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顿,轻声问:「可好?」
无执没有回答,姜再逢也不逼著他回答,只是看著他笑。
在这被遗忘的湖边,被忘记的湖神与水鬼,就要这样以湖水为凭藉,度过一年又一年。
07.
当年那时常上湖边祭拜的小姑娘如今都是人家的娘了,但每日来祭祀的工作似乎还是落在她头上,於是姜再逢还是
日日跟她聊天。
如今的「小姑娘」已经习惯身边那异常的气氛,胆子大了,偶尔姜再逢碎碎念的严重的时候,她还会双手合十向四
周拜拜,默念著希望湖边的野鬼们早日解脱。
这「小姑娘」心肠好,姜再逢日日跟她聊天,心情也好。日子久了,姜再逢发现小姑娘时常好奇地看著湖面,偶尔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会带著一点温柔的笑意。
又是一天等著她上来祭拜的日子,姜再逢趴在湖边等,远远地就看见她手中提著竹篮缓缓上来,接著,身後竟还跟
著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长她许多岁的少妇,手上也提著一个竹篮,脸色郁郁。
姜再逢起初不解,但随著那少妇越来越近,他缓缓瞪大眼,无意识地站起身。
「小姑娘」对少妇说:「夫人,这里就是满花湖。」
少妇点点头,给了她一点碎银子:「行了,你先走吧。」
她欲言又止,幽幽地望湖面一眼,叹气走了。
姜再逢盯著眼前的少妇,忍不住僵硬地扯出一个怀念的笑容。
「小洛。」
少妇自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一如他就站在她面前,但她的视线却不会为他所停留一般。
她望著她远远走开,呼出口气,低身将篮子中的东西全拿出来在湖边摆好,燃香祭拜,接著再取出另一篮的东西,
姜再逢一看,那全是他生前的物事。他的书、他的笔、他的衣服,还有几盘他喜欢的菜。
少妇望著这些东西怀念地微笑:「小秋,你在这里吧?我今天将这些东西带来给你了。」
她那温润柔和的声音顺过耳边,一恍神便将他带回过去。
带离这片湖色,来到一个偏僻的踏遍十个村才能找到一个小学堂的穷乡僻壤,他那当过秀才的父亲坐在学堂里对著
一群脏兮兮的孩子们摇头晃脑,下面的孩子们也一个个昏睡的摇头晃脑,坐在角落的小姜秋早就睡到不醒人事。
他那雄纠纠气昂昂、一肩扛起所有家务事跟家计的母亲最看不顺眼他不上进的样子,追著他打的声音能把天都震破
。
姜父基於望子成龙的心态,希望每个儿子都能比他更成才,姜再逢顶头两个哥哥很争气,很努力地想达成父亲的心
愿,唯独这个小儿子两天捕鱼、两天晒网,读几个书就满足了,天天都想著一些不著边际的东西,曾经最大的心愿
就是成为一个侠士,过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日子。(姜父悲愤地大喊你这不孝子并且追打他)
十八年前的日子过得悠哉而缓慢,小村子里的时间是凝滞的,他天天望著蓝天白云发白日梦,想著自己往後的快意
人生。
现在想起来,哪有什麽快意人生,那缓慢而闹腾的十八年才是如此真真切切的。
少妇低著头,缓缓说:「你爹跟你娘找了你好久,好多年了,他们已经不在了,但到死前都惦记著你。这个村子里
的人有意隐瞒你当初摔入湖里的事情,害得你成了无人认亲的孤魂野鬼,这麽多年这麽多年……你这麽爱热闹的一
个人,在这里肯定寂寞吧。」她眼里泛著泪:「你哥哥们就在村里,怕伤心,哭了给你嘲笑,不敢上来……我,唉
,反正哭了也不怕给你笑了。」
「我……我嫁给你大哥了。你哥哥当了个官,可有出息了,哪里像你,整天净想著玩。」
「你……」她抬起头,正好对上姜再逢的视线,却又穿过他,投到好远。
「小秋,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那些生前伴著他的东西化作灰烬,满天的飞。
他最喜欢的那些菜前面燃著一炷香,这是这麽多年来,这麽多个忘记时间的日子以来,他吃的不是那些专门奉献给
无执的酒菜,而是特地为他准备的。
一个他依旧被记得的证明。
他望著满天的灰烬,少妇已经离开了。无执来到他身边,问:「那是谁?」
他回过头,没有哭。「如果我当初没有死,现在她便是我的妻子……如今,是我嫂子了。」他捂起眼睛笑:「哈哈
,我哥哥太没意思了,难怪不敢上来看我。」
他遮著脸,渐渐蹲下来,不笑了。
那天无执没再问他什麽,而姜再逢只是坐在面对小村的湖畔,一直望著,一直望著。
无执看著他,心底有点什麽情绪,他摸了摸胸口,惦量很久,心想应该不是寂寞,因为他早就看透一切,所以这应
该不是寂寞。
08.
