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肯雪山脚下停着一排排鹿拉的雪橇,旁边站着车夫。鹿的毛发是白色,斑点和角是银色,背后还长着梅枝般的白色骨翼。
玛门抱着我跑过去,给车夫一安拉,坐在雪橇上:“直接到雪月森林吧。”车夫应了一声,摸摸鹿身,在它耳边嚷嚷几声,雪鹿拍拍翅膀,拉着我们往天上飞去。
我睁大眼看着离我们越来越远的地面,还有正朝我们微笑挥手的车夫:“他不跟着上来?”
“不,一会儿雪鹿自己会下去。我们可以坐其他雪橇下来。”
“真像圣诞老人。”
“别在魔族面前提圣诞。”
飞得越高,雪花颜色就越接近海蓝,飘摇旋转,就像暗夜中的繁星从天而降,纵横交错,漫天蔽野。
苍莽的世界,大雪把回头路模糊。
越往上走,天际就越黑,不见明月,却见在夜空下散发出宝石蓝光的雪地。雪花飘像纤细的绒毛,像舞蹈的精灵。树木孤单的躯壳隐忍冰冷,如同魔界君王的背影。
雪月森林,冰蓝的世界。
七瓣的雪花,鹅羽一般翩翩落下,随着风飘飘洒洒。
森林是一片平野,琼枝玉叶在树上轻轻抖动,偶然抖落一片玉雪,几颗泪珠。
我和玛门从雪橇上走下,靴底踩碎了残雪。
千里大雪把脚下的世界染成银白。
现在是魔界至冷的时候,不会魔法的人来这里绝对是自己找罪受。玛门就是个例子。他抱紧我,指尖不断打颤。重点是,他死活不肯承认他冷。我实在无奈,只有一直用小火球将我们两个围住。
一轮明月出现在森林尽头,一个个玉一般的精致冰雕发出水晶的光。
月前有两个紧紧相拥的美丽身影。
男子展开黑色的六翼,将女子裹在怀中。她依偎在他胸前,安静幸福地躲风。
雪花在巨大的轮月前旋转,一片一片又一片。
他的身材高挑,跟她站在一起尤为明显。他跟她说话的时候,需要微微低下头。
雪落在这银色的大地上,模糊了回去的道路。
玛门停下脚步。我下意识抓紧他的领口。
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只听到莉莉丝的声音轻软,在路西法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话,然后满足地把头埋进他的胸口。
路西法的视线在月下显得十分温柔:“你如果还想来,我随时有空。”
玛门小声哼道:“色狼老爸,平时我说什么他都没空。一遇到老妈就什么都忘了。”
莉莉丝轻声说:“可是……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我的手握紧到生疼,玛门也愣住了。
路西法紧紧抱着她,把下巴枕在她的头顶:“我以后会天天守着你,不让你操劳。你呢,只需要躺着休息就好。”
莉莉丝有些哽咽:“可是,你不要我生下他。”
“那是我糊涂,对不起。以后不会这样了,我发誓。我们的宝宝会健康长大的。”
两个人的身体贴得更紧了些。
路西法放开她,垂头吻她。
她露出修长的白手套,轻轻搂住他的脖子。
他们吻得很缠绵,很漫长。
长到我忘了思考,长到我彻底松开了手。
“我想给你说一件事,不可以发火。”路西法轻轻捏着她的脸,直到她点头了才继续,“其实怀孩子的时候,还是可以……”接下来凑到她的耳边说话,再听不到。
莉莉丝顿了顿,狠狠在他身上捶了一下:“你!”
路西法微笑:“当时在天界的时候,你不是告诉我无所谓么。”
“但是骗人就不对。想什么就老实说,我又不是不让你……”
我这一回彻底被弄糊涂了。
怎么他们的对话越听越诡异?什么在天界的时候?难道路西法在天界时已经和莉莉丝……
玛门抓抓我的手,指了指远处的冰雕:“怎么会……这样?”
定睛一看,一排一排,全是天界建筑的塑像。
光耀殿,光辉书塔,希玛的城门,希玛的住宅小区……然后它们的中间,摆着一个四翼天使和六翼天使的冰雕。四翼的是纤细活泼的少年,六翼的是美丽优雅的男子。
他们手牵着手,手腕上都戴着冰制的银链。
路西法拉着莉莉丝,走到另一个雕塑面前:“我准备把你的新雕塑换上去,你看这个怎么样?”
莉莉丝抓紧他的手,喜悦溢于言表:“像……真的太像了。”
他搂着她的腰,慢慢走到树下,就像月下精灵的舞蹈,盛大繁丽的华尔兹。
他们身后的雪花漫漫落下,新的那一个雕塑依然站原处,庄严而高贵。长发从肩落下,直垂到腰际,背后的翅膀变成了六支。腰间一把圣剑,额心一粒宝石。动作与耶路撒冷的塑像相差不大,却因冰晶的透明显得温柔许多。
“开心吗?”路西法的声音大提琴一般缓慢哀伤。
我看到她非常用力地点头。
“伊撒尔,我错了,不要生我的气。”
“不生气不生气。”
“重新开始,好不好?”
