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安居正静静地躺在床上睡觉,胸口均匀地起伏着。他的脸苍白得吓人,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不过赵修知道,不出半个月,他的脸颊又会染上蜜桃似的红晕,嘴唇也会恢复到樱桃一样的颜色。他把掉落在柳安居身体旁边的护身符收好,以免柳安居醒来以后又找不到。
无论如何,这件事总算平息。不会再有人因为服食了那种害人的药而死于非命,也不会再有人打扰
死者的安宁。不过崔谦交给他的事他没有完成,还让凶手死在了火海之中,回到桃源镇以后崔谦绝对饶不了他,不知又会说他什么。
算了,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赵修苦笑着摇摇头。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那个男人死了,真相就没有人知道了。赵修只知道他制造那种药是为了收集亡灵,而掳人是为了让他们成为盛放亡灵的容器。可是接下来他要做什么,赵修毫无头绪。他从未听说过与此相关的法术,也无从得知那个男人的意图。
反正昨晚的大火已经惊动了官府,这件事就由官府去查好了。
“水……”
床上的人咳了两声,糯糯地低吟了一句。赵修露出微笑,起身端来一杯泉水,放在了柳安居唇边。
15.终止的开端
两人在般若寺休息了一天以后,骑着马回到了桃源镇。几日未归,百草堂却一点灰尘都没有,这都是李三嫂的功劳。一见他们平平安安地回来,李三嫂立刻哭得像个泪人似的,还给他们送来了几块豆腐。
柳安居的身体依然非常虚弱,一天之中有三分之二都在睡觉。赵修也知道他元气大伤需要补身,可是家里现在穷得响叮当,只剩下了二十几文钱,于是他跑到了外面当短工赚钱。他做的是修葺房顶的工作,因为有些危险,所以工钱比别的稍高一点。半个月以后,柳安居的身体终于恢复健康,他们的生活才再次走上正轨。
正当他们放松的时候,崔谦毫无预兆地找上了门。
“赵道长,你答应我的事做到一半就跑了,准备怎么办啊?”
崔谦站在百草堂门口,虽然嘴上在治赵修的罪,脸上却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手上还拿着一个食盒。
“赵修,你答应了大人什么事啊?”
“我答应大人帮他查案,不过大人既然带着吃的过来,这件事一定已经有结果了吧?”
赵修站在柜台里面不客气地说道。
“算是被你说中了,不过你可欠我一个人情了。”
崔谦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馋嘴的柳安居立刻眉开眼笑。
“是烧鸡!”
“大人可真大方,赶紧坐下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赵修取来了碗筷,一面摆放一面说。这件事他有好多不明白的地方,也有兴趣一听究竟。崔谦过来恐怕也是这个目的。
“这件事说出来可离奇得很呢!先说说山上那场大火。赵道长,你当时应该就在现场吧?着火的原因至今还没有定论,说说你看见的事吧。”
“我到的时候已经着火了,不过我想应该是被雷劈的。”
赵修如实说了自己的看法,崔谦点了点头。
“没错,那天晚上的确有很多人都听见了那雷声。因为当晚既没下雨也没刮风,所以大家都觉得很奇怪。衙役赶到以后,看到山顶的情形都惊呆了。因为那座山素来有闹鬼的传闻,都说有去无回,所以已经很久没人上去过了。这样一座山上,竟然有一座大仓库,还不明原因地着起大火,真是让人费解。后来有人认出山顶的大树旁拴着的那匹马是福宝银号的,他们担心可能这间仓库里还有人,不过那时火势已经无法控制,没人能够冲进去救人。他们就静静地等着大火自己熄灭。”
那时赵修已经就出柳安居,到了附近村子的郎中家里。
“大概烧了整整两个时辰,大火终于熄灭了。结果衙役在里面找到了六具烧焦的尸体。根据仵作检验,有五人在着火前就已经死了,只有一人是被烧死的。”
赵修想起那天冲进仓库时,仓库的东北角堆着好几具尸体。那些尸体异常地膨胀,而且七窍流血,死状恐怖。他们大概也是被抓来当容器的,因为身体承受不住亡灵的攻击而死。
“衙役到福宝银号查问,发现福宝银号长女的入赘夫婿丁学录不见了。后来凭着一块玉佩,他们断定被烧死的人就是丁学录。于是他们搜查了丁学录的房间,结果找到了一样不可思议的东西。”崔谦顿了顿,看到赵修和柳安居都伸直了脖子满意地笑了一下,“死者的手记。”
“手记?”