从前,那说著要与他作伴的水鬼,顶不住寂寞走了。
他就在他身边不远处,看著他引来了岸边的年轻人,看著他拉著他的脚踝,一把将他跩进水里。
那水鬼回头看他,看著他一派平静的眼睛,水鬼好像受了什麽刺激,眼睛气得都发红了。
他说你凭甚麽这样看我,你是神,不是鬼,你怎麽会懂。
我死的时候才二十多岁,你怎麽会懂。
「我也只是累了,所以想走了。」那水鬼这样对他说。姜再逢没有走,他消沉几天,又像往常一样,缠著他谈天说
地,晚上喝点酒,下盘棋,好像一切就跟以往一样。
可是越是这样,无执心里那异样的感觉就越明显。
他也越来越常想起过去的事,想起那坐在湖中大石上的背影。
那天姜再逢笑嘻嘻地问他说:「大人,您这几天是怎麽了?郁郁寡欢的样子。」
无执没回话,手指放到棋上,轻轻挪动一步,说:「该你了。」
他手还来不及收回,就给姜再逢按在棋盘上。
他抬眼瞪他:「你做什麽?想赖皮?」
姜再逢摇头,那双年轻人纯粹的眼睛里总是透著几分年轻人的轻浮,但更都多时候是善良、单纯、纯粹、正直、孩
子气。
他看著他,很认真很认真,眼神里的善良单纯纯粹正直孩子气当中,彷佛还带著一点委屈恳求的意味。
「大人,您相信我吗?」
无执想抽出手,姜再逢却更用力将他按住:「大人!我答应过您不会走,我不想害人,我不想将人活活淹死,不想
让他替我。他替了我,谁替您?陪在您身边我觉得很好,我喜欢在您身边。」
「……姜再逢,放开我。」
「大人,您相信我吗?您就回答我这句!」
那回过头朝他笑的男人又清晰浮上脑海,他说我是这里的水鬼,满花湖的水鬼。
大人,往後就是我伴著您,您伴著我了。
他被这遥远的记忆弄得心情有些焦躁,语气也不平静了:「我相信你做什麽。」
「大人,我、我当水鬼也久了,我不当水鬼还做什麽呢!」
无执瞪他:「没见过你这麽贱的,当水鬼也抢著习惯。」
「我还真的习惯了!」
他手用力一抽,总算将手抽出来。「关我什麽事。」
姜再逢一抿嘴,踩过石面跌过来,一把抱住无执。无执一惊,没想到他会做这麽逾矩的事,正想用法术将他扔进水
里,就听姜再逢闷闷地说:「大人,我就是想家了。」
无执正要施法的手一顿,心里沉沉地说不出是什麽,只垂著手任他抱著。
姜再逢继续说:「我好想我爹,好想我娘,好想我几个哥哥,想我那青梅竹马的小洛。」他说:「可是也就是想而
已,找人替我吧,又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了,又能怎麽呢?」
「你……」
「嗯?」姜再逢连忙将他放开,眼对著眼凑很近看他:「大人,您想说什麽?」
这麽近的距离让无执不自在,脸色怪异地别开脸:「没什麽。」
姜再逢瞪大眼,急了:「您怎麽说话不说完呢?」
「就说没什麽,」他手搭在他胸前推他:「你能不能别凑这麽近,滚远点。」
「大人,您怎麽这麽狠心,我话都说到这个份头上了,您不安慰我一下,还叫我滚!」基於某种不甘,他更加使劲
搂著无执。
无执脸色很难看,推他推得更用力:「你烦不烦啊,走开,快点去抓个比较不烦的人来陪我。」
姜再逢一脸可怜:「大人您太过分了,您都不觉得我很可怜吗?怎麽都不安慰我呢?嗳大人您别推了,咱俩又不是
一男一女搞什麽男女授受不亲的样子?两个男的有啥好……」
