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一切早已在赵修面前,只是他一直没有发现而已。在崔谦所给的那一沓线索中,已经明确告诉赵修与徐家米铺有生意往来的是州城中的福宝银号。
银号这种地方最多的就是武艺高强的护院,贸贸然硬闯进去绝对是最坏的选择。幸运的是距离银号不远的地方有一棵极高的大树,赵修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迅速爬了上去,接着繁茂的枝叶挡住自己的身躯,偷窥银号大院中的情况。
经常往来的客人通常会被请进厢房,赵修晚到一步,他没有看到是谁接待徐家的人。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准备在这里长时间监视。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徐家的人从想房里走出来,走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赵修从未见过的年轻人。因为距离太远,赵修不太能够看清他的相貌,不过他努力记下那个人的特征,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
那个人表面上看起来就是一个拘谨老实的商人,毫无威胁感,让人无法将他跟疯狂散播致命药丸、掳人、盗墓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不过恐怕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得到了这么多人的信任,以致这么久以来都没有怀疑过他。赵修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方向,不过有时候越是表面上看起来正常的人,越是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疯狂。
一整天冗长无聊的时间里,那个人几乎都在工作,就连晚饭都叫人送到账房。到了亥时,大院里的人几乎都就寝了,唯独这个人还在账房没有出来。幽暗的大院中只有那一点灯火,显得寂寞又诡异。亥时过了一半的时候,男人终于从账房中走出来。出门时他还在揉着眼睛,看起来似乎非常疲惫。可是他却没有回到自己的厢房休息,而是鬼鬼祟祟地牵走了一匹马。
赵修立刻从树上下来,藏身在银号后门的转角。果然不一会儿工夫,男人就牵着马离开了银号。他出门时先左右察看了一下,赵修连忙把身体藏在暗处,直到他听到男人的脚步声才跟了上去。男人挑选的路线是无人的小巷,赵修不敢跟得太紧以免打草惊蛇。
男人的目的是出城,这个时间离开州城,估计今晚就不打算回来了。出城以后他一定会上马疾驰而去,赵修光靠两条腿是无法跟上的,所以他当机立断买了个灯笼,这样就不会失去男人的行踪。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男人一出城就立刻骑马离开。赵修循着马蹄印踏上了一座荒山。这座山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听说三十年前曾有一群山贼占山为王,被朝廷全部剿灭之后阴魂不散,依旧占据这座山。久而久之,再也没有人愿意踏上这座山一步。现在赵修看到这个男人深夜上山,对于自己的猜测更加有信心。
男人一路直奔山顶,赵修也全力跟随其后,不过毕竟比不上马的速度,他很快就被甩在了后面。在他大概走到距离山顶四里路的时候,晴朗的夜空突然出现一道强光。赵修眯起眼睛,紧接着又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脚下的土地开始摇动,赵修连忙伏在地上用手护住自己的头。
晴空霹雳加上地动山摇,这是惹怒了神明的象征。赵修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提心吊胆地等待一切平息。脚下的山石发出喀拉喀拉断裂似的声响,周围的树木也因为枝叶摩擦而悲鸣。一阵狂风席卷而过,赵修紧闭双眼,却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味。
一切终于平息,赵修从地上站起来,脚步仍有些不稳。他抬起头看到的第一件事就证实了他不祥的预感,山顶浓烟滚滚,大火将上方的天空染成一片紫红色。如果柳安居是被这个男人所擒,说不定他也在山顶上。想到这里,赵修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冲上山,在他眼前的是一座燃着熊熊大火的木制仓库。
火是从屋顶开始的,它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下吞噬。赵修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眼前的景象令他惊呆。仓库里的东西因为刚刚的地震而东倒西歪,地上散落着不知名的药材和化为白骨的头颅。在仓库的东北角堆着好几具尸体,正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在此之前男人似乎在做法,可是现在香炉和法器都倒了,纸符也被风吹的到处都是。他跟踪的男人颓丧地坐在地上,眼睛失去了焦点。而赵修日夜寻找的柳安居,此刻正像贡品一样手脚张成大字,被铁链绑在一个木架上失去了意识。
