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执看著他,许久才说:「那天我跟河豫的对话,你听见了?」
「听了一点点,不完全。可是即使没听见,我也有这样的预感。」
无执嘲笑他:「那麽你的预感也是不完全的。」
无执走了,姜再逢坐在湖边,望著无执泛著淡淡清光的身影升上天边,然後闪过一道蓝光,完全消失在眼前。
他踢了踢水,望著突然变得好安静的满花湖,突然觉得送别确实是一件很孤单、很孤单的事。
於是那一天开始,满花湖边就只剩一个水鬼。
他偶尔对酒高歌,偶尔举著酒杯望著前方,笑著说大人,你别老是绷著脸吧,做人要笑口常开,生活才会舒适。
大多数的时候他静静的坐在湖边,望著远方出神。过去他最常批评无执这个样子,然而现在,他却渐渐有些懂了,
那是一个人寂寞久了的习惯。
因为他也是一样,渐渐的要对寂寞越来越习惯。姜再逢升格成仙的事情好像不了了之,也没有新的湖神来到这里,
於是便只有他与满花湖朝夕相伴。
就在他渐渐琢磨出一个人生活的方式时,村里倒是来了一个新的福德正神。过去秀陶村这个区块因为靠山,有山神
又有湖神,一向没有派守土地,然而现在湖神的位置空下了,便新安置了一土地在这里。
这是那矮小的老人过来找姜再逢聊天时说的。
那小土地说他过去守的不是秀陶村这个区域,不过土地神间的消息四通八达,也听说过满花湖有一个一直不肯走的
水鬼,本来就想来看看,这回被派往这里来正好,刚上任第一天就跑来看看那传说中的水鬼长什麽样子了。
姜再逢很感兴趣:「我这麽出名?那外头传说我是什麽样子?」
土地摸摸小胡子:「很多种说法,有的说高大挺拔,有的说你有三个头,二十只手指。」
「……怎麽两种说法差这麽多?那你实际看到我是什麽想法?」
「就觉得是个普通的孩子。」
「我觉得我的年纪说不定比你大。」
土地看著他呵呵笑:「小老头我可比你年纪大多罗!」
「你做土地做很久了?」
「嗯……久罗。」
姜再逢眼睛立刻亮了:「那你对天庭熟吗?」
「哎唷,我就是个位阶低的小神,长驻在凡间,对天上的事可不了解。」
「那……那你听说过无执吗?」
「这点小消息当然晓得。」土地一脸八卦:「满花湖过去的湖神,我怎麽会不知道?他守满花湖守的可久了哩!我
告诉你,满花湖啊,是个神仙都不想来的地方,当初无执大人就是被陷害下来的。」
姜再逢楞:「被陷害?」这事他倒是从来没听无执说过。
「详细情形我就不清楚了……」他摸摸胡子:「总之,满花湖就像是边疆地带,被发派来满花湖,就是给贬谪下来
的。」
土地:「我想他那时的心情啊……肯定比你们这些淹死的水鬼都要来的郁闷。」
「……也许吧。」
土地贼溜溜地看他一眼:「倒是你,我听说天上有意思要将你纳入仙班,接了这满花湖湖神的位置。」
姜再逢忙摇手:「你说这话可折煞我了!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我觉得没有不可能,你说,做水鬼有你这样风光的吗?」
姜再逢大笑:「不风光,绝对不会有这种事,况且做不做湖神还不是都在这?那做湖神跟做水鬼又有什麽差别?」
土地也跟著他笑:「你满嘴胡说八道,神仙听了就要考虑适不适合做湖神了!」
酒过几巡,土地望著这满湖月色,突然面露怀念:「其实啊……我也曾经见过无执大人几面。」
「哦?」
「无执大人脾气不好,说话不饶人,还惹怒了山神,名声一早就在土地间传开了。那天我就是偷得閒,偷偷摸摸跑