“好。”她弯着眼睛。
他把她推到树上,脸与脸之间的距离隔得很近。
后面说了什么,却听不大清楚。
“知道知道知道,你好罗嗦了。”她有些俏皮地拉了拉他的长发,假怒的表情很快散去。她仰起小脸,虽然在笑,可是分外认真:“路西法……我也爱你。”
火球在清月中跳跃,照亮玛门的脸。玛门眼望莉莉丝,抱着我,轻手轻脚后退几步,直退到树后。卷卷的额发垂下,盖住澈亮的眼,颧骨上的玫瑰因蒙了银蓝而变为紫红。
风过,碎雪从树上震落。
我一下抱住玛门的头,小雪绒球晃荡就像雪花。我使力摇住牙关,觉得自己真的有必要变回成人的模样。人变小了,居然会动不动就想哭。
玛门面无表情地大声说:“放开,放开,我看不到前面的路了!”
我当下松开手,知道他的目的,然后跟着说:“臭小子,走!”
玛门顿了顿,抱着我转身继续朝路西法那边走去。路西法和莉莉丝已经站回冰雕前,一起回头看着我们。玛门故作惊讶地说:“爸?妈?你们也在这里?”
莉莉丝笑:“嗯,你们来这玩?”
路西法淡淡看了我们一眼,没有说话。
“爸,我想和妈单独说几句话行吗?”
路西法毫不介意,点点头。玛门看着莉莉丝,久久,才把手臂弯起,让莉莉丝搭上。他拉着莉莉丝离开,于是空寂的月华下,只剩我和路西法。
“陛下经常与莉莉丝陛下来这里玩?”我扑着翅膀在空中飞,这样才能与他平视。
“嗯。”路西法的表情如水澄净,仿佛刚才我们所看到的都只是幻境。
“最近不忙?”
“再忙的人,也有时间陪一陪妻子吧。”路西法笑笑,“你和玛门去过龙怒之谷了?”
“还没。我们先去了历史博物馆,可惜除了看到杰利殿下的尸体,一无所获。”
“那真遗憾。杰利去世很多年,怕只剩骨头了。”他转身细细观察身后的六翼天使的冰雕,对冰雕的原形却视若无睹。我再不想抬头去看他的眼睛,甚至连雕像都不敢看。
“陛下,我先退去变回成人的模样好了,这样实在失礼。”
“假装看不到这些东西,然后给我机会,让它们消失,是不是?”路西法伸出手,轻轻抚摸冰雕瘦削的脸,“米迦勒殿下,我都不害怕,你怕什么?”
我愣了愣,有些发窘:“你什么时候发现我们的?”
“我们靠在树上的时候,玛门走路的声音不小。”
“陛下,容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你不觉得做出这种事,很自欺欺人么。”
有大而饱满的雪花压上睫毛,世界一片斑白。
我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忍耐,不去看他,不去看任何与我们有关的东西。就怕一个失神,又会因为冲动将他抱住。
路西法悠然而笑:“不觉得。”
“莉莉丝她自己是否有意识?”
“莉莉丝有意识,我的王后同样有意识。”
我蓦地抬头:“什么意思?”
“米迦勒殿下,你问的太多了。”
忽然腹部一阵刺痛。钢针刺穿身体一般的痛楚传到后脑勺,我的脸上顿时寒毛直立。我下意识捂着肚子,又飞速把手缩回去。
路西法瞥了我一眼,表情僵硬:“怎么了?”
我轻闭嘴唇,摇摇头。
路西法皱着眉,慢慢朝我走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玛门和莉莉丝回来了。我们俩回头看着他们。玛门放开莉莉丝,若无其事地说:“爸,妈在哪里?”
“你是问莉莉丝在哪里,还是问生你的人?”
玛门面露诧异之色。
“如果是莉莉丝,那你恐怕找不到她。她现在应该在人界,具体在哪个位置,去问萨麦尔。”
“萨麦尔?”
“萨麦尔是她的丈夫,应该最了解她的去处。”
玛门摇摇头:“爸……你到底在说什么?”
“莉莉丝是萨麦尔的妻子,是洁妮的母亲,这句话很难理解么。”
萨麦尔的妻子?
芭蕾舞剧《天鹅湖》里,同时饰演黑天鹅和白天鹅的那个女人?
玛门看看路西法,又看看身边的莉莉丝:“那她是谁?”
路西法浅笑:“你已经知道,又何必问我?”
玛门身边的莉莉丝这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面带微笑,仿佛听不见别人说话。玛门说:“你的意思是,你跟这个傀儡……生了我?”