浓烟呛得赵修直流眼泪,燃烧着的屋顶随时可能崩塌,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冲到柳安居身边,迅速解下他身上的铁链,往肩上一扛又向着出口奔去。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发现那个男人还坐在原地,低着头不知在叨念着什么,好像对于大火浑然不知一样。赵修虽然与他素不相识,也知道他可能是杀死很多人的凶手,可他无法看着这样的情形不管,于是拉着男人的一只手,把他也一起拖了出去。
到了安全的地方,赵修把柳安居轻轻放在地上。他拍拍柳安居的脸,低声呼唤他的名字,可是柳安居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他将手指试探性地伸向柳安居的脖颈,感受到他跳动的脉搏才终于松了口气。他掏出汗巾,把柳安居被浓
烟熏黑的小脸擦干净。这时他发现柳安居的右手外侧一片乌青,小拇指肿得像水竹一样。他轻轻解下柳安居手腕上的布条,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红肿流脓的伤口。
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气愤,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他对柳安居的伤漠不关心,而是他尚未产生柳安居已经回到他身边的实感。从发现柳安居失踪的那天起他就好像活在梦里一样,虽然依旧思考、吃喝、说话,可是偏偏没有活着的感觉。直到他把柳安居紧紧拥入怀里,切身感受到那温热柔软的身体和鲜活跳动的胸口,
男人突然从地上站起来,望着燃起大火的仓库。
“怎么会这样?”男人自言自语道,“诗婷……诗婷你怎么不肯回来?”
“你在说什么?”
赵修抬起头,看到男人虚幻的身影在火光中摇摇欲坠。狂暴肆虐的火焰现在已经把整座房子吞食,发出掰动骨节似的响声。橙色的火星向着四周迸飞,落在光秃的土地上。幸好树林距离燃烧的房子尚有一段距离,不至于会引起山火,否则真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既然诗婷不肯来见我,我只好亲自去找她了。”
男人突然冲向仓库,赵修心中一惊,连忙放下怀中的柳安居追了过去。可惜为时已晚,男人已经冲进了火场。赵修到达的时候,门口几乎全部烧着,热浪和浓烟一面扑来。坠落的房梁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能透过浓烟向里面呼喊。
“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男人回过头来,低声说了句话,但是赵修没有听清楚。他的身影在火星和浓烟中愈发虚幻。他想冲进去把男人拉出来,可是火焰如同一个怒吼着的野兽一样让他无法靠近。几个火星从天而降,赵修不由得后退了几步。远离浓烟以后,视野反而清晰了起来。男人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轻轻放在面颊上摩挲着。他平静得仿佛置身花园之中,而非熊熊的火焰。他不想得救,看到男人脸上的表情时,赵修明白了这件事。
他不想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大火吞噬而化为焦炭,于是转过身去,背起尚未清醒的柳安居下山。过不了多久,官府的人就会发现这场大火,以及里面的几具尸体。赵修不希望被这件事绊住太久,他想尽快带着柳安居去看大夫。州城的城门已经关闭,他必须到最近的村落求助。
一个年迈的郎中帮助了他们。他现是帮柳安居挤干净伤口里的脓血后撒上药粉,又用干净的白布包裹起来。
“他的伤口不太严重,以后要每天清洗换药。不过小拇指被人从根部折断,很长时间没有得到医治,可能无法恢复到以前那么灵活。我
现在帮他固定住,再配以活血化瘀的药,一切就看三个月以后了。而且他似乎有四五天没有进食,现在身体非常虚弱。内人已经去熬粥了,待会请你先喂他吃些东西,让他好好睡一觉,明天他大概就会醒来了。”
“真是太感谢您了。”
对于郎中的热心帮助,赵修由衷的感激。老郎中抚着花白的胡子,哈哈一笑,摆手只说这是自己应该做的。很快,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出来,还提醒赵修要先把粥吹凉再喂。
几番感谢以后,老郎中夫妇回到自己的厢房继续休息,赵修也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觉。赵修计划明天柳安居醒了以后,他就去州城牵回那匹拴在银号附近的马,然后两人一起骑马回桃源县。
他牵着柳安居的手,在睡梦中露出微笑。
然而——
14.真正的解脱
第二天早上唤醒赵修的并非晨间和煦的阳光,而是肩膀传来的疼痛。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柳安居如同恶鬼一样的脸。他紧紧地抓着赵修的肩膀,指甲早已深陷在赵修的皮肤中,就连受伤的右手都发出了平时所不具有的力量。似乎是为了压制什么而紧咬的齿间不时泄出绝望野兽似的呻吟,更可怕的是,他澄澈晶亮的双眼现在一片血红。
“小虎牙?”
