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知道,不用你说。”
“好孩子。”
他猛地闪开:“怎么现在态度这么好了?怕了我爸?”
“我敬重他,但是不怕他。”
“是么。”
玛门一脸不信任地看看我,从镰刀上跳下来,抖抖衣服伸伸懒腰,只一只手就能轻而易举把它举起,扛在肩上。镰刀的中间有一个白金骷髅头,刀尖雪亮,带着些深紫色的光:
“行了,我们现在就去魔界,你把翅膀收了,装成邪恶法师混进去。把头埋低一点就行了。”
邪恶法师是由鬼混变异为完全魔法体的种族。他们肤色偏棕,干瘪瘦削,常常穿着黑袍,长期钻研诅咒魔法,也擅长火和黑暗属性的攻击魔法。
玛门将手中的烟杆转了几圈,塞入衣襟,拿出一个小瓶子在地上倒了一些银灰液体,待魔法阵完全形成后说:“进去。”
我盯着那个魔法阵,很是诧异:“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连回魔界的基本咒文都不会。”
“那又如何,大恶魔不需要魔法。”
“可是所有魔族都应该会回魔界的咒文吧。”
“会魔法的大恶魔不是纯种大恶魔。”玛门依然在狡辩。
我突然想起下午从梅丹佐那里出来听见一些天使闲聊,说前几年第一天守护天使急报圣浮里亚,说在境外发现落单的魔界小王子,但上前围剿的天使都不幸战亡了,求炽天使军团援助。当时拉斐尔立刻就调兵遣将下去支援,但等炽天使们下去后,玛门已经不在了。据在场天使目测,他是被三个撒旦护送回去的。
当时我一直没能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当是魔界的新一轮把戏,现在一想,豁然开朗:
“回魔界的基本咒文都不会,万一忘记带传送魔法液,情况岂不是糟糕了。”
玛门微微一愣,声音忽然提高了一些:“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我身上!你赶快进去,魔法时效不长!”
我和他一起进入魔法阵,黑雾将我们包围,四周的景象开始模糊。
一瞬间,我觉得有些窒息。
身体在往下不断坠落,刚想展开翅膀,就已经重重着地。
脚心被震得有些发麻,我下意识按住脑袋。刚睁开眼,视线就被黑丝绸挡住。玛门把披风搭在我的肩上,戴上帽檐。见我在看他,忽然甩手不干了:“自己来。”
我将披风系好,玛门在旁边踱步,对着路边走过去几个妖娆的魔族女子吹了吹口哨。魔族女子们一看见小王子全部都抱在一起瘫成烂泥。玛门春风得意地说:“其实魔界也不错,女人衣服都穿得很少哦。”
“这个我有所耳闻。”
“哦,我忘了,你不喜欢女人。”
我未加辩解,留心观察周围的环境。
森林里隐隐传来虫鸣蛙叫,月光透过茂密的树林洒落,遍地斑驳的光点。前方是一条小路,一直往下弯曲蔓延。
玛门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古怪地看我一眼:“天使走路都是这样么。”
“怎样?”
他将挺胸收腹,背脊笔直,目视前方,往前慢慢迈步。我有些不开心了:“男人走路本就应该目不斜视,我保证你父亲走路也是这样。”
玛门想想说:“他比你优雅自然多了。”
这一点我不能否认,路西法在言行举止方面确实做得漂亮。记得很久以前,光看着他的背影,我都会心跳加速到难以呼吸。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了。
我和玛门往前走了一段,他一手扛着镰刀,一手叉在腰上,歪斜着身子往月色下一站,更显得身躯单薄。他扬扬下颚,七个耳环闪闪发亮,就像人鱼晶莹的泪珠:
“看到那条河了吗?那是冥河贯穿了整个魔界,是我们魔族的生命之河。”
“而且它还有四大支流,分别是守誓河、苦恼河、悲叹河和火河。火河又名所罗河,是最长最大的一条,发源于第五狱,在尤拉部落外的海勒悬崖断开形成飞鹰瀑布,流经第六狱龙怒之谷;下游在第七狱,环绕而形,成为帝都罗德欧加的护城河。”
玛门愕然:“天使不是从来不屑学习任何别族的东西么。”
“我说了,我对魔界的了解不亚于你。何况,所罗河旁边有我喜欢的花。”
“曼珠沙华?你居然和我老爸喜欢一样的东西。”
路西法是个有梦想的人,却喜爱绝望的花。可他喜欢的东西,或多或少都对我有着更加致命的吸引力。
守誓河上横跨过一座宽阔的石桥,对面是一片黑森森的荆棘。这里和我上次来时差了很多。我看看玛门,玛门依然笑得不大正经。他拉住我的手,飞速往前跑去。刚跑到桥梁前时,一个巨大的骷髅头轰然冲起。
我往后退一步,忙抽出腰间的圣剑,再抬头眼前却空空如也。
玛门鼓掌:“不愧是米迦勒,还吓不了你。这不过是考验人用的,你要不怕它,它自然会消失。”
“如果害怕呢?”