来看看那脾气不好的大神仙是什麽样子。」
那天也是这样的月色,那湖神立於湖心,一声浅蓝色的光芒,幽幽地照著湖水。
他面如冰霜,却美得超凡脱俗。
「那时候我没见过几个天上下来的大神仙,就想,原来天上的神仙都长这个样子,都这麽漂亮,不似凡人。」
姜再逢想起河豫的面容,问他:「结果都长这个样子吗?」
土地一脸为难:「有的不是……」
姜再逢大笑。「然後呢?」
「然後嘛,我老人家没见过世面,看著看著就看到出神,人家无执大人早就发现我了,朝我瞪来一眼,说看什麽看
,还骂我是什麽我忘了……总之那时候有点受伤。」
「是不是低贱啊、下贱啊之类的词?」
土地摸著下巴沉思:「好像是……」
姜再逢笑到肚子痛,按著肚子倒在岸上。
「不过啊,」土地又说:「我这一生看过这麽多人,谁是什麽样的个性,我一看就知道了。虽然无执大人嘴巴挺坏
的,可是我觉得他其实……其实应该是挺善良的一个孩子。」
「你叫他孩子?」
「哎呀,毕竟他外表看起来是个年轻人嘛,就习惯了。你可别告诉他!」
「哈哈,你让我上哪里去告诉他?」他止住笑,擦擦眼角:「不过……他确实是很好的。」
「哦,比方说?」
姜再逢摇摇头:「比方说……」
比方说,很多年前,在这样的一个月夜,无执邀了一个望著酒水流口水的水鬼共进一壶酒。
比方说,在那水鬼半醉半醒时,那声轻轻的叹息曾经飘入水鬼耳里,伴随著一句轻柔的话。
他说姜再逢,你若是耐不住寂寞了,便找个人害了,离开这里吧。
从那刻起,水鬼便知道,这个嘴巴不饶人的湖神可怜著他,让著他。看著他没用的说想家、想爹娘,却从来不曾笑
过他。
他便知道,满花湖的湖神,有多麽的温柔。
13.
姜再逢忘了,那是多少个年头过去了。
也许十年、二十年,也许百年,两百年。
村子为了感念他,给他盖了间小庙湖边,几年下来,姜再逢能感觉到自己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人们的信仰让他变得
有能量起来,但没过多久,那间小破庙就渐渐给人忘了。
他在湖边望著破败的小庙,常常在心里觉得好笑。
又过了不晓得多久,满花湖附近开始遍地开了一朵朵的小花,不再是过去的茵茵绿草一片,每到春天百花绽放,湖
边便美不盛收,湖边的树似乎也参杂了其他种,结著黄色的碎花,风一吹来摇曳生姿,吹了满湖的花瓣,终於成了
真正的满花湖。
再过多少年,人们终於忘了满花湖曾经可怕的故事,忘了湖底成堆的白骨,也忘了那始终没走的水鬼。
而满花湖的鬼依旧在那里,从来没有离开。
而湖神却没有回来。
土地看不过去,在一次跟他喝酒的时候忍不住说:「其实……虽然我说这话有点不对,不过嘛,你如果想走,我觉
得……」
「嗯?我哪里说过我想走了?」
土地大叹一声:「你这样子,不寂寞吗。」
姜再逢大笑起来:「说什麽,不是有你陪我吗?我挺习惯的。」
土地看他一眼:「我就没见过当水鬼还能当习惯的。」
姜再逢一愣,自顾自地又笑起来。
很久以前,好像也曾经被说过类似的话,却想不起来当时的情景了。
记忆随著时间慢慢被磨损,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片段。
见他沉默下来,土地突然犹豫地说:「其实,你不要怨恨无执大人。」
「……什麽意思?」
「我也是听说的。听说他在天上……也不好过。」他瞄了姜再逢一眼:「所以你怨恨他吗?」
「我怨恨他做什麽。」
「毕竟……他那时候丢下你就走了。」
「……你觉得我有这麽小心眼啊?」他一脸受伤。
