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累了吧。」野狗从后头吧皇子抓上马去,「别管了,小石和霸子会照顾他的。」
「是吗。」日经疑问地瞄了在霸子背上睡得很熟的文官大人,「冬青和你们这么快就熟稔起来……还真让人惊讶。」
「您不也是?」野狗大笑,「你们两个动作快点,走了!」
「是!」小石快手将行李扎到马背上去,霸子则用两条布绳将冬青稳稳绑在背后,「出发!」
从众人过夜处到达夜烛城,的确只须半天时间,虽然野狗已经够保护他了,马上的颠簸还是令皇子大人感觉伤口隐隐作痛,他不愿被野狗发现减缓速度,拼命忍耐,总算在太阳走到头顶的时候,远远看见了夜烛的城郭影子。
「到了!」皇子大人兴奋地道,「我三年前和兰真来过一次……当然那时候走的是香料之道……」
回想起过去、想起帝国还未被夺的时候,语调不禁黯淡下来,兰真和疏叶枫的下落像一根恼人的刺,隐隐触碰着皇子大人不安的心。
野狗用对待小孩子的方式拍拍皇子大人的头顶,这种不敬的动作若在过去,皇子大人绝不可能可以接受,而现在,经过杀手的千里追杀、摔下悬崖的体验,日经皇子自然而然便明白了,现在的自己,没有和野狗翻脸的本钱。
「皇子大人,与其缅怀过去,还不如祈祷好运吧,准备进城啰。」
◎
皇子此时正坐在兰恕将军府的前厅里,旁边的几上正放着一盅香味四溢、添了肉荳蔻、姜和肉桂的茶,以及烤成金黄酥烫淋上甜味酱汁的鸡肉卷饼。褴褛破旧的衣衫也换成了南方特有的款式,一袭宽松的力领长衫,是泛着深紫光芒的缎子裁成,搭配窄脚的白色长裤,触感相当细滑舒适。
「殿下远道而来辛苦了,请先用点茶水点心。」
皇子大人点点头,尽管肚子饿得要命,仍是姿态优雅地各用了一点。肩上的伤仍隐隐作痛,固然已经用药,可乡村野地的药铺,毕竟还是远不如宫廷里的用药品质。
「不知……我是否比我的兄弟更早到将军这儿……?」
将军点点头,「殿下无须担心,夜烛城仍是效忠帝国的。」
明知道眼前的皇子殿下忧虑的是什么事,兰恕仍不愿正面立即给予响应。
一方面,是对于帝国已经遭夺,两位皇子奠下仍存着斗争之心,不愿放下歧见而看不惯;一方面,则是因为心中总是有种不安的预感。
「兰将军,我不想多说客套话。」皇子殿下端起了上位者架子,「我需要你的兵力,夺回帝国首都高达。除此之外,还有莫敌大将军以下派驻四方边境的兵团,以及自首都散出的余兵残将,帝国需要新的皇帝作为将士们效忠的目标!」
「殿下,我很遗憾,三天前我的部下回报,在柳溪边……发现了莫敌大将军的遗体……」兰恕将军叹了一口气,「已经移回夜烛,目前正停棺在城西的达磨寺里。」
「什么!?」皇子殿下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莫敌大将军不只是他武艺兵法上的师傅,在情感上,更像是他的父亲,他的皇子殿下的严格要求与关怀,是他真正的父亲皇帝陛下所不曾给予的。
「柳溪旁一共殓了三百一十四位士兵的遗体,也都和莫大将军放在寺里。」
皇子殿下点点头,一时忍耐不住,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他抹抹眼睛,带着些微的鼻音,「若果如此,兰将军就非将您的兵给我不可了……不杀苍雁,不能消恨!」
「这我明白。」兰恕将军道:「但夜烛的兵力只有五万,边境几支南方部族因为苍鹭族背叛的关系,对帝国南方的土地虎视眈眈……即便我只留下一万兵马戍边,四万人也无法和苍雁能射善骑的五万将兵对抗的。莫敌将军已死,四方边境军团的意向陷入暧昧不明……」
「将军无须多言,只要给我一句话即可。」皇子殿下一拍桌面,「给,还是不给?」