玛门耸肩:“就会被它吃掉。”
脚刚一迈上去,眼前的景色立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黑色的荆棘疾速缩回原地,露出石路,两旁尽是万丈深渊。道路极窄,斗折蛇行,每隔一段,就会有一个石拱门,数数总共有七个,拱门上雕刻着不同人的像。
“著名的蛊惑之路,你应该听过。在这里走路绝对不能回头或者回答幻听说的话,不然立刻会被孤魂野鬼推到深渊中去。”
“等等,玛门,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从正门过去不是更快么?”
“你不是想看看魔界么,当然要走小路。难道你怕了?”
这孩子真幼稚。我叹了一声:“走吧。”
玛门看了我一眼:“大部分天使来这里都会听到神的声音,神说要给他们提阶位。可你似乎没那必要。我倒真的很好奇,高高在上的米迦勒殿下,会被什么诱惑。”
“我大概会听见神族收复第一二天的消息吧。”
“果然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我无视他的讽刺:“你呢,你又会听到什么?”
“一般情况下都是有人说要给我珠宝。”
“果然是‘玛门’。”
“废话真多,快走。”
走了一段,真是步步惊心。道路太过崎岖,下面的深渊黑漆漆像是没有底。玛门走两步就说一句不要回头,我一个劲地说是。路过第一个门的时候,我看到古老的石柱左侧雕着沙利叶的侧面,他手中握着短弓。右侧是亚巴顿的侧像,他手中拿着号角,背后长着六支黑羽翼,一脸怒容。
“七个石柱上左侧刻着七个撒旦,右侧刻着象征原罪的七大恶魔。”玛门背着我说,“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没有。”
走到第二个门前。左侧依然是亚巴顿,与前面不同的是他手里拿着巨锤。右侧是利未安森,龙身鱼尾,体大如牛,有剑般的牙,面容阴森。
玛门继续解说:“地狱七君是按由七狱的管辖者从上到下排序的,例如第一狱的管辖者是沙利叶,第一个门就是他的雕塑。七大恶魔则是按他们在魔界的地位排序。”
“里面有你吧?”
“当然。”
第三个门左侧刻着莫斯提马的像,他手握铁索,长着四支黑翼,头发极长,国字脸,下巴上有个小沟,同样是堕天使。右侧雕着人猫蛙三头一体的鬼王巴力毗珥,三个头也都是侧面,背生骨翼。
这时玛门又问:“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没有。”
“七个里你总会遇到一个,小心别回头。”
第四个门左右侧都是别西卜,他左手抱羊头,右手拿软鞭,骨翼牛尾,外貌却十分威严睿智。
玛门叹了一口气:“哎,又开始了。”
“怎么了?”
“‘玛门,玛门,伟大的玛门殿下,我可爱的魔界小王子,我这里有山那样大的黑珍珠。’最近我收集黑珍珠上瘾,他们就把金子换成珍珠了,其他的完全没变。也来点新套路啊。”
“他们知道你最近收集黑珍珠,也很厉害了。”
“他们不知道,只是可以唤起你心中最渴望的东西,让你产生幻觉。”
第五个门左侧是萨麦尔,他手中拿着长剑,脸上依旧是蛇纹刺青,但这时他的半张脸布满蛇鳞,眼睛也变成了蛇瞳。右侧是阿撒兹勒,他依然戴着羊角耳环,没有太大变化,除了头上也多了羊角。
“还没声音?”
“没有。”
“可能是下一个。”
第六个门左侧依然是阿撒兹勒,与前面不同的是,他手里握着圆月弯刀。右侧是玛门,刚好是他戴着七个耳环的那一面,他手握大镰,难得正经一次。和前面那几个恶魔一比,突然看到玛门,更觉得惊艳。
玛门在前面说:“你还是没有听到声音?”
“没有。”
“奇怪了,或许这个对大天使无效。”
到第七个门前,我两只眼就离不去门柱了。
左右侧都是同一个人,曾经的光耀辰星,现在的撒旦之首,魔界之王,路西法。
左右边的衣服不同,左边是战装,右边是宴服。左边的路西法挂着披风,手握权杖,看着远处。右边的路西法身着翻领华衣,半睁着眼,有着高高在上的优雅。
一阵凄凉的风从我的耳边吹过。细微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蛊惑之音来了。
最近自己最大的目标就是收回天界前两重天。我提高警惕,已经做好了听见父神说出“米迦勒,你立即回天界”之类的话。
然而,那个呼唤着我名字的声音,却不是父神的。
“伊撒尔。”
整个人都僵住。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个声音低沉却温柔,一声声击着人心深处:“伊撒尔,回头看看,我就在你身后。”
其中混杂着玛门的说话声:“还是没有声音?”
我知道那个是假的,是幻象。可是依旧不敢动——这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怎么会听见路西法的声音?
