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飞龙的嘴角往下抿了抿,脸色有些僵硬,“那些车队是来干嘛的?”
“应该是来抓昊天的。”林冬道:“皇上也许要为臧家平反了。”
“什么意思?”臧飞龙猛地皱眉,“说叛变的也是他,平反的也是他?他自个儿唱戏好玩儿吗?”
林冬赶紧道:“别说那么大声,这是不敬……”
说这话时,他才发现自己下意识朝臧飞龙靠近了过去,二人身体几乎贴在一处。
臧飞龙双手垂在身体两侧,见林冬又往后退了退,想拉住他,却又没动。
林冬道:“这些日子皇上没有上朝,昊天和李省两派的斗争已经推到了极端,李省和李穆连手,又有贵妃和太后撑腰,皇上估计要杀一儆猴……”
“那他应该杀李省那边的猴。”
“不行。”林冬摇了摇头,“那毕竟是李家的人,他动李家的人,就是跟自己的族人过不去,而动昊天,一能平民愤,二能利用当年臧家军的事拉拢老臣的好感。贵妃一派如今正是推崇新人的时候,包括李穆接替大将军的位置,新人气焰高,老臣就会不服气,皇上自然要拉拢老臣来压一压。”
臧飞龙懒得听这些道理,在他看来,这些东西压根和自己,和平民百姓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所以昊天会被抓。”
“嗯。”
“臧家会雪耻。”
“嗯。”
“呵。”臧飞龙猛地笑了。
林冬怕手里的汤凉了,先仰头咕噜噜喝干净了,才道:“你别想太多了。”
“我别想太多?”臧飞龙高深莫测地看他,“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既然一切都安排好了,你蛰伏了这么多年,与我又四处找证据,岂不是变成了一个大笑话。”
臧飞龙眼神复杂,“林冬,你不去做官,也许真的埋没了你。也许百姓真的少了一个好官。”
林冬摇头,“我不过想过平淡的生活,若是可以,我希望能一辈子和……”少年的声音在这里断了断,又另外接道:“能一辈子只顾着吃就好。”
臧飞龙伸手,将他手里的空碗拿了过去,“我答应过你的神厨秘籍,还没找到。”
林冬眼睛一下亮起来,仰着头期盼地看着他。
臧飞龙却并不看他,淡漠道:“等这事儿过去了,我会让兄弟们四处去给你找。”
“我答应的事,我会做到。”
林冬眼里的光仿佛被人硬生生掐灭了。
“你答应的事……”他顿了顿,道:“你说这大王夫人的位置只有一个。”
臧飞龙额角一绷,半响才道:“所以这个位置会永远空着。”
林冬忍了这么多天的情绪一下爆发了,他猛地抬头,双眼一下红起来,日渐消瘦的脸写满了不解愤怒委屈和失望。
“你宁愿这个位置空着!你也不愿意退一步吗!”
臧飞龙盯着他看,抿着唇不说话。
“我道过歉了!你若是不喜欢,你就老实说不喜欢,你若是烦了腻了,你就老实说你烦了腻了,我会走,会离开,绝对不会打扰你!可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林冬的声音一吼起来,丘北山他们就赶来了,陈南海想上去劝劝,却被施成杰挡住了。
臧飞龙拿着碗不说话,头顶仿佛乌云密布,就差砸下冰雹来。
他和林冬认识这么久,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更没见过他对人怒吼。
少年像张牙舞爪的小狮子,爪子没利,牙齿没尖,明明咬人不该痛的,可臧飞龙的心脏却缩紧了,紧得要喘不过气来。
林冬吼完,又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嘴巴张了半天,没找到词,最后憋得难受,伸手挥出一拳,狠狠打在了臧飞龙脸上。
臧飞龙竟然被打得偏过了脸去,甚至整个人往后退了好几步。
陈南海不忍看,“飞……”
施成杰却牢牢挡住他,“他们的事,应该由他们自己解决。”
“你放屁!”陈南海怒道:“他们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施成杰却摇头,“我觉得这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陈南海一愣,施成杰道:“林冬忍着,臧飞龙就只会冷处理,他们两人也不会再进一步。只有林冬走出这一步,才能逼得臧飞龙做出下一步的行动。”
与其二人从冷处理中慢慢消磨掉对彼此的感情,还不如一次激化开,让已经凝固的时间重新活络起来。
臧飞龙的骨骼很硬,林冬的指关节微微红了起来。
他收回手,愣愣看了臧飞龙半天,突然觉得累极了。
“如果你受到了伤害,我很抱歉,我没能好好和你商量,没能对你赋予信任,擅自做主,是我的错。这事以后也用不着我了,神厨秘籍,我也不要了。”
臧飞龙身子一震,猛然抬头看向他。
林冬垂下头,长长的叹出口气,那叹息里,还有少许哽咽。
“我走了。”他低着头,从臧飞龙身边走了过去,“你的位置,爱给谁给谁,爱空给谁看就空给谁看,从此以后,我们各不相干。”
他顿了顿,又苦笑,“臧飞龙,我林冬,从来就不欠你的。”
啪嗒——
臧飞龙手里的碗猛然砸进了地里,瓷片碎了一地。
林冬的眼泪还没能落下来,突然就被身后男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我不准!”