无言地望着发火的皇子,兰恕将军叹了一口气:「殿下,在这之前,请容我先问您一个问题。」
「说吧。」
「不知殿下来夜烛途中,是否有舍弟兰真的消息?」
「兰真……」皇子殿下想了想,「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他在苍鹭族入侵前一天,来向我辞行,说要回到南方兰氏宗族……怎么?他还没有到?」
「没有。」兰恕将军叹了一口气,「殿下,要我出兵不难,但我决不赞成无谋出兵……在这之前,请您先想想吧。」
此时一名侍女正好走入,屈身行礼:「殿下、将军安好,殿下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旅途劳顿,请先休息吧,月纬皇子殿下。」
◎
就在兰恕将军命人领皇子殿下回房时,另一位皇子殿下也到了。
「日经皇子?」语气微讶。
进来禀报的仆人肯定地点头,「日经殿下多年前曾与小主人来访,小的曾有幸见过一次。」
「快请他进来……慢,可有任何人随他进来?」
「有三名侍卫……」仆人露出古怪的表情,「和一名自称是谏议大夫的男人。」
三名侍卫?是……兰真的好友疏叶枫?
「将人请进来吧。」
当人被带了进来,兰恕将军总算明白仆人表情古怪的理由。他自己也感到诧异。
除了他曾见过的日经殿下之外,那名自称谏议大夫的男人浑身虚软精神萎靡,可仔细一瞧,不正是首都以文官软弱之身曾与莫敌大将军冲突,有名的『冬青花,不可折』的疏叶冬青大人吗?听说疏叶冬青与日经皇子在议政厅中有不错的关系,看来是没有错的了……
剩下的三个人,才是真正令兰恕将军诧异的对象。
站在左边的那个,乍看是个少年,仔细看却发现年岁应当比他的外表要来得大。友善的微笑很容易引人好感;右边那个则高壮得异乎寻常,虽然感觉得出尽力在遮掩,但那股藏都藏不住的草莽气息泛滥成灾,被那铜铃大的圆眼一注视,那领路的小仆便像正在筛榖的筛子一样抖个不停。
至于站在中间的那一个,兰恕将军却不知该如何形容。
狭长的凤目带着点慵懒的神气,那隐在长睫后的瞳却泛着一股精光;身材适中,露在挽起的袖外的,则是精实没有一丝多余坠肉的手臂;分明站姿随便,可将军却发现,自己竟很难在这个男人身上找到空隙。
「兰将军。」日经皇子一拱手,「好久不见了。」
「殿下,您受伤了,快请坐下。」
「将军。」坐下之后,日经皇子语意委婉,言词恳切,「数日前曾受兰真相助,现又来投靠将军,日经受兰氏相助甚多,不慎感激。」说完又起身一揖,「若无好友帮助,日经此时恐已落入贼人之手……」
说到「贼人」二字,皇子大人忍不住顿了一顿,站在他旁边的三个强盗,则同时不自在地互望一眼,野狗更差点忍不住要哧一声笑了出来。
幸好牢牢抿住了嘴。
「这么说来……」兰恕将军再也坐不住,「日殿下是最后见到舍弟的人啰?」
「应当是。」日经皇子点点头,露出担忧的表情:「我的侍卫疏叶枫受伤甚重,幸得兰真相救,后又得赠快马数匹……」详细地和兰恕将军说了巧遇的经过,当然也技巧地避开了野狗等人早知有追兵来袭、带着自己先逃的状况。
兰恕一时呆了。皇子殿下带来的消息让人更不安,可这至少是证实了他先前的猜测──兰真果然是包庇了皇子的人,因此才会被带回首都。
幸而在兰氏车队中的,不是皇子本人,而只是侍卫而已……以兰真的灵巧身段,相信要脱身不是太难。
心里有了一个底之后,兰恕将军总算暂时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对大皇子的态度,也就更加和颜悦色了些,「多谢殿下相告。我已吩咐下人备些茶水吃食,以及收拾房间让各位歇憩,在这夜烛城里,绝不会再有苍鹭的追兵,殿下请安心住下吧。」
「多谢将军。」