赵修低吟了一声,惊讶得连疼痛都忘记了。
“……啊……啊!”
柳安居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叫喊,那个声音不像是平日他的嗓音,而是很多人的声音混在一起。赵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可是声音越来越嘈杂,越来越聒噪。这声音如此之近,根本不是从外面传进来,而是从眼前这具身体中发出的。
“发生什么事了?”
老郎中和他的夫人被柳安居异常的叫喊惊动,直接开门冲了进来。他们看到柳安居的眼睛后,两人都不由得呆在了原地。
赵修已经明白男人抓走那么多人的目的,他并不是想让这些人为他做药,而是想将这些人作为盛放亡灵的容器。正因为如此,他在柳安居的手臂上划了一个口子,得到他的鲜血。将这些血加入那些致命的药中,那么无辜死去的人的灵魂就会去寻找血的主人,寄居在他的身体里。那些声音就是柳安居身体里的亡灵所发出的绝望愤怒的呐喊。
真正的危险现在才开始。
本不应存在于世的东西被强行留下,这本就是违反“道”的事情。柳安居身体中的亡灵会急速消耗他的元气,虽然昨晚他逃过了被火烧死的厄运,但是不出七天,他也会元气尽失而死。而且这些死于非命的亡灵会不断攻击身体的主人,让他无论是心灵还是身体都受尽折磨。
赵修不知柳安居的身体中寄居着多少亡灵,然而他知道绝不会只有一个,那些嘈杂的声音就是最好的证据。他起身想要让柳安居冷静下来,但是已经失去常性的柳安居现在力气大得惊人。昨晚包扎好的伤口在他不停挣扎的时候已经裂开,渐渐渗出鲜红。赵修无法让他就这么伤害自己,只能用力钳住她的上身,让他无法动弹。
“请问这附近有佛寺吗?”
如果想救柳安居,就必须让那些占据了他身体的亡灵离开。虽然赵修自己本身也懂得驱鬼除灵之术,但是他不能冒这个风险——若是惹怒这些亡灵,即使成功驱逐了他们,他们也会尽己所能对柳安居造成最大的伤害,更可怕的是,他们可能在离开的时候把柳安居的灵魂一起带走。最安全的方法就是带柳安居到佛寺,请僧人日夜为亡灵超度,让他们自行离开柳安居的身体。
老郎中告诉他本村并没有佛寺,他们必须回到州城才行。老郎中非常热心地对他说村里的王二牛要赶马车到州城办货,正好可以带他们一程。可是在此之前,必须让柳安居安静下来才行。赵修在柳安居耳边念起静心咒,虽然不能驱赶那些亡灵,却可以让他们安静下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直扭动着的柳安居终于不再挣扎,也不再发出凄厉的叫声。他们趁这个时间把柳安居搬上马车,向着州城的般若寺出发。
在颠簸的路途上,赵修始终想不明白那个男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后悔没有早一点找到柳安居,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了那些无谓的事情上。此次前往佛寺,他也没有把握能够成功,只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而已。
虽然念着静心咒,他自己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他责怪自己,也害怕柳安居会一去不回。若是柳安居就这样死在他的怀里,他不知该怎么面对将来。
“赵修……”
怀里的人发出虚弱的声音。赵修低头望去,柳安居的眼睛竟然恢复了平日黑白分明的样子。这只是静心咒一时压制住了亡灵的结果,然而赵修却激动得流下泪来。
“小虎牙,待会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到了以后我会一直叫你的名字,如果你听到我的声音,一定要回答我,知道吗?”
