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准备怎么对待他?”
“好好对待。”
“我可不信。”扶苏摸摸下巴,笑起来,“那小子怕我,自然不肯与我回来。但是我喜欢他。大人你要明白,我喜欢的东西就不愿意别人再去碰一次。”
“我明白。”杨路臣跟着微笑。
扶苏点点头,目光似漫不经心的从三少爷身上拂过,三少爷却不禁打个寒战。这才一抬头就对上扶苏的眼睛。
不是很冷淡,却绝不热情。没有平日里那种调侃,甚至多了种叫人畏惧的威胁。
三公子有些渗,往杨路臣身后稍微靠了靠,杨路臣瞥着扶苏,扶苏又将眼睛转回去。
“告辞。”他简短道。
“扶兄为何走的这么急?”
“家中有事要处理,改日再来讨教。”扶苏理理衣摆,杨路臣跟在他身后一直到了门口,扶苏顿一下脚步,又转回身来道:“下次登门,希望让杨尼为我奏曲。”
“只要扶兄喜欢。”
是夜风极冷。
杨尼住进杨路臣给他重新安排的房间,有上好的丝绸褥子可以取暖,有屋檐还有软枕。
杨尼一直咬紧下唇迫使自己不要发出惊愕的声音,而杨路臣的声音温柔中带着愧疚。
“实在抱歉,我原来没想过三弟他会这样玩劣。”
“小人不碍事……”
“你不要再自称小人了。”杨路臣凑近他,杨尼躲开了些。
杨路臣的呼吸太炙热,稍不小心就会灼坏他的神经。
杨路臣呵呵的笑起来。
“不要紧张,杨尼。”
“是……大少爷……”
“没有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杨路臣。”杨路臣笑容更甚,凑得更近。
杨尼颤着身尽量将自己缩进角落里,他不敢抬头看杨路臣满是笑容的脸。
有种妄想在心中酝酿成灾,虽然知道那不可能,却无计可施的向往着。
杨尼将手指狠狠掐进自己的大腿,企图用疼痛转移杨路臣那副温暖笑脸在心中的烙印。
还好杨路臣及时将脸转了回去。
“好好休息。”他对杨尼道。
“是,大……杨路臣。”
杨尼抬眼,忽然杨路臣再次欺近他。杨尼呆呆地看着杨路臣越放越大的面容,他呆呆的闻到一股高贵的气息,然后杨路臣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
“杨尼,你这身衣不太合身,我会叫人重新给你做一件。”杨路臣的手拍拍他的肩。
“我……”
他甚至忘记了自称小人。
杨路臣固执的靠近他,让他躲无可躲。
“哈,你脸红了。”杨路臣的声音低下去。
“是……”
“难怪扶苏那么喜欢你,真的很漂亮。”
“我……”
杨尼的喉咙一紧,杨路臣的眼睛出现在他的正对面,他看见那男人每一次的睫毛微动。
杨路臣的手似乎无意一样抚过他的脸侧,忽又怔怔,放下去。
那一瞬间杨尼看见杨路臣眼中一种奇怪的情绪,似乎苦笑。
“你这么漂亮,来我家里做下人真是委屈了。”
“不委屈……”
“若非家有横变,你该过得很好,我们——也不会由这样来认识。”
“大少爷?”
“杨路臣。”杨路臣执意纠正他的叫法,“我喜欢你的琴声。扶苏也喜欢,他说下次来要你为他抚琴。但是——我真不想让你一个人去面对他。”
“我不怕。”杨尼等了会,忽然扬起笑容,“真的,现在我一点也不怕他了。”
窗开了又闭上,有风灌进来,杨尼脸侧的头发扬起,衣衫太单薄絮带缠在腰间,杨路臣开的口又闭上,终于只是叹息一声离开。
杨尼一个人呆呆的站了很久。
杨路臣一天内与他说了很多次喜欢。喜欢他的琴声。
还有遗憾这样的方式。
杨尼觉得自己心口跳得很痛,却是幸福的。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虽然他不敢去确认。
杨路臣,大概是不讨厌他的吧?
即使这样经年的肮脏身体,也不讨厌他么?
杨尼的眼睛被风吹得干涩,稍微闭上就有眼泪涌出。
他走到窗边拉上窗环。
突然一下手被人牵住,杨尼尚没叫出声来就觉得自己身体一轻被人凌空拉了出去。
嘴上被蒙了一只手,手心的温度偏低,皮肤粗燥。
他的背心贴在一个人的心口上,听见那人的心跳很慢,却十分有力。
杨尼惊的忘记呼吸,直到嘴上的手拿开,他看见自己坐在一株大树上,树正好长在他的窗口。
杨尼费力回头,忽然肩膀被人按住。
“你看看。”一只手横亘过他的肩,指着天。
“你——”
“我是那个你不肯跟的人。”声音里有些嘲弄,更多的却是一种悲伤。
那人是扶苏。
杨尼从不知道这人竟有这么大的蛮力,可以将他整个人提领起来。
扶苏固执的指着天空,要杨尼随着他的动作去看。
杨尼发现今日的天色很晴朗,却依旧没有月亮。
他小心的挣脱扶苏按在他肩上的手。
“小人不能跟你走。”
“我知道。”
扶苏笑了声,坐下来挨着杨尼的肩。
“给你说个故事。”
“啊?”