男人惶急地咆哮。
第八十三章:输赢都是赢
嚯哟。
陈南海和施成杰对视一眼,慢慢地扬起了眉毛。
施成杰放下一直拦着陈南海的手,侧身站到一边,虽然没说话,但陈南海却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我就知道”的情绪不断蔓延过来。
“施大人。”陈南海忍不住笑道:“依你看,这接下来的戏要如何?”
“不如和。”施成杰转身,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挤出来,伸手弹了弹衣摆,淡然道:“皆大欢喜罢了。”
陈南海吹了声口哨,转眼,就见那边臧飞龙已拖着林冬往后面院落去了。
林冬被拖得极不情愿,几次挣扎着想要停下来,但是脚下一停,整个人上半身就被扯住往前,害得他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
二人谁也不说话,林冬一路被拖进臧飞龙屋里,后面门一关,门闩一放,臧飞龙阴沉道:“你不能走。”
“为什么?”
“……”
眼见男人找不出原因,林冬心里小小的希望种子又蔫了下去。
他还以为这个男人总算是开窍了,可事实证明,臧飞龙一旦认定的事情要让他转过弯来,真是比登天还难。
林冬干脆坐下,瞪着大大的眼睛,道:“我留下,可以,但你不能无视我,我也不是你这些兄弟里的其中之一。我和你,不是兄弟。”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男人,续道:“做不到,我就走。”
“我没说过你是兄弟,你……”臧飞龙心头是万般不舍,万般放不下,可就是不知道那什么理由说服自己原谅对方。
一开始发火的就是自己,他一路行来,一心一意只愿和林冬一起报了仇,然后归隐田园,过平淡日子。
可这计划好的事瞬时就被林冬推翻了,接二连三的冲击还是对方隐瞒自己,甚至想替自己手刃仇人,以埋藏真相。
他觉得自己是个笨蛋。
不,也许他本来就是笨蛋,可那也不至于对方什么都不敢和自己说,仿佛他要做什么,会怎么做,都被计算得一清二楚。
他喜欢掌握别人的喜怒哀乐,却不代表喜欢自己被别人掌握。
林冬的隐瞒起初让他觉得自己不被信任,可怒火一上头,又觉得林冬仗着自己宠他,有些肆无忌惮了。隐瞒,欺骗,谁知道以后他还会做出什么来?
报仇这么大的事都可以擅自做主,何况其他?
还有这山寨里的一大帮子兄弟,他们好些是父亲的旧部,一心一意只为报仇雪耻。如今事情来了个大反转,自己这个当头的还什么都不晓得。
报仇报不了,雪耻……
想到高高在上的那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己这点小技能,做了什么也不被放在眼里。
他觉得窝火,更觉得自己窝囊。
父亲那一代,好歹一大帮子兄弟还冲去了京城,就算和自己人打了一场,也吓得皇帝不清。那就是他父亲的威慑力,你要我死,行,你也得拉了人陪葬。
那一场大战,死伤无数,说不上谁是赢家,但震慑人心。
可自己呢?
也许这一年和林冬走下来,压根就没阻碍过他们,压根没给他们造成过任何危险,也没造成过任何负担。
该怎么的,还是怎么了,他连父亲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窝囊,废物。
臧飞龙在门口坐下来,低着头,拳头在膝盖上握紧了,心里头怎么都过不了这个坎。
“你说我是面子也好,自尊也好,懦弱也好,头脑不清楚也好。”臧飞龙的掌心缓缓磨蹭膝盖,也不看林冬,只淡淡道:“你说,我到底做成了什么?”
林冬不答,臧飞龙继续道:“现在皇上来抓人,说关谁就关谁了,说为谁平反就平反了。难道要我说‘哦,那太好了。’然后就这么带着兄弟们散了?归隐田园,等着老死?”
“我到底为了什么……又到底做了什么?”
林冬回头,“这些问题,你应当去问问你的那些兄弟。北山哥跟我说,你要他们走,他们没一个人要走,也许,这就是答案。”
“什么答案?”臧飞龙抬头,眼里的疲惫显而易见。
林冬心还是软了,火气也噌噌落了下来。
“你是个好头领,他们跟着你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这世上,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的人,不多。”
“陈南海之所以跟着我,是因为我救过他的命。他答应为我做三件事。”臧飞龙道:“他本是长安陈家的大少爷,却跟着我窝在这寨子里一窝就是这么多年。”
“他喜欢得很。”林冬摇头,“若是不喜欢,早就走了。他的性子,原本就不适合被关在那些全权富贵的家里,他喜欢逍遥自在。”
“你怎么知道?”“我猜的。”林冬眨眨眼,“或者,你可以亲自去问问他,看他后悔不后悔。”
臧飞龙半天不说话,好半响又道:“那你呢?后悔不后悔?”