土地严肃起来:「这是人之常情!」
「可惜我早八百年就不是人了,怎麽识得常情。」他眼睛一转,脸上腼腆而怀念起来:「只是,不知道他在天上还
记不记得我,那护身符还有没有留著。」
土地「唔」一声,默默喝酒,含糊地说:「一定记得……」
姜再逢要提酒壶,提起时却发现一轻:「哎呀,没了。」
土地突然睁大眼问他:「我问你啊,如果,如果有一天天上要让你变作神仙,当湖神,你答应还不答应。」
姜再逢一脸楞:「你最近怎麽老问我这个问题?」
土地:「你快回答我啊!真心回答!」
「嗯……不会吧。」
「为什麽?那当人呢?」
「重新当人吗?」
土地用力点头。
姜再逢低著头,歪了歪嘴角:「我不知道……当人那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当人了。」
「所以其实还是想吧?」
「你这麽激动做什麽?」姜再逢笑他:「不过啊,其实,我一直偷偷想过,如果大人他能有一日下来看看我那就好
了。」
如果还能见面就好了。
「如果能重逢,那麽当人当鬼,都不重要。就是不想当神,当湖神……没有选择,没有生机,只能继续等下去。跟
你说吧,其实等待还是很苦的,当水鬼,至少有一条後路。」
虽然那条後路不想用,但留著有个底也好。否则天地之间孤身一人度过数百年,那是多凄凉的事情。
土地沉思片刻,突然抢过他握在手上的空酒瓶,对他说:「我明天再带酒来找你,你若是依旧不想当神,没改变心
意,就再跟我醉一回。」
姜再逢笑:「那你酒可要准备多一些,既然要醉,就乾脆别再醒来吧。」
14.
月夜下,无执带著笑意的声音问他,这回又捞了什麽?
刺眼的豔阳下,他站在湖心望著无执离开,一直看著,直到再也看不见。
很多年前,那水鬼向他说,大人,你要记得满花湖的水鬼。
你要记得他叫做姜秋。时光荏苒,忽一眨眼,又过几百个春夏秋冬。
几百年间,天子轮替了许多回,朝代更替了两三遍,人不是原来的人,秀陶村也淹没在历史的滚滚河流当中,成为
一个不复记忆的名字,唯有满花湖还在那里,可惜现在的它已经没有名字。
山脚下有个小村,名字不重要,总之穷得要命。
小孩子没钱读书,天天就往说书先生那里跑,说书先生很老了,也没读过几个书,但脑里装著无数个故事。
於是那个传说便在他口里,一遍又一遍地说。
他今天又说起满花湖的故事,说起那一直不走的水鬼。当年,土地神其实早早受了大神仙的委托,收著大神仙将半
生灵力寄托其上的灵珠,要他融在水里,拿与水鬼吃下。
水鬼吃了,就能凭著灵力得到解脱,重回轮回。
当年,土地神提了那壶酒来到湖边,要与水鬼不醉不归。
水鬼拿起酒杯,问了一句:「那位大人现在可好?」
土地神一惊,水鬼却笑著摇摇头,没有再说。
说书先生说到这里停下来喘口气,喝了茶,拍著腿说:「接下来讲桃源三结义的故事!」
小孩子纷纷瞪大眼抗议:「先生!刚刚那个鬼的故事还没说完啊!」
说书先生大喝一声:「安静!当初我爷爷就给我讲到这里,我怎麽知道後来怎麽了!」
「不然先生你编一个嘛!」
说书先生哼哼两声:「要我编的话,水鬼肯定喝了,能当人干麽要当鬼?」
「然後呢?」
「然後?」他苦著脸沉思片刻:「然後当然……湖里就没有鬼啦!」
「那湖里那湖神呢?」
另一个小孩站起来指著那发问的孩子骂:「他早就回天上啦!」
那孩子也不甘示弱地站起来吼:「他说不定回来啦!」
「安静!安静!」说书先生又拍拍大腿:「都坐下!」
一个坐在角落的小孩子小小声地说:「那、那湖神肯定回来了。」