“是的,死者把自己做这件事的原因、过程和方法都写了下来。”
崔谦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沓纸说:“我抄了一份,你们看了就知道了。”
赵修和柳安居拿过那沓纸,默默地读了起来:
五年前,诗婷永远地离开了我,只因为我的迟来。自那以后,我身体有一部分也随着诗婷远去了。每一天我都在责怪自己,每一天我都在悔恨中度过。只要能再见诗婷一面,要我付出什么我都愿意。
每一天每一天我都乞求着,也许正是因为我的诚意感动了上天,让我得到了再见到诗婷的方法。只要向鬼帝敬献十个灵魂,就可以换回诗婷。因为诗婷的身体已经化为尘土,所以要为她找一个适合的身体复活。也许样子会跟以前的诗婷不一样,但是我一点都不在乎,因为我知道,不管是男是女,是美是丑,那都是诗婷。
收集灵魂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通过一种药丸令人在血气最旺的时候死去,灵魂就可以附在容器的身上。这种药的配方很像春药,不过多加了两样东西——死去的人的头颅所磨成的粉末和容器的鲜血。
我把这种药趁着谈生意的时候偷偷地送给老主顾,并嘱咐他们保密。这种药在第一次使用的时候并不会使人死掉,所以很多人都认为效果很好再次向我索要。就是这样,我杀死了很多人,他们的名字我都写在了这本手记里,永远不会忘记。
事情并没有我想象得顺利,尚未收集满十个灵魂的容器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我也越来越着急。现在只剩下一个容器,今晚就可以一见分晓。
手记到此为止,赵修和柳安居看完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已经不是正常人所能写出的东西。为了复活自己的爱人,竟然残忍地杀害数十人,这个人简直疯狂到了极致。
“那个人想让诗婷在我身上复活吗?”
柳安居惊讶地问。
“我想是这样的。”
崔谦点点头。
“可是我看这个人写的东西与其说是手记,倒不如说是遗书。我想这个人,即使当晚没有被大火烧死,他也准备结束这件事。”
崔谦和柳安居都向赵修投去的疑惑的目光。
“你看清楚了吗?这个人杀了将近七十人,但是一句悔过的话也没写。我不觉得他会停手。”
“这种话即使他写在这里,也没人会原谅他吧,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写出来了。你看最后一句话,那不就是着火当天写的吗?如果是手记的话,他就应该写出今晚想怎么做法。”
“也许是他等着晚上做完法再接着写呢?”
“可能吧,不过既然如此,他为什么没有继续分发药丸,再多抓几个人做容器呢?”
“因为柳郎中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死掉啊!他以为这次会成功,所以就没有必要这么做了。”
“但从这个人的行事作风看来,他应该是个非常谨慎的人,既然如此就会多准备些备用的。”
赵修和崔谦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来,可是谁也说服不了对方。也许是受了那天所见的男人自杀时的景象影响,赵修坚持认为那个男人当天就是准备赴死的。杀死那么多人,那个人恐怕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了。明知道是错的仍旧无法停手,最后只有杀掉自己才能得到解脱,这就是那个被自己的执念控制的男人的悲哀。
“可是这个手记里面根本就没提到我,也没提到赵修啊!”柳安居拿着手记问道,“虽然之后的事我记不太清楚了,可是我醒来那天的事我记得很清楚。那个人说他认识我,一边掰断我的手指还一边笑。他说他非常讨厌我,如果我死了就要把我烧成灰,撒在荒山野岭,让赵修永远都找不到我。而且啊,他还很高兴的样子。”
“让我永远都找不到你?”
赵修疑惑地反问道。他与福宝银号的男人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面,更不用说有仇了,他可以肯定柳安居也是如此。根据他一天的监视,那个男人不像是个杀人如麻还乐在其中的人。可是他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估计丁学录早就疯了,只是大家不知道而已。”
崔谦抱着手臂下了结论,他对于丁学录已经疯了这件事非常肯定,不过这也难怪,无论是谁看了那样的手记之后都会怀疑手记的主人是个疯子。
“可能吧,我估计他认错人了。”
柳安居附和似的点点头。
认错人?认错人!赵修一下子明白了。认错人的不是丁学录,而是柳安居。柳安居所见到的根本就不是丁学录!