他话一顿,看见眼前的无执脸上有几分尴尬,那张总是冷淡的脸庞似乎是因为酒气而透著淡淡的红。
姜再逢眨眨眼,凑近点看:「大人,您……」
无执看著姜再逢的脸越来越近,那双眼睛还慢慢闭上、嘴越凑越近,无执心里一急,嘴里念诀,立刻碰的一声将姜
再逢刷出几尺远,哗啦啦地沉入水中。
姜再逢尖叫的声音渐渐沉入水里。
安静了。
无执按著左胸口,渐渐缓过气来。
这笨水鬼……怎麽不快点给他搞个安分的来!
09.
那日被无执扔进水里埋了很久之後,姜再逢好像就开窍了。
无执看他沉在水里很久没上来,好奇的来到湖面往下一看,就见姜再逢冒出头来,一脸兴奋地说他好像不怕水了,
还当场游了一圈给他看。
无执不知道该说什麽,就任他游去。
多了一件事能做的姜再逢很开心,天天都在水里来来去去,而且他总算发现了鬼不用呼吸,待在水里就跟鱼一样悠
然自得,想下去多深就多深。
因此他望见了那与泥沙、水草埋在一起的白骨,层层叠叠的堆在一起,不晓得这座湖已经带走多少条人命,而无执
又看著多少水鬼来来去去。
来来去去,一个都不曾留下过。
於是几百年後,满花湖畔依旧是他只身一人。
他游出湖面,来到无执躺著小寐的大石边。
无执感觉到他靠近,就睁开眼,正巧跟他眼对著眼。「……做什麽?」
姜再逢趴在石头边,笑嘻嘻地:「大人您老是走在水面上,偶尔也要享受一下游水的乐趣。」
「之前遇水就哇哇叫的水鬼,有资格跟我讲这种话?」
姜再逢挺挺胸膛:「今非昔比。」
无执哼笑一声。
姜再逢:「我现在能在水中翻跟斗。」
「那这个你会吗?在水中永远待著别吵我。」
「……做不到。」
无执叹气:「你看你果然水性还是不够好啊,我训练训练你。」
说著就伸手按住他的头将他压入水中,姜再逢被他按的措手不及,一进水里又忘了自己不用呼吸,哇哇叫了半天才
回想起来在水里根本没什麽好怕的,反抓著无执的手浮上来。
姜再逢期待地看他:「大人,下水吧下水吧?」
无执无聊地想抽回手:「我要睡了。」
「您是湖神怎麽能不碰水呢!」
「……你见过哪个湖神泡在水里的。」
「我只见过您一个湖神。」
「行了放开我,你真是越来越不知道规矩。」
「抱都抱过了,抓个手有什麽。」姜再逢小声嘟囔,手还是没放开。
无执瞪他。
姜再逢乾脆抱住他的手不放:「大人您怎麽老是不愿意满足我小小的愿望呢?我一生别无所求,只是希望在学会游
水的时候有个人陪我共享戏水的乐趣,您连这个都不成全我!」
无执很头痛:「你怎麽老是喜欢烦我呢?」
姜再逢笑得很谄媚:「我喜欢亲近大人您。」
「……下了水你就不烦我了?」
姜再逢立刻点头:「就不烦你!」
无执与他对望片刻,才缓缓撑著石面坐起身:「你可要说到做到。」
他缓缓下水,周围湖水一接触到他的身体,立刻荡漾著一片清冷的蓝光。蓝色的长发有些漂浮在水面,流动著异样
的光芒,有些则沾了水贴在他肌肤上,看得姜再逢频频发愣。
无执无奈地看他:「行了吗?」
姜再逢傻傻地说:「我突然想起来,大人您怎麽都不需要洗澡。」
「……湖神不需要洗澡,自然是洁净的,比你这种水鬼乾净得多。」
姜再逢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一脸诚恳:「我觉得……还是洗一下比较好。」
「你怎麽不问自己洗不洗澡?」
