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赵修开始羡慕起从未见过面的小志。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从来就没有被母亲疼爱过。刚刚学会说话不久,赵修还不懂得掩饰自己的能力,也不懂得鬼魂和人的不同。他在母亲面前提起姐姐后,母亲那仿佛看见脏东西的眼神他永远不会忘记。当时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是现在似乎有了头绪。姐姐是被父母活活饿死的,在他们面前提起姐姐,就等于在指责他们的罪行。所以赵修被抛弃了,一个人被扔在偌大的浔州城,自生自灭,以后再无瓜葛,也再没有人会提起那件事。
真是令人不愉快的冰冷记忆,但这件事已经在他身上留下刻痕。无法毫无保留地相信别人,在遭到背叛时首先想到的就是离开、放弃以前的一切。这就是自己,一个无可救药的懦夫,所有的强势都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懦弱而已。最胆小的人不是柳安居而是自己。然而这次,赵修不会逃,不管花多少时间,付出什么代价,就算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柳安居。
握紧的双拳在门上稳重地敲了三下,里面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
“谁啊?”
“我是赵修,想问问小志在不在家。”
门内响起了脚步声,然而里面的人无意给他开门。
“小志出去了,你改天再来吧。”
“我有重要的事要问他,能问一下他去哪里了吗?”
赵修仍不放弃,再次追问。
“不知道。”
短短三字将拒绝的态度表露无遗,赵修也能明白她在发生那件丑闻之后不愿再与男人有任何瓜葛的心情。与其在县里乱走,还不如就等在这里。现在将近午时,小志应该会回家吃午饭。打定主意的赵修挑了一个阴凉的地方监视着梁寡妇的家门口。突然他想起了早上抓到的少年所说的话。
“……因为王小虎说他、说他三叔被那小子的娘害死了……”
这么说来,早上他从那群小子手上救下的少年就是小志。赵修重重地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后悔没有留心他的动向,到头来转了个大圈。
在赵修焦躁地踱来踱去半个时辰之后,不远处终于出现了那个有些驼背的少年的身影。明明只有十五六岁,但小志看起来却比年逾古稀的老人更加没精神。瘦小的身躯加上好像总是在害怕着什么似的站立姿势,少年的周围似乎都带着压抑的气息。
“你就是小志吧?”
赵修径直走到少年面前,拦住了少年的去路。他自认没有露出可怕的神情,可小志看到他的脸却立刻被吓得双眼圆睁,两腿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小志突然跪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地趴伏在地上。
该不会是看见我教训那个小子吓到了吧?赵修不禁咋舌,心想真是一不小心惹了麻烦。他上前试图扶起小志,走近了才发现小志正在轻声地喃喃自语。
“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这样的话刚好证明他心里有鬼。今天早上赵修明明是从一群少年的手中把他救出来,如今的反应也未免太不正常。
莫非他知道是谁掳走了柳安居?
一旦这个念头产生,赵修就越发觉得合理了。虽然他不认识小志,但是难保小志也不认识他,就像四季坊的红玉,他对对方毫无印象,对方却清楚地知道他的名字。早上救了他连句像样的话都没有就逃跑的原因是知道赵修正在寻找柳安居,他知道些什么却不肯说,或者他也参与了这件事。
赵修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抱着胳膊俯视着面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少年。
“你认识柳安居吧?”
小志的后背明显震动了一下,就像是在印证赵修的想法一样。他整个人趴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也没有回答赵修的话。
“我问你是不是认识柳安居!”
赵修揪着小志的头发,逼他从地上抬起头,一张如同惊恐的小动物的脸就在面前,然而赵修没有一点怜悯之情产生。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异常的举动已经引起周围人的注意,片刻间就被好事的县城居民团团围住。
“你认识吧,不仅认识,还知道是谁把他抓走了!或者说,抓走他的人就是你?你把他藏在什么地方了?还是说已经卖掉了,准备拿着这个钱搬家?”
小志的沉默不语令赵修失去了耐心,他狠狠地抓着小志的头发向后压,令他最大程度地向后仰。
“不想说?你不要以为什么都不说就没事,我问第一次你不说我就掰断你一根手指,我问第二次你不说我就掰断你两根手指,你觉得怎么样?”
听到赵修的恐吓小志的眼睛睁得好像要掉出来似的,就连瞳孔也开始放大。他的嘴唇就像身处冰天雪地的人一样不受控制地颤抖,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声响。赵修冷笑了一下,看来要得到真相就只差一个决心了。他抬起小志的手,缓缓地把他的小拇指最大程度地向后扳。
“你如果不说的话,这根手指就要断了哦。”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赵修轻轻地向后又扳了一点。小志手掌的皮肤被拉扯着,呈现出不自然的紧绷状态。赵修轻声笑了起来,一部分是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笑声比怒吼更令人恐惧,剩下的就是因为长久以来抑制的嗜虐心再次抬头,让他感到莫名的快感。
“小志!”梁寡妇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来,尖叫着向赵修跑来,“你要对我儿子做什么?”