赵修突然感到后背一阵恶寒。没错,这件事大家都忽略了一个事实——是谁告诉丁学录这种复活的方法的。丁学录只是个商人,不可能知道这种连赵修都闻所未闻的邪术,一定是有人从旁指点。而且那个人早就给了赵修提示,他掰断了柳安居的小拇指,就是为了告诉赵修自己是谁。
没错,这个人就是他的师弟。虽然丁学录承认了一切,但是幕后的主使者是他的师弟虞紫芝。他一定是花言巧语欺骗了丁学录,名义上是为了帮助丁学录复活自己心爱之人,实际上他是想试试刚学来的邪术。这种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上次他在孔家墓地施法,致使蒋家全家惨死。赵修本以为他失败一次就够了,没想到他不思悔改,这次又害死了数十人。他到底要做什么?赵修实在想不明白。
可是他现在发现也已经晚了,那个人那么聪明,一定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看事情不对,估计早已逃之夭夭,想要找到他谈何容易。不过赵修觉得,早晚有一天,他会亲自送上门来,那个时候,赵修无论如何都要制止他。
“我也这么觉得。”
赵修笑了笑。
16.日常
柳安居瞪着眼睛干巴巴地望着房顶。卯时未到他就醒了,不过因为起来也是没事干,所以一直赖在床上不动。
从州城回到桃源县城已经四天了,也许是因为身体虚弱,他一直都觉得很累。每天太阳一下山他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不过第二天早上都会醒得很早。到了中午左右又会觉得困倦,要是不去睡觉就会连站都站不住。这几天他几乎都是在睡眠中度过。
不过赵修对他这种吃了睡睡了吃的状态非常满意,还说这样才能尽快恢复身体,所以他也就这么由着自己怠惰了。他这种身体状态自然不能上山采药,甚至连铺子都看不了,家里的生计暂时落在了赵修头上,现在智化寺正在修葺,他每天都到那里做修补房顶的工作。
柳安居还记得那天醒来时,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赵修。在那个阴暗恐怖的仓库里,他就觉得赵修一定回来救他,不过因为后来的记忆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得救的他都不知道。一切就像做了一场梦,发生的事都模模糊糊,醒来以后除了右手的伤有疼痛的实感外,其余的一切就虚幻得令他怀疑是否真的曾经发生过。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记忆就好像被抛进了深沉的湖底,只有水面上的几缕波纹在提醒着他曾经发生过一件事。然而那是什么呢?他就连轮廓都勾画不出来。
外面传来一点响动打断了柳安居的思考,声音好像是从后院发出的。他披上衣服走出东厢,然而后院一个人都没有。突然他的视线落在了围栏上,那上面好像挂着什么东西。他走近以后,发现那是一条汗巾,而且自己非常熟悉。那是他曾经为了给小志止血而系在他手上的那条汗巾。
那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然而在记忆中那么鲜活,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他在送药的途中看到了隔壁村那几个恶名远播的少年在合伙殴打小志。他想都没想就上前阻止了他们,不可避免地跟他们打了一架。虽然他没有像赵修一样会武功,不过他胜在灵活轻巧,即使对方人多也没有因此占到便宜。赶跑了那帮人以后,他发现小志的手受了伤,一直不停地流血,他就摘了止血的草药帮他敷上,又把汗巾给他系上。
可是他跟小志不管说什么,对方都毫无回应。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不过他觉得可能有人就是这样,所以也没有在意。然而小志却始终一言不发跟在他后面,如果他停下回头,小志就会立刻后退,躲到他看不到的地方,但只要他继续往前走,小志又会出现,甚至还跟他到了花街柳巷。趁着小志被教坊的姐姐们逗得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抓住了小志的胳膊,拉着他回了家。
小志的爹在很多年前的那场瘟疫中去世,之后他便和母亲相依为命。他母亲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女人,小志似乎也继承了这一点,不过他是男孩子,温柔就变成了懦弱。他总是低头驼背地走路,只要别人大声对他说话就立刻吓得瑟瑟发抖,即使被人欺负也不敢还手。
正是因为知道这点,柳安居一定要把他送回家才安心。小志家的房子很破又四处漏风,不过非常干净。他母亲见柳安居把他送回家,立刻热情地招呼。正好赶上中午,他母亲一定要柳安居留下吃饭,并且不由分说地端出了柳安居的碗筷。
“小志很少带朋友回来呢!”
看见他母亲得到安慰似的说着这些话,柳安居也不便再推辞。只是粗茶淡饭而已,吃起来却非常可口,想必是费了很多心思。吃完饭后他便离开了那里。
事情就是这样,到此为止,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哪里做错了,能够招来小志那样的怨恨。
第二天他在采药的途中又碰到了那几个小子,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那些人在他这里受到了挫折,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不过他惊讶的是,小志也在其中。最初他以为是那些人逼小志带路,可是后来他发现不是这样,小志是自愿加入他们的。本来他与那些人不相上下,虽然他胜不了,但也不会让那些人轻易取胜。就在他与那些人纠缠的时候,突然从脑中发出一声钝响,一股热流顺着额头流下,眼前突然变成了一片血红。
他看到了红色的小志,那隐藏在怯懦下的充满仇恨的面孔。
小志那仿佛恶鬼一样的面孔,不仅令柳安居呆立原地,就连与他一同前来的少年们都开始心生畏惧,甚至一哄而散。小志把那块沾了血的石头扔在他面前,拍了拍手上的灰,斜睨他一眼之后便沉默地离去。
为什么?
他只思考着这么一个问题,然而直到今天,他仍然没有答案。
小志要和他母亲离开县城的事,他在回来的第二天就听说了。李三嫂偷偷地告诉他他不在的时候,赵修曾经狠狠地教训了小志一顿,结果小志当着很多人的面说出了非常了不得的话来。这么丢人的事他本来不想告诉赵修的,结果还是没有瞒住。幸好赵修没有当面问他,不然他一定羞得无地自容。小志他们今天就要出发了吧,不想再跟自己有任何牵连,所以偷偷地把这条汗巾送回来吗?
柳安居打开汗巾,上面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其实他本来就不想要这条汗巾的,因为沾了血和药的汗巾非常难洗。反正这条也用了很多年,费那个心思去洗还不如买一条新的。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后院的门追了出去。
“小志!”
小志的背影就在前面,柳安居叫住了他。他登时停下脚步,却没有立即回过头来。
“真的要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