路西法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不信……你骗人的……”玛门失控地摇头,抓着我的手就往回走,“米迦勒,我们回去。”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从鼻口中冒出白雾的速度却飞快。
“玛门,放开他。”
玛门停了停,把我抱在怀中继续往前走。
“玛门。”路西法声音不大,却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清晰,“生你的人是我。”
玛门彻底滞住,连表情都没有。
我抓住玛门的领口。
路西法清冷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你跟你哥哥是双胞胎,可惜你保住了性命,他没有。”
玛门转过身,讥笑:“爸,你想告诉我,你,原来的大天使长,米迦勒,原来的四翼天使,生出了一个两支骨翼的我?你还想告诉我,我哥哥是堕天使,而我是大恶魔?”
“是,这也是你活下来的原因。忠诚之血本身对黑暗产生抗力,随着年龄增长会减少,但是婴儿无法承受。没有抵抗力,加上堕落和我身体的问题,丧命是必然。当初我的昏迷就是因为强制使用了黑魔法,把你变异成大恶魔,可你哥哥没有。所以他受到了亚特拉家族的诅咒,去世了。”
“你还想告诉我,我以前是天使?”
“堕天使依然有一半神族的血液,只要身上流着神族的血,就会受到契约的束缚。大恶魔生命力顽强,救你性命的唯一方法,就是让你彻底变为魔族。”
“对不起,我不信。”
“玛门,你看看魔界所有的大恶魔,哪一个不是长得凶恶可怖?就算再是英俊的大恶魔,都是五官刚硬、肌肉发达、眼眶深邃又有些阴鸷——你的朋友都是大恶魔,一般大恶魔长什么样你应该比我还清楚。你以为你长出天使的脸,是因为巧合?”
“我不信。”
“你脸上的,我胸前的玫瑰,是圣剑火焰留下的痕迹。这个永远也消失不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尽管你变成了大恶魔,从生物基因的角度上说和米迦勒已经没有血缘关系了,但他确实是你的父亲。”
“说完了?我可以走了?”玛门抱着我转身就走。
“玛门,等等。”我拉了拉他的衣领。
玛门像没有听到,继续往前走。
我变回原来的模样,挡在他的面前。
玛门的身后是一片透明的冰雕,衬着乳色的月,更显莹白。路西法眼神淡漠地看着我们。
我摸了摸他的留海,指尖顺着他的额头抚到眼角,到脸上的玫瑰花,到漂亮的小下巴……一直觉得他眼熟,原本以为是太像路西法的缘故。我却从未发现,他脸上倔强的神情与以前的我竟真有几分相似。
玛门的脸色渐渐变了。
我把他揽到怀里,紧紧抱住:“你是我儿子……我连偶尔幻想一下都会害怕的事,居然会成真。”
玛门的声音压得很低:“你相信我爸说的话?”
我闭着眼,把头埋进他的发:“只要是他说的,我都相信。”
玛门沉默。
路西法微微敛神,眼神空洞,就像已经失去了灵魂。
玛门推开我,握住我的手臂:“好,那你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做?叫你爸?就算他说的是真的,我们也没有血缘关系!”
“我不会勉强你。”
玛门狠狠拨开我的手:“米迦勒,今天的事我当没有听到!以后你也不能在我面前提,听到没有?”
未等我反应,玛门已经搂住我的脖子,把我重重撞退一步,吻住了我。
路西法快速往前走了一步。
玛门放开我,擦擦嘴唇,扬头挑衅地笑:“再说一次,我们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别想用这个来束缚我。跟我走。”他拉着我的手腕就往下拖。
我一动不动:“你先回去吧。”
玛门顿了顿,拉着我继续走。
“玛门,我有话想和你父亲说。”
玛门回头,凑近了些,拉了拉我的衣领:“今天晚上我会再来找你,要像在博物馆时那么热情,知道么。”
我匆忙看看路西法。
玛门舔去我嘴角的血,转身。我把那件放大版的儿童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身上。
他一路往前走去,没有回头。
看着玛门的身影消失在大雪中,我随口问道:“没有想过隐瞒真相?”
“掩盖真相往往要费更大力气,不是么。”
“那倒也是。”我笑笑,踢去了地上的雪渣,“莉莉丝是什么时候走的?”
“殿下,请允许我拥有个人隐私,谢谢。”
寒风刮过,我禁不住打了个冷噤:“这么说你什么都不愿告诉我。”
“冷吗?”
“还好,谢谢陛下关心。”
“我们回去说吧。”
然后我,他,还有那个一直在微笑的女人,一起坐上雪橇,离开雪月森林。往下飞行的时候,冷风愈发冰寒,路西法使了火魔法替我们取暖,效果比我这个打过折扣的要好得多。
回到罗德欧加,拜修殿,对着古老却华美的壁炉坐下。路西法叫人送了热牛奶,一人抱着一杯,坐在雍容的雪白狐裘中,体温总算上来了一些。可路西法右手依然戴着手套。
我指指他的手:“还冷么?”路西法点头。
火炉里的星渣乱跳,一时两人又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