姜再逢用力点头:「大人您说的对,那我们一起洗?」
无执好像看出他眼底那一点其他心思,眼睛一眯,就要从水里起来。姜再逢连忙拉住他:「欸欸欸大人您等等。」
「做什麽?」
「水里……水里舒服嘛,多待一会。」他拉开无执扶著岸边的手,顺理成章环住他的腰:「我撑著您。」
无执叹气:「你不是说我下水你就不烦我了。」
姜再逢很震惊:「我说过这种话?」
无执火大了:「你食言?你你……你读书人的风骨究竟在哪里?」
「……大人,这麽多个日子里,难道您曾经在我身上看过读书人的风骨?」
「……我真是懒得理你!」
「您不理我我该怎麽办啊?」某水鬼苦了一张脸。
无执不耐烦地推他:「放开我。」姜再逢抵死不从,无执推他推累了,只好任他抱著:「你究竟要做什麽?」
姜再逢紧紧抱著他,感受到两人身体的贴近,却感受不到两人的体温。一切的温度唯有湖水中的冰凉。
他於是将无执搂得更紧:「我只是最近觉得,有个人能抱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我们两个在这里,不管是孤单、寂寞
,都能抱著对方,这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吗?」
「……是吗?」无执回答得很疲倦。
「是啊!」姜再逢用力点头:「我遇见的是您,我真的很开心。」
「有什麽好开心的。」
姜再逢微微退开,跟他眼对著眼,靠得很近很近:「大人您自己没发现吧?虽然您很有自觉自己讲话不饶人,还以
此为乐,可是根本就是刀子口豆腐心,我知道您同情我年纪轻轻就死了,很多时候都让著我,这我都知道。」
无执无奈地看他:「那你还不心怀感恩,少来吵我。」
「嘿嘿,我是心怀感恩,只是……」
「只是?」
他好整以暇地等他的答案,怎麽知道姜再逢笑一笑,竟然迅雷不及掩耳地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无执愣住了,面前的姜再逢一脸羞怯。
「我……我一直很想这样试一试……」
无执总算回过神,恼羞成怒地念了法术,死命将他往水中埋。
之後无执给姜再逢下了禁令,说他要再碰他,就永远待在湖里别想起来了。
姜再逢无限感慨,但也只能在脑海中回想那短暂肌肤接触的感觉,当作是一个美好而甜美的回忆。
10.
姜再逢趴在湖边,望著小村的方向有人缓缓走上来。
那是一个老妇人,头发花白、皮肤又乾又皱,一双眼睛垂垂的眯著,走路蹒跚,手上提著一只竹篮。
他看著那老妇人来到眼前,拿出祭品祭拜。姜再逢楞楞地望著她,许久才笑起来:「唷,这不是『小姑娘』吗?这
真是……」他笑著叹气:「这真是好久不见啦。」
来祭拜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已经好久没见到这当初总是被他吓得浑身发抖的小女孩了。
风一吹,他彷佛又回到当年,他趴在湖边逗弄著小姑娘,看她因为骤冷的空气四处张望,心情就好得不得了的时候
。
又或者回到她嫁为人妇後,那双明亮的眼笑著眯起来,温柔而怀念地望著湖面的样子。
只是岁月如梭,当年的小姑娘早已不是小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