“从前有一匹狼,他等一个神仙等了一千年,后来终于等到了,仙人却死了。”
“哦。”
“那匹狼不明白,为什么神仙也会死,他去问天。天上的人告诉他,他们两个是被诅咒的。”
“什么诅咒?”
“他们告诉那匹狼,神仙会不断转世,他的容颜会不断改变,而那匹狼永远不会死。他只能不断在天地间寻觅这个仙人,他们相爱,但一旦相爱,那个仙人就会为了狼死去。”
“真可怜。”
“这个诅咒没有任何破解的方法,除了等待还有时间。那匹狼没有办法不爱那个仙人,它也没有办法不让仙人死,它只能一直等待,一直看着每一世的仙人死在自己面前,鲜血四溢在大雪纷飞的晚上。”
扶苏盯着杨尼。
“如果你是那匹狼,你会怎么做?”
“不知道。”
“呵呵,你当然不知道了,因为那匹狼自己也不明白。”
杨尼不小心打了个哈欠,扶苏转头看着他。
“对不起……小人……”
“你累了?”
“不会。”
“不要再叫自己小人,你和我是平等的。”
杨尼挑起眉看着扶苏。一天内两个人与他说一样的话,前者让他狂喜,为何后者只是让他觉得无趣?
思考的瞬间,扶苏拉着他的腰一起回到地面。
那人的手心很大,掌力稳妥,可惜人不是值得依赖的。
他一直拉着杨尼的手,并未询问过多杨尼的意见。杨尼专注的看着两人连在一起的掌心,突然觉得自己可悲。
他在扶苏眼里一直都是个小倌不是么,可以随意取夺丢弃,不存在自己的意见。能这么礼遇已是多的恩赐。
杨尼不经意的笑笑,这个小动作看在扶苏眼里。
扶苏沉思了会,带着他走出杨府,到了杨府外的一条河边。
芳草萋,虽时节不对,但还未全枯。
扶苏带着杨尼坐下来。杨尼有些可惜杨路臣送他的衣裳。
扶苏的呼吸的声音很安静,却也是寂寞的。
杨尼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对他的反感稍减,而这场景忽然叫他觉得熟悉。是在什么地方好像见过,也许是做梦吧?
杨尼看着被月光映得冷清的湖面。
扶苏往湖里丢了个石子,湖面上荡出几个圈。扶苏轻轻的叹口气。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他转头对杨尼道。
杨尼没有回答,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扶苏固执的盯着他的脸看,笑容渐渐扩散,好像水中的涟漪又慢慢的消退。
杨尼终于受不住这样的沉默,他起身。
扶苏跟着他的动作抬头,而杨尼开始褪自己的衣裳。
扶苏惊讶了下,又皱眉。
杨尼嘴角翘起的弧度让人看不清楚他的感觉,他褪衣的动作很轻慢,带着明显的挑逗味道。
他的笑容在唇边凝结成冰,而他的眉目却是远飘的。
好像千山万水之远的一个海市蜃楼,扶苏的眉结得打不开。
杨尼最后一件衣裳掉地,他跪在扶苏面前,凑近这个男人,将唇齿欺上去慢慢的摸索了很一会才离开。
杨尼盯着扶苏的眼睛,莞尔一笑道:“其实大爷并不必这样委婉,小人之道该怎么做。”
他再次低头,带着甚至是虔诚的味道,去亲吻扶苏的鞋面。
扶苏的身体一震,一声急不可闻的叹息缓缓飘出来,他盯着杨尼背上漂亮而苍白的蝴蝶骨,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杨尼微笑的样子距离他太遥远,他甚至不敢肯定那人就站在他面前。
而杨尼的笑真心的成分少,做戏的成分多,他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和尊严,也许他已经没有。
扶苏在一瞬间发现自己对杨尼很残忍。
“我原来……叫做谭子栀。”扶苏咬着牙道。
杨尼的动作顿了顿。
“后来就改名了。叫扶苏。”
杨尼抬起头看着扶苏,嘴角的笑容依旧,他轻声呵气在扶苏耳边道:“让小人为大爷宽衣。”
扶苏摇摇头,一掌撩上自己的衣领,衣衫落地。
他捡起来为杨尼披上,对着杨尼错愕的眼神微笑道:“天冷了,小心着凉。”
那天之后杨尼觉得自己陷入一种奇怪的境地里。
杨路臣对他越来越好,生活大小,巨细不分的照顾周到。每有膳席杨尼定会出来为众宾奉琴。
但他再也没有被三少爷折腾,也不曾去陪过其他的人。
他的身份落入一种尴尬的境地,外面的人猜测,他成了杨路臣的亵童。
而那把七弦琴掉了色,杨尼心疼的请下人为他修缮。
杨路臣不曾提起扶苏的事情,他照顾着杨尼,让他周旋出那些不善的目光。
然而杨尼有心结,杨路臣不知道。
每日傍晚,扶苏总会到他的房间里找他。
有时候是抱着他说话,说到自己困顿的睡着,第二天桌上一定有一杯泛着花香的茶水。