连一句关于起兵复兴帝国的话都没有提,日经皇子恰如其分地扮演出一名失势皇子应有的谦逊与自觉,「看将军如此担忧兰真,令我不禁想起我那失踪的皇弟。」
语意带着淡淡的忧伤,「虽然最后是这以两败俱伤收场……可毕竟是我同父的亲弟……」
同样是滚落眼泪,野狗等三人略略感到心惊胆颤,兰恕将军却是心中一动。
同样是为弟弟担心,将军很有些遇知己之感。
他长身立起,来到皇子殿下身边,劝慰道:「殿下毋须过度担心,时不相瞒,就在今早,月纬皇子已经先到了。」
「喔,是吗!」声音饱含惊喜之意,「他没事吧?身体还好吗?」
只有多日来与皇子朝夕相处的野狗知道,从踏入夜烛城城门的那一刻开始,日经皇子就已经开始战斗。
这是他无法帮得上忙的战斗。
比起真刀实枪的打斗更加惊心动魄,动辄便可能让万人离乡背井,血流成河。
二十一
才离开没有几天,又回到出发的地方。兰真不禁苦笑了一下。
「兰真?」坐在床上的青年不安地唤了一声,他的身上穿着剪裁宽松的睡袍,上好的织物出自富甲天下的兰氏,披散而下的发黑长滑顺得看得出经过精心的整理,脸色略显苍白,但比起刚被救起时的惨白模样,已经可以算是很好的脸色了。
青年才刚刚醒来没有多久。
他是疏叶枫,正是日经皇子身边的侍卫队长,以血缘称谓来说,也能算是母系一方的表兄。
十岁那一年,他被告知了,努力练功的理由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眼前比他还要矮一个个头,和皇后姨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男孩。小男孩露出出乎他这个年纪应当有的成熟稳重,像一个小大人似的,伸出了他的手。
「枫表兄,请多指教。」
若要说在这一刻疏叶枫便决定要将生命线给小皇子未免太过矫情,毕竟当时的他,也不过还是个小孩子罢了。他在成人的评价中,是以懂事听话闻名的,学武的天资不算最特出,但勤能补拙,当其它同龄孩子还在灌蟋蟀掏鸟窝四处捣蛋玩耍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十五岁的少年才能达到的武学程度。
母亲欣慰不已,对于疏叶家来说,只有从自己家养出的侍卫才能信任,才会被委以重任。疏叶枫在母亲的教诲之下,很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他现在只是踏上本来就准备要踏上的路而已。
他不会多想什么。小皇子性格如何、是个什么样的人、会怎么作等等,都不是他应该干涉的。
他的任务只有一个,保护皇子的生命,仅此而已。
可现在他在哪里?皇子又在哪里?
「枫,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兰真露出放心的表情,「你受伤了,伤得非常重,几乎要死去了的程度。」
「这我知道……」从被兰真救起……到见到日经皇子,这些他都还有印象,到之后……?
「现在可好多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兰真靠了近,替他拢了拢散发着稳定心神香气的被,「想喝点东西吗?」
「兰真,日殿下呢?」
兰真表情不变,动作毫不停滞下来,「先离开了。你伤得太重,跟不上他们的。」
「我已经好多了。」疏叶枫掀被而起,双脚踏上久违的地面时,一阵晕眩席卷而来,他晃了晃,差点坐回床上去。
「枫!你身体还没完全养好……」
用力甩了甩头,将那恼人的晕眩感逐出,疏叶枫道:「兰真,我的剑和衣衫呢?」
「枫,已经太晚了,你追不上的。」兰真道,「你放心,日经殿下身边有新的侍卫保护他……不会有事的……」
疏叶家的皇子,怎么可能放心交给外姓保护?
