰头对上面臧飞龙道:“大侄子,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来。”
丘北山原本还想奚落,目光落在林冬面上时,陡然一变,扯住臧飞龙衣袖结结巴巴,“大王!那是、是、是……”
臧飞龙早就看见了,此时浑身都是杀气,他一言不发,眼神冷厉直极。
叶英也察觉了不对,鄙视道:“这年头,都说山贼可恶,这里却还有更可恶的呢。穿着锦衣华服,一大帮的随从,却做着这等挟持的人卑劣事。这种下三流的手段,我们山贼都不屑用。”
昊天也不搭理他,微微一笑,“大侄子,不请我进去坐坐?”
丘北山呸了一声,转头看臧飞龙,“大王,这下怎么办?”
臧飞龙眯了眯眼,转头往里走,“放他们进来。”
“全放?”丘北山追上几步,“万一他们来混的……”
“冬冬在他手里!”臧飞龙恨道:“我还怕他这么几个人?都放进来!”
山门大开,昊天留下车队随从,带了黑衣人和林冬一起往山上走。沿路都是脸色不善的左山头大营的汉子们,有几个,还有点面善。
叶英看着昊天和林冬进了大门,门又关上,留下底下车队和他们对望。
那头小喽啰说,“二爷,我们回去?”
“我看这人不爽得很。”叶英一挑眉,痞气道:“把他的马车都抢回去,还有这些人,身上带了啥就抢啥。”
小喽啰们顿时高兴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就冲了过去。
放下山下遭罪了的车队不提,单说上山的几人。
昊天身边围着一群黑衣人,其中一个推着林冬,几人走得倒是自在,一点危机感都没有。
等进了院子中间最大的屋子,臧飞龙坐在尽头的虎皮大椅上,架着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手心脱着下颚,虎视眈眈地看人。
林冬被推进门,昊天左右四顾,“这地方倒还挺不错。”
臧飞龙目光落在林冬脸上,两人许久没见,这会儿却说不出什么思念来。林冬轻易看到对方眼里的怒火,自知有愧的低下头去不敢看人。
丘北山让出一个座位来,伸手,“坐。”
昊天正要往前,丘北山抬手一拦,“没叫你,我说的是小先生。”
昊天脸色微怒,却也大度道:“林先生确实该休息休息。”他挥挥手,两个黑衣人押着林冬坐到了座位上。
昊天站在中间,又看看周围的人,“你我叔侄二人好不容易能聚聚,有这么多外人在,怕是不合适?”
臧飞龙嗤笑一声,“你周围那些,不是外人?”
昊天眯了眯眼,“我若不保护自己,恐怕你一刀就会杀了我。”
臧飞龙点头,“你倒还有自知之明。”说着,语气一变,冷厉道:“别叔侄叔侄的叫,我臧飞龙从不认得你这种白眼狼。”
“呵。”昊天一顿,“白眼狼白眼狼……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有了,独独这三个字,就是抹不去。”
“你一辈子也别想抹去。”臧飞龙起身,将旁边大刀往手里一握,道:“你还真以为,就你们几个人能拦住我?”
昊天被他的气势所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你别乱来,林冬还在我手里。我就算是死,也会先拉着他陪葬。”
“你拉得人还少吗?”臧飞龙一字一句,“下去之后,不怕下油锅分尸吗?”
昊天本踌躇满志,料定了臧飞龙不敢对自己怎样。
可如今见他满脸戾气,那模样,比之地狱阎王也不差几分了,膝盖竟微微发软,有些站不住。
“飞龙!”昊天道:“我这次来,是有话要对你说。”
“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的结局。”臧飞龙掂量着手里的刀柄,又看了林冬一眼。
林冬似乎微微有些挣动,似乎想阻止什么,可又欲言又止。
趁着臧飞龙一瞬转开的注意力,昊天缓了口气,道:“当年的事,我想做个解释。”
“解释什么?”
“这里头其实有内情。”昊天道:“我想让你知道,我是无辜的。”
臧飞龙一下转过头来,目光炯炯,“这恐怕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不,我说真的。”昊天道:“你以为,凭我一人,能陷害赫赫战功的将军吗?就算我背后还有其他人,皇上真会允许我这么做吗?边疆一直在打仗,亏了将军才能屡战屡胜,他是百姓的英雄,也是皇上唯一能依仗的人,我真的能陷害他吗?”
臧飞龙眉头敛起来,“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功高震主啊飞龙。”
“!”
一句话,臧飞龙什么都明白了。他突然似悟了什么,转头猛地看向林冬,林冬抬头,与他目光相对,不躲不闪。
“你早就知道了。”臧飞龙往后退了一步,大刀当一声杵在地上,他喃喃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随后像暴怒的狮子,陡然奋起,“林冬!你早!就!知!道!了!”
林冬肩膀一颤,可目光没有躲开,直直看着臧飞龙,“是,我知道了。”
“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南诏的时候。”林冬道:“卢子怀说昊天背后有三司,我就知道了。”
三司是皇上依仗的内阁,他们为皇上做最好的决定,最有利的决定,也是皇上的智囊团。
三司不可能背叛皇帝做什么,唯一讲得通的,只有这件事,是皇上授意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