“悔死了。”林冬抿着唇。
臧飞龙身子一僵,皱着眉头不吭声。
从林冬的角度看,他微垂着头,黑发有些散乱,双手撑在膝盖上,宽阔的背脊微微弯着。
这模样就像失意的大狗,又像被母亲踢出领地的大狮子。
“当初我若是知道你的感情用你自己的怒火就能烧得一干二净,我才不会跟着你。”
“谁让你……”
“我骗你是吗?我隐瞒你是吗?”林冬也豁出去了,反正要走的话也说出去了,留在这里跟他死磕?他林冬也不是这么好惹的。
“我就骗你了,就隐瞒你了,怎么的?”林冬从椅子上跳下来,微微扬起下颚,“你要是气,就让我走啊。”
“不。”
“那就别气了。”
“……”
臧飞龙郁闷了,像是有只大骨头在喉咙上卡得不上不下。
“我气气怎么了?我不能气吗?你骗我还有理吗?你怎么不想想我有多失望难过!”
“你是大姑娘吗!”林冬跟着他一起吼,“男子汉大丈夫,要么让我走,要么让我留下,就这么两条路!很难选吗?有杀昊天还是杀皇上难选吗?!”
“这怎么能是一码事了!”
“怎么不是一码事了!”林冬简直想把面前男人的脑袋掰开看看,里头装的都是什么,“你当初说要弑君不也说得那么干脆吗!”
“……”臧飞龙眼睛瞪得要爆出来,胸膛剧烈起伏,看着小孩丝毫不惧的样子,他心里突然十分害怕。
也许林冬真的烦了,也许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之前还能冷眼相对,因为他知道林冬舍不得。看着小孩消瘦下去的脸庞,他知道他在为自己痛苦,心里居然小小的得意着。
可如今他不屑了,他逼自己选择了,如果说“散了”,是不是就真的散了?
臧飞龙突然恨起来,林冬若是个女子,他就能将他锁在屋里,没日没夜的和他在一起,直到他生下个娃来。
只要有个娃,他就不用担心他会离开自己了。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臧飞龙差点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是在想什么?!魔障了不成!
随即他又苦笑,能让自己魔障到这个程度,这世界上,哪里还能找到第二人呢?
林冬啊林冬……就算自己输了这一辈子,又如何?让他赢这一辈子,嚣张这一辈子,又如何?
自己的输,难道不也是赢的一种吗?
“我知道了。”他站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林冬一下紧张起来,他虽然这么说了,虽然这么闹了,虽然这么嚣张了,可……他心里还是没底。
若他就这么钻进死胡同,真的不出来了呢?
“我不会让你走。”臧飞龙走近,抬手,轻轻搂住了林冬。
他将头埋进小孩脖颈里,长长叹出口气,内心却终于拨开云雾,晴朗了起来。
“你赢了,这大王夫人的位置,果然还是非你不可。”
林冬一愣,之前一直没掉的眼泪,却在此时一下掉了下来。
他抬手,紧紧回抱住眼前的人。哇地一下大哭起来。
臧飞龙侧头,亲了亲他的耳朵,“抱歉,我这么冥顽不化。”
“你自己也知道啊!”林冬哇哇地哭,哭得响彻整个房间,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死木头脑子!猪脑子!你不该叫臧飞龙!你就该叫飞猪!”
“好好。”臧飞龙却是笑了,伸手轻轻拍着林冬,哄道:“我有罪,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林冬扯着臧飞龙的衣襟,将眼泪鼻涕一起抹上去,“不要说……呜……”
臧飞龙看着他这样子,心里一下释然了。
哪里来的那么多弯弯曲曲呢?大仇虽然重要,可自己却差点亲手推开一个这么爱自己的人。
损失的到底是谁呢?
还说他适合当大将,以他看,他还是适合当山贼。只看得到抢来的东西有多少,手里的东西有多少,却看不到路的那头,来的是谁。
这么多天的煎熬,仿佛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情人的话比良药还良药,只是几句轻言细语,那些无法承受的痛苦,仿佛就从没存在过。
内心如开辟了另一片天地,晴朗的一眼望不到头。
臧飞龙伸手抹掉小孩的眼泪,看着那张从圆呼呼变得尖尖的下颚和腮帮子,越看,越是舍不得。
本就舍不得,临到头了,才清楚罢了。
“冬冬……”臧飞龙叹息着,俯身吻了过去,林冬仿佛重获至宝,温顺地仰头,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