很难想象一个平日低眉顺眼的人此刻就像一个疯子似的捶打赵修,发出刺耳的叫声。虽然不愿意把无关的人牵扯进来,不过赵修没那个心情跟她解释。要让一个女人安静下来还是很容易的,赵修暂时放开了小志,但是为了不让他逃脱,赵修用脚死死地踩住了小志的后背。女人一边捶打着他,一边用力想要把赵修拉开。这正合赵修的意,他趁势一拉,冲着梁寡妇的后颈用力劈下去。梁寡妇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瘫软下去,晕倒在地。
人群中响起对赵修不满的声音,可是没人敢上前去。这么一闹自己的名声恐怕要掉到底了,赵修自嘲地想到。不过他根本不在乎,嘴长在别人身上,他管不了,不过如果有人敢因此排斥柳安居,他也绝不会放过。
“我说,”赵修蹲下身,抓起小志的衣领,“你要沉默到什么时候?是不是想让我把你的脖子掰断,这样你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不是我……”小志用力挥着双手,极力地否认道,“是、是隔壁村的硕德他们,他们说要好好教训一下柳郎中……第二天、第二天柳郎中就不见了。”
隔壁村的硕德?那是谁啊?赵修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们现在在哪?”
“不、不知道,我没看见他们。”
“你早就知道他们跟这件事有关,为什么不说?”
“我、我害怕他们打我……”
“你——”
赵修闭上了嘴巴,把小志重重地甩在地上。仅仅因为害怕挨打就将别人的性命弃之不顾,这个人已经懦弱自私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跟他说再多也是浪费,赵修轻蔑地瞄了他一眼,转身走出人群。看热闹的人自觉地为赵修让出一条路来,免去了他的烦恼。
想要找到整日在县里闲晃的少年们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赵修打听了两个时辰都没有找到那群少年的下落。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他决定到隔壁村的村口等待。硕德姓李,是隔壁村村长的小儿子,今年十七岁。从小被父母溺爱的他,长大了之后非常喜欢恃强凌弱,于是集结了本村岁数相近的少年整日在县里为非作歹,欺负年龄相近的孩子。柳安居之所以会和这群人扯上关系,八成是因为小志。赵修不明白的是这有什么不能告诉他的,如果柳安居说因为救人被那帮小子盯上,他早就把这群人一举歼灭了。大概是不想被他看不起吧,赵修心想。
从日落西山等到天暗得什么都看见,赵修终于听到隐约传来的少年们的喧哗声。他循着声音走去,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五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一边嬉闹,一边与赵修相向而行。
“你们谁是李硕德?”
07.冷却的骚乱
五个少年嗤笑着把赵修围在中间,一个身材中等、小眼睛的年轻人大摇大摆地来到他面前。
“老子就是李硕德,怎么,想做老子的小弟吗?”他带着卑劣的笑容上下打量赵修,“你太老了吧?我可不想带个碍手碍脚的老头,不过如果你能上供的话,我也不会那么绝情地拒绝你。”
一番话说得赵修脑门上都冒出了青筋。年少轻狂他倒是可以理解,但是这种毫无根据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只是因为几个人凑在一起欺负人,就能产生“唯我独尊”的感觉,除了无知二字他想不出别的理由。
“我想问你一件事。”
赵修压住火气,尽量不露声色地说道。教训他们一顿是免不了的,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可以,不过兄弟们跟你说话会浪费不少口水,你总要补偿我们一点茶钱吧?”
少年不知羞耻地提出钱这个要求,嬉皮笑脸地伸出手来。一天的奔波加上昨晚一夜没睡,赵修的心情现在非常差,光是看着他们就足以使他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
受不了了,赵修放弃了冷静,准备出手把这五个废物一并解决。可是一个意外的来者打乱了他的计划——孙二姑一边唤着儿子的乳名,一边从村口跑出来。
“虫郎,别惹是生非!”
赵修左手边的少年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对着前来寻找自己的母亲大吼一句“滚回去!”。赵修不由得皱起眉头,对于自己的母亲尚且如此,可见他们在外面的时候有多嚣张。不过孙二姑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对待,不以为意地拉住了少年的胳膊。
“快跟娘回去!”
少年用力一甩手,挣脱了母亲的束缚。孙二姑不死心地再次拉住少年,这次少年真的生气了,一把将自己的母亲推倒在地。其余几个人好像看热闹一样在一旁起哄,甚至还有人说起火上浇油的话。
“虫郎还是娘亲的小乖乖啊!”
少年听了同伴阴阳怪气的嘲讽更加生气,为了显示自己的男子气概转身又踹了孙二姑一脚。此时赵修明白早上在孙二姑手臂上看到的那些伤痕是从哪里来的了,不是不是残暴的丈夫,而是有如禽兽的儿子。
赵修再也看不下去,一脚把少年踢倒在地。为首的李硕德先是一惊,转而愤怒地向赵修挥拳。他们这样小孩打架似的手法赵修根本不放在眼里,三两下就把他们全部撂倒。因为赵修接下来所做的事将不是那么光彩,他不想被人打断,于是解下少年们的腰带把他们像蚂蚱一样栓了起来。至于孙二姑,则是留在儿子身边死死地盯着赵修。
“你们认识柳安居吧?”