有时候他会强行带着杨尼出去。
走到不远的地方,在杨府的范围内尽力寻找那些景色宜人的地方。
杨尼不知道扶苏在想什么,他不是傻子,知道扶苏喜欢自己。这是杨路臣希望的。他也知道。
所以杨尼并不去违抗扶苏,有的时候,若扶苏需要他也能笑笑。
只是那种时候他发现扶苏会异常的开心。
这真的是讽刺的事情。
一个月后杨府设宴,杨路臣为官清廉受到圣上表彰,高扁挂在大堂正厅中,朝官来贺。
杨尼藏在帘后眼轻瞥着这群华服的官人。
听说今日来了什么大官,一品顶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杨尼弹拨琴弦,余光看到那人将杨路臣拉到一边说了很久。
这一分心,琴声略微凌乱了些,杨尼忙将弦调过来。
官人与杨路臣说完话,直直的走到上座坐下,杨路臣的样子恭敬却不谄媚。
杨尼舒口气,这才抬头却看见那官人盯着自己的目光。
状如研究,带着玩味的色彩。
杨尼直觉会发生什么事情,皱眉将自己藏的更深了些,而杨路臣也发现了这里的交错。
他走到杨尼身边,才一句你先回去,话音未落大官跟着走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杨尼。
“他叫杨尼。是下官家的琴童。”杨路臣作揖。
大官瞥了眼杨路臣,忽然轻轻笑笑道:“我以为你不喜男色。”
“的确。”杨路臣干脆的回答。
“那这小倌借我。”
杨路臣皱眉。
杨尼惊住。尽管有所准备,然而还是心头一紧。
他抬头看着杨路臣,希望从他口里听到些什么。
大官好闲心的等着杨路臣的回答,杨路臣皱住的眉越来越紧,杨尼叹气。
是太为难他了,他不愿意为难杨路臣。
杨尼收拾好琴,起身对大官一拜。
“伺候大人是小人的荣幸。”
杨路臣一愣,拽住杨尼将他带到一边。
“虽然那人是朝廷重员,但你不必如此。”
“若杨尼不去,你会如何?”
杨路臣不语,杨尼微笑起来。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好。”
“杨尼……”杨路臣叹气,仰头苦笑,“我很没用,始终不能保护你。”
“你做的已经够多,是我命不好,怨不得别人。”
“若你不想……”
“不,我心甘情愿。”
杨尼说罢,对着杨路臣又是一拜。他待自己如此夫复何求。
此后三天,杨尼被人带出府去一直未回。
三天中扶苏到杨府做客,下人们只听见有桌椅横倒的声音,然后扶苏愤然拂袖离开杨府。
杨路臣的脸色一直不好,直到杨尼被人送回来。
那是一顶黑色粗布蒙住的大轿,人可以在其中横躺。
杨尼回来的时候是昏迷的,身上穿戴整齐,但是眼角有划伤,嘴角有瘀青,而唇色也是苍白的。
一张脸毫无生气。
杨路臣请最好的大夫给他医治,随后众人听说杨路臣被人请出府,回来时说杨家为人举荐,龙心大悦之后杨路臣破格被封边王。
这些事情发生在一起太有联系,唯一不知情的是杨尼。
他一直昏迷在自己的梦中,看到他的下人说他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皮肤,惨不忍睹。
杨尼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中大雪。
他赤身裸体的走在雪地中,全身僵硬疼痛。
然后他看见远处有两三个猎人,雪地上有红血,然后他看见一匹孤嚎的狼。
他走到那匹狼的面前,狼低头舔舔他的伤,竟可以止血。
他笑了笑,摸摸狼的头,那狼抬眼看着他。
一只眼是红色,一只绿。
杨尼惊叫一声醒过来,面前赫然一张焦灼的脸,属于扶苏。
“你醒了!”扶苏笑起来,止不住的开心蔓延开。
一只手轻轻的绕到杨尼身后抱住他的背,杨尼惊骇未定,扶苏已将他拉起来靠在自己心口上。
“你睡了那么多天,吓死人。”
“我——”杨尼盯着扶苏凑的很近的眼睛,忽然想起梦中的狼,扶苏的眼睛和它很像。
他不知为什么轻轻抬手摸了摸扶苏的眼睛。
扶苏被他的动作骇了下,稍微后退。
杨尼咳嗽两声,开口时才发现嗓子异常的痛着。
“你的眼睛……”
“怎么?”
“好奇怪。”杨尼的声音沙哑,扶苏转身拿了茶水喂他喝下去。
茶水抚摸在嗓子上,奇怪的就感觉好了一点。
扶苏轻轻的扶着他,杨尼靠在这人身上,实在没什么力气来推搪。而扶苏身上的低温竟可以慰藉他周身的疼痛。
他不由得靠近了些,扶苏的身子就是一震。
“还……疼不疼?”扶苏小心翼翼的问。
“痛。”杨尼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