「你怎麽知道?」
「我、我看过啊!真的!就那麽一次!湖里啊……有一个好漂亮的神仙,身边都是蓝色的光,好漂亮的!」
「胡说八道,你就爱说谎!他天上不待,回来做什麽?」
说书先生再度拉著嗓子大吼:「安──静!」
那小孩捏捏裤管,委屈地扁著嘴咕哝:「我真的看到了。」
这时远远有一个穿著道服的年轻人走过来,见树下聚著一老人跟一群孩子,便过来客气的询问:「这位老先生,请
问这里是不是有个湖?」
说书先生一愣:「是有。」他上下打量那年轻人:「你做什麽?」
年轻人歉然一笑:「我本跟著师父深居山上修行,最近才下山四处游历,路过此地感到此处灵气旺盛且有水,便特
来向此处的神灵打声招呼。」
坐在角落的孩子立刻大叫:「是吧!是吧!他说这里有神!」
年轻人笑得一脸疑惑。
说书先生瞪了孩子一眼:「坐下!」随即又看向年轻人:「从那儿上去就能见到湖泊了。」
年轻人道过谢之後欣然离开。
湖边,花开灿烂。
湖神立在湖心,望著漫天飞舞的花瓣,想起了那总在他身边唠唠叨叨的土地神总是说的。他说大人,你为了让他重
回轮回,耗尽一半修为,如今被贬落凡间,生生世世做这翻不了身的湖神,值得吗?
花瓣舞的几乎要看不见天,他在这花雨当中缓缓叹息。
他告诉土地,你要问值不值得,便去问他当年只求我记得他值不值得。问他孤单了几百年,究竟值不值得。
你若问到答案,我才好思寸一切究竟值不值。
当年他在他唇边落下一吻,脸上的悲伤他至今都还记得清楚。
他问他,大人,像这样的事,你会记得吗?
想至此,湖神总忍不住笑。
他幽幽告诉土地,你若能问到他的答案,顺便替我问问,他经历几世轮回,如今魂归何处。
当年的执著,如今他回头一看,是不是也觉得可笑了。
隐约的,他看见远处有人缓缓上来。
那人背著一只行囊,满脸初入尘世的生嫩,睁著单纯的眼睛望著湖泊,难掩眼中的惊喜。
「好漂亮的地方!」他一边说,一边走至湖边。
那年轻人解下一身行囊,斯文的脸露出腼腆的笑容。他拱手朝空无一人的湖面做揖:「小道云起,道行尚浅,惊扰
到此地神灵、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各方神灵恕罪。」
花雨未歇。
眼前恍惚回到多少年前,那年轻水鬼朝他鞠躬做揖,道:在下姜秋,字再逢,今年方满十八,以後就是永远的十八
了。往後的日子就要与大人您朝日相伴,诸多不是还望大人多多包涵。
又问:「那麽,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湖神一恍神,不自觉轻轻道:「无执。」
年轻人未能听见他的声音,只感到周遭一动,有一抹格外柔和的风从他耳边顺过。
他抬起头,不解地望著湖面,突然从行囊中拿出酒水,一脸鬼祟:「虽然师父说修道之人碰不得酒,可是相逢即是
有缘,这位……这位大人,若是不嫌弃,便与我喝了这杯!」
他斟了一杯摆在湖边,另一杯高举起一饮而尽,随後露出天真又傻的笑容。
湖神望著他,忍不住觉得好笑起来。
年轻人走了,许下诺言他日必再回来,希望待到那时,能与这虽看不见其形,但打从心底就觉得莫名喜欢的神灵真
正对饮一杯。
花雨停下了,独留满湖的花瓣,以及又只身一人的湖神。
萍水相逢。
想起这句话,他忍不住笑了笑。
他抚著酒杯边缘,喃喃说:「你问他经历几世轮回,如今魂归何处,你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