赵修蹲在李硕德面前,冷冷地问道。
“那小子啊……”
李硕德轻蔑地撇撇嘴,发出一声冷笑。赵修一想到今早小九弟弟的话,就觉得怒火越发高涨,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于是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认识或者不认识。”
赵修再次强调自己的问题,挨了一巴掌的李硕德突然发起火来,想要向赵修吐口水,不过赵修看穿了他的意图,伸手又是一巴掌。这种被父母惯坏的小孩什么都不行,偏偏自尊心高人一等。对付这种人的要诀就是让他知道自己控制了他的一切,摧毁他的自尊,之后他就任你宰割了。赵修默默地绕到李硕德身后,出其不意地掰断了他的小拇指。
李硕德痛得倒在地上打滚,其他四人则被赵修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然而赵修还不放过李硕德,他用脚踩在李硕德脸上,缓缓地碾着。
“再不好好说话,断的可就不止是手指了。把你的手齐刷刷地剁下来,你看怎么样?如果不喜欢,剁脚也可以。”
他的话吓得在场所有人屁滚尿流,可惜几个少年被束缚了自由无法动弹,即使想逃也不行。孙二姑起身想要跑回村子求救,赵修本不想伤害她,可是如果她把村子里的人都叫出来,他的讯问就没办法进行下去了。就像对付梁寡妇一样,他一掌劈晕了孙二姑。
这一掌同时也证明了赵修的能力,李硕德的防线开始一点一点地崩塌了。
“认、认识,我认识柳安居。”
“早这样不就没事了。”
赵修移开自己的脚,揪着李硕德的衣领让他坐了起来。
“我现在问你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们把柳安居藏到哪去了?”
“我没藏他,我好几天没见着他了,真的,我没有。”
李硕德迫不及待地否认道,几个少年也点头同意他的说法。不过赵修不会这么轻信他的话,他又绕到李硕德身后,抓起他另一只手。李硕德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吓得瑟瑟发抖。
“真的这几天都没见过他吗?”
赵修轻轻拨着他完好的小拇指,再次问道。
“真的,我真的没有把他藏起来!”
李硕德猛烈地摇着头,说话的声音开始颤抖。
“如果你说假话,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赵修缓缓地把李硕德的小指按向手背,他立刻吓得大叫起来,不过没有改变自己的说法。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恐怕没有那么坚强的意志让他被威胁到这个份上还能说假话,看来他们真的不是掳走柳安居的人。不得不承认,好不容易追查到的一点线索又断了,赵修觉得有点泄气。不过,事情还没有结束,欺负柳安居、把他打得头破血流的帐还没有算。
“你们欺负过他吧?五个人一起围攻他吗?我听说你们还把他的头打破了。是你们之中哪个做的?还是我干脆把你们每个人的头都打破好呢?”
“不是我们做的!”
“不是你们?难道还有别人吗?”
“是梁寡妇的儿子!”几个少年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本来是看梁寡妇的儿子不顺眼,那小子整天晃来晃去,特别晦气。后来我们教训他的时候被柳安居看见,跟我们打了一架,带那小子走了。可是第二天,那小子主动找上我们说看柳安居不顺眼,要我们帮忙,只要答应他,让他做什么都行。我们就把他当个打杂的使唤,只要看到柳安居就上去跟他玩玩。没想到那小子来真的,捡起一块石头就砸下去了,把我们都吓到了。”
“你们以为这么说我就会相信了吗?柳安居救了他他为什么要报复?”
赵修也是半信半疑,他不觉得这几个人敢撒谎,可是实在想不通这件事。对于帮助了自己的人,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手呢?
“那小子说柳安居看不起他,所以要报复。是真的,我们没撒谎。你问问就知道,那小子脑子有毛病。”
“可是梁寡妇的儿子说你们计划着教训柳安居……”
“虫郎被他打掉了一颗牙,所以我们想要抢他采的草药。”
赵修叹了口气,一边解开他们的腰带一边说:“如果以后再敢动柳安居一根汗毛,我就把你们的手指一根根掰断。”
他没心情再跟这些人耗下去,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终于明白柳安居一直对自己隐瞒这件事的理由。他知道如果告诉自己,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所受的伤都回敬到小志身上。但是他不希望这样,至少救了小志那天,两人是愉快的。即使小志背叛了他,他也无法这么对小志。那家伙就是这样的笨蛋。说不定还傻呼呼地等着小志可以回心转意。
但是赵修不是这种人,他没办法原谅那个背叛了柳安居又狠狠地伤害他的人。他现在就要回到县城,问问那个小志为什么要这么做,让他尝尝甚于柳安居百倍的痛苦。然而天不遂人愿,紧闭的城门把他拦截在外。可是,即使站在城外冷静一夜,他也照样无法原谅那个人。城门一开,他就径直向梁寡妇的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