疏叶枫睨了兰真一眼,「兰真,别阻挡我,我非待在皇子身边不可。」
「……」兰氏的年轻小主人沉默了下来,看了疏叶枫好一会儿,发现对方仍不肯放弃地瞪视着他,终是叹了一口气。「枫,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没有注意过这个问题,年轻的侍卫队队长四下张望了一下,发现这已经被布置得很有兰氏南方风情的房间,好似有那么些眼熟的感觉。
「这是在皇宫里头啊……」兰真叹笑,「没有意外的话,日经殿下应当已经到恕兄身边了,而我们……很遗憾,被苍雁押回来了。」
「什么!?」疏叶枫大惊,「为、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你在我的马车上啊。
兰真是不会把原因说出来的。
「枫,苍雁的想法,我们从来都猜不透不是吗?」美青年摇了摇头,语意带了些苦涩,「我明白你想赶快到殿下身边的心意,可……也请看清楚现况吧,冲动行事,只会害了你自己……还有我。」
疏叶枫脑中一片空白,美青年拍拍他的肩,又劝慰道:「现下只有快些养好你的身体,才有离开的本钱……你放心,凭着兰氏的一些薄名,苍雁尚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
「兰真……」疏叶枫暗运内力,发现自己正如兰真所说,还未完全恢复。不过是想稍微用点气力罢了,那猛然袭来的晕眩感马上将他按回床上,他喘了喘,「我……我还需要多久时间……?」
「我一定会用最好的药和大夫的你放心。」兰真微笑道,「现在我得去见苍雁了,晚些大夫会过来,你可以问问他。」
点了点头,疏叶枫这才缓下急迫的心,平静些后,才发现自己实在非常失礼。
「兰真,谢谢你……」
「哎。」比起方才的对话,面对疏叶枫的真心道谢,兰真反而感到不自在,「别这么说……我们、我们是好友啊……」
「嗯。」疏叶枫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我从以前就这么感觉了,你真是个好人。」
「别……别这么说……」
看着喜欢的人露出他梦寐以求的笑容,应当要很高兴才对。
但兰真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竟然狠狠地痛了起来。
◎
「来了?」男人背对着刚刚进门的美青年,「好久不见了,」然后回过身来,「兰真。」
「苍雁,不、现在应该称呼你为陛下了吧。」
苍鹭族的王者扬了扬眉,不置可否,「我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想要的,就一定办得到。」
「是,小时候的戏言,没想到竟然实现了。」
「你呢,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蒙陛下恩泽,已经实现了。」
「喔,是吗?」苍雁笑了。这是他进入这个皇宫之后所露出的第一个笑──就连在城破的那一刻、他亲手斩下旧帝国皇帝头颅的那一刻,他都不曾这么露出一丝笑意。
对于苍鹭族的战士们来说,苍雁就像是一个战斗的机器一样,没有感情,只有命令,他将他们带进这富丽堂皇肥沃物丰的南方城市,享受一切以前作梦都没想过的荣华富贵。
但对兰真来说,眼前的冷漠难以亲近王者,和他小时候认识的那个别扭的少年,其实是同一个人。
「日和月,都到夜烛了。」苍雁道,语气彷佛是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是吗?」兰真略感惊讶,「你派出的人……都失败了吗?」
「哼。」
「是吗……都安全到恕兄那去了啊……这可伤脑筋了。」
「他们两个,除了打得你死我活之外,还能如何?」苍雁嗤笑一声,「整个帝国,就葬送在这样的愚蠢当中。不过,他们应当不会了解的吧。」
「陛下,你这样说,要我怎么附和你呢?」
「我倒有些同情兰恕了。」新帝国的皇帝陛下坐上了王座,「兰真,你也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