即使是到佛寺进行超度,如果身体的主人意志力不强的话,也同样有可能被亡灵带走,那样就等于彻底失败。赵修希望时刻提醒柳安居,让他留在人间。
“嗯……”
柳安居吃力地点点头。
“我会一直握着你的手,你要好好感受,不论听到什么都要记得这件事。”
“赵修……我的护身符……丢了……”
“你晚上出城,不会就是为了找护身符吧?”
“嗯。”
“是这个吗?”
赵修从怀里掏出她在城外草丛中找到的破旧护身符,放在柳安居的手掌上。看到护身符的那一刻,柳安居微微地笑了。赵修覆上柳安居的手,让他把护身符握住。他希望这个护身符可以在马上即将到来的生死关头给柳安居活下去的力量。
柳安居突然又开始挣扎起来,一口咬住了赵修的手。赵修忍着痛苦,再次开始低吟静心咒。等到柳安居松口的时候,他的手掌已经流出了血。
到了般若寺之后,他向住持说明了来意,住持答应了他的请求,并且专门空出一间厢房请来了三个僧人进行超度。燃起圣洁的檀香,三个僧人开始有节奏地敲着木鱼念起佛经。最开始柳安居挣扎得很厉害,可是赵修不忍用绳子把他绑起来,只能用身体束缚他,不让他伤害别人。
有时候柳安居会大叫,那声音几乎能传到佛寺之外。有时候他会因为不自由而气得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地想,赵修害怕他会咬断自己的牙,只好把自己的手伸进去。痛苦、疲劳他都可以忍受,只要能够救回柳安居。
三天时间,僧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不过念经的声音一直没有停过。最初那愤恨杂乱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赵修知道距离成功不远了。柳安居安静的时候赵修才能稍微休息一下,可他不得不时刻做好准备,因为他的身体随时可能被亡灵控制。
地狱般的三天去以后,第四天的晨曦终于来临。昨晚柳安居安静下来以后,赵修也小憩了一下,不过他的手始终没有放开。他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柳安居已经安静了两个时辰。这在发现柳安居被亡灵附身以来还从来没有发生过,也许……想到这里,赵修心中一阵狂喜。他静下心来,闭上双眼,努力感受亡灵的气息。
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仇恨、愤怒、绝望、不甘、懊悔,全部没有。而柳安居的身体还是热的,他能听到纤细的胸膛传来的心跳声。他还活着。
这意味着他成功了!
赵修想要起身欢呼,眼前的景物却开始晃动起来。他终于因为体力不支而晕了过去。
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还身处般若寺之中。一个年轻的小沙弥听到他起身的声音跑了过来。原来他们为他准备了清粥。
“真是让你们费心了。”
赵修低头向小沙弥致谢,他不禁为佛寺的周到而觉得感动。小沙弥有些害羞地低头还礼,告诉他柳安居就在隔壁的厢房休息。
“他还有些发热,不过住持为他诊治过了,他的身体并无大碍,以后只要好好休养很快就会痊愈。”
听到小沙弥的话,赵修终于安心起来。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一碗清粥很快就被他吃得见了底,他还有些意犹未尽。不过这几天他都没有吃东西,如果忽然吃很多身体会无法适应。一小碗清粥给了他足够的力气走到隔壁的厢房查看柳安居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