可是,那个在凄风中从远处传来的声音,依旧回响在我的耳边:
“我不爱莉莉丝,玛门其实是我们的孩子。这七千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起你,我无法忘记天界的过去。”
“其实当初你背叛我的原因,我很早就知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的梦想,也知道这七千年来你从来没有开心过。从来没有怪过你。”
“伊撒尔,回到我身边,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这真是路西法的语调,连说话时的停顿都和他本人完全一模一样。看着眼前路西法的雕像,心里清楚明白那是假的。可是,哪怕只是幻象,听见这些话也有着无法言语的欣慰。
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声音……这真的是一场梦吧。
玛门走过最后一道门,转过头来看着我,慌道:“不要回头,不要回答,那是假的!”
我点点头:“我知道。”
“那你快进来啊。”
“再等几分钟,让我再听一会。相信我,我很清醒。我不会回头,不会回答。”
我一直很清醒。我很清醒地知道,只要我一回头,一回答,一切就会消失。所以,我不会那么做。
——是的,路西法。我都听到了。
——和好,行啊。反正我不像你,你这小肚鸡肠的老男人。
我叹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当然想了,怎么可能不想。每时每刻都在想。
玛门疑惑了:“我的大天使长,你在做什么?一个人在那里傻笑。”
我作了一个“嘘”的动作,继续听着风中的回声。
——是的,那只是误会。很多话我说不出口,但我该做的都做了。
嗯,我知道。
我看着面前的石柱,听见了最后的话,抬头仰望着没有生机的魔王雕像,看着他那双永远不再看我的眼睛,紧紧锁着眉。
路西法,我都听到了……我也爱你。
Chapter 3 (1) 魔界之旅
魔界的道路比天界复杂,分七狱六十三环,每一狱分别有九环,通常主城都在环中央。因为随时都可能会有火焰和熔岩从天而降,所以在魔界禁止飞行的区域很多,这也是削弱堕天使飞行能力的因素之一。因此,玛门缠了我一路,询问我在蛊惑之路听到了什么,我连躲都躲不开,只好装聋作哑。
从第一到第七狱都有各自的别称,以大恶魔的身体部位作名。因为翼对魔族来说并不重要,故第一狱为魔界之翼。这里主城是风城依布海村,离红海最近,在守誓河下游和苦恼河上游之间,是魔界的渔业基地。最外层是游牧地区,魔界最好的战马便出自此处,那些畜生跑路速度堪比火箭。
越在外面的狱层离帝都罗德欧加越远,地狱化的程度就越低。依布海村地狱化程度几乎为零,月光明媚,河流清澄,要不是看到下位魔族三头的地狱魔犬,漂浮的鬼魂,我绝不会想到这是魔界。城中心是一条盘旋的石路,石路往下蜿蜒,仿佛引领来了远处美妙的音乐,像是吉卜赛人的笛鼓声。玛门站在石路旁,回头看看城外的草原:
“听得到音乐么。”
我点点头。
“你要过去了,就可以直接和魔族美女快活一个晚上。”
我愣了愣:“这种习俗居然还没丢。”
“文化这种东西是改不得的。”玛门把镰刀取下来,在空中翻了一圈,一副飘飘然得意状。
几个鬼魂从我身边飘过去,视线都没从我的脸上挪开过。我把披风的帽檐压得低了些,却听见玛门在旁边介绍说:“在魔界,贵族都骑龙,次一级的骑马,有钱人走法拉隧道,平民走法鲁隧道。不过我的龙肯定会咬你,你想骑骑么?”
“你的龙是不是刚果和杨路生的?”
“你连这个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我给你介绍魔界?回去算了。”
路西法当把金蛋带回天界,竟是为了这个。他早就说过想要孩子,但没想到会准备得这么周全,连孩子的坐骑都考虑到了。
而玛门的面容秀丽狂狷,简直就是小一号的路西法,让我一时间又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玛门瞥我一眼:“你别用那种脸对人,跟我欠你钱似的。我既然和你定了契约就会照办。你过来。”
我走下阶梯,广袤无边的雪山和冰原填满视线。玛门用烟杆指着远处镶嵌在雪山中的银灰隧道:“看到那条隧道了么,弯曲得厉害,绕得幅度大的。那就是法鲁隧道,单行一次三欧里,包日六欧里,包月二十四欧里,非常便宜。对了,欧里安拉你知道的嘛,安拉与天界金币的汇率是2.7:1。”
魔界的货币比天界的简单多了,就只有欧里和安拉两种单位。一百欧里等于一安拉。我记得路西法刚堕落的时候货币汇率大约是在7.24:1到7.56:1之间浮动,短短几千年居然变化这么大,也不知道是魔界经济发展太迅速,还是路西法手腕太强硬走霸权主义。
“你身上有现金吗?我想看看现在魔界的钞票长什么样。”我问。
他从包中掏出一枚厚硬币、两枚大小不一的薄硬币、两张长方形金属片,递给我厚硬币说:“三安拉。”
硬币是深紫色,正面是亚巴顿的侧像,反面是巨锤。
玛门把两枚薄硬币放我手中:“大的是五十欧里,小的是十欧里。欧里的反面都是逆十字架。我这没一欧里的,一欧里的最小,正面是地狱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