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您的心中,在王者的心中,所有人都理当平等,包括这个男人,包括我。」
「我知道的,寒山将军。」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日经只觉得身上的热度正慢慢褪去。
昨日野狗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彷佛是夜里的露水,等太阳一出来,便再也不见痕迹。
四十八
皇子与将军的秘密会议继续持续着。
「能把沙碧玺弄来的话很好。」寒山将军点点头,想起少年时这个明明极其懒散,却在战术上有着绝佳见识的同窗,「只要您能将他弄出青龙城,我就有法子让他帮您拟策。」
「听说沙将军和苍鹭族一向交好……」
「他和苍鸿是一起长大的没错,可这人一向怕麻烦,苍鸿从来是催不动他的,更何况是这等要翻天地覆的反逆之事?他顶多会躺在花架下,一边吃着侍女给他的葡萄,一边说说嘴罢了。」对旧时友人还真的很了解的寒山将军又道:「比较需要注意的,反而是兰氏的动向。兰恕是让您掌握了没错,可他所属的氏族兰氏,却没有这么简单。兰氏以商立基,一向以利度势,而兰真……您可知道,现今兰氏的主人已经换人了。」
「是兰真吗?」
「嗯。所以,兰真是真的被苍雁所囚吗?还是,兰氏已做出选择?」
「寒山将军……您说的我不是没有想过……」
「因为是幼年的好友吗?还是觉得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寒山将军温和地看着年轻的皇子,「是怕伤害了对方,还是怕伤害自己?」
「寒山将军,我已经下定决心,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我的。」
「很好。」将军露出一个足以电晕这世上大多数男男女女的绝美笑容,可皇子殿下却在这个时候,想起了野狗。
而后寒山将军决定即刻集中兵力,只留下少部分继续驻守落霞城,其余跟着自己和皇子殿下,隔日午前出发,往夜烛开拔而去。
「为什么?」野狗这样问着回到客房来的日经皇子,「不是说夜烛粮食已经吃紧,不是说要过了冬天才要打回高达吗?」
「因为兰真。」皇子大人扇扇眼睫,神色自若地道,「兰真被苍雁抓了,肯定会用来威胁兰恕将军的……无论兰将军选择为何,我都不能冒险。」
「所以是要先夺兵权了?」
「是,寒山将军的兵马,就是我的后盾。」
「……夜烛里都是姓兰的,就算夺了,会听话吗?」
皇子大人笑了一笑,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又道:「有些肮脏事,下面的人不会知道的。」
「……这倒也是。」野狗笑了,「照这样看,咱们之间,也是肮脏事啊。」
「野狗?」
「您的眼睛这么说。」男人伸手想摸他的脸颊,却又不真的摸下去,停在半空当中,「想来您终于想起咱们之间的差异了。」
「野狗……」日皇子觉得有些懊恼,寒山将军说的对,他不该为这样的事波动心弦,他该烦恼的事有太多太多了,「我们之间可不是这么单纯的关系!」
「我想起来了,我们之间可是交易关系。」
「野狗!」
「不是吗?」男人的表情仍是那么轻松彷佛不在乎一切,「皇子大人,您的身体就是我的奖赏,让我漂白,也是您当初给我的保证。」
「没有错。」日经皇子咬着下唇,「我会做到的!」
「我相信。」强盗点点头,「原本您在我的心中,只是一个软弱又娇生惯养的小皇子罢了,倒没真想过能有前往宫廷当官儿的一天……可现在,我信了。您确实是真正的皇子,未来也会成为皇帝。」
「你到底想说什么野狗!我什么都还没有说啊!寒山将军不是这么好相与的,但我可是他的主人,是帝国的主人!我想要怎么做,我自己决定!」
「……您太激动了。」野狗终是忍不住摸摸这个突然愤怒起来的少年的头,这样活泼的表情,好像很久不曾见过了,自从到了夜烛之后,那个只能在他身下颤抖承受、只能被他保护的少年彷佛变了个人,有进退有手段,简简单单便将对手斗下了台,得到支持。「我只是说出事实罢了。」而自己这样下去,是无法永远留在皇子身边的。
「……」日经皇子一时无语,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只有在野狗面前,才能稍微冒出头来的脆弱,让野狗觉得好像自己只要再多说一句这不中听的话,他就要哭了。
可他还是要说。
「皇子大人,在寒山将军的帮助下,你的安危已然无虞。事实上,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不……」
「但我并不想离开你……离开您。」野狗叹了一口气,「离得开的话,当初就不会抛下一切跟着您到这来了。」
「那么就不必离开……我……我还是很需要你的!」
「别说这些了。」野狗笑笑,「有些肮脏事,您可以交代给小石或霸子,小石机灵得很,最是擅长细作反间之事,霸子杀人的功夫,也是一流,您有想杀之人,尽管吩咐他。」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日经觉得有些不安,「你想要作什么?」
「见到那位美人将军,让我想了点事。」野狗大爷一向不喜欢太让自己烦恼的事,不喜欢的东西除掉就好了,喜欢的东西,抢来就好了,他过着的,一向是这种唯我独尊的日子,而那位美人将军,却只是浅浅一眼,便看出他的底细。
野狗不喜欢这种被比较的感觉。在这之前,他从来不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野狗,我就要爬到最高点了。」日经皇子拉住男人的袖子,不愧是落霞织娘的作品,触感柔华细致,上头还绣着栩栩如生的一对鸳鸯,交颈而眠,「你不跟我一起来吗?」
「我当然想。」男人将少年拥入怀中,「呐,你还穿的我的破衣呢,在换上新衣之前……」脱下少年过大的外袍,露出他昨晚才留下的斑斑可疑痕迹的纤细身躯。
「野狗,」少年声音微颤,「你要走了吗?」
男人给他一个深吻,将舌头滑进他的嘴里,舔过他的齿列甚至牙龈部分,然后与他的舌纠缠在一起。
这只是一个单纯的亲吻,野狗却觉得,深入皇子大人的口腔,比起深入他的身体,竟要来得更让人迷醉。
可能会永远都不想放开他吧,强盗想,这实在太糟了。
而为了未来能继续待在皇子的身边,他必须前进才行。
「我要走了。」一吻终了,野狗在少年的耳边,轻声道。
少年只是紧紧抓住了他。
「我会回来的,我发誓。」
「强盗的誓言,要人怎么相信!」
「别停下你的脚步,我的皇子大人。」男人含住他的耳垂,用气音说着,「我很快就会追上您的。」
四十九
随着冬天即将来临,狼族的晚秋是很忙碌的。
储存食粮方面,从与沙瓦坦交换而来的各式谷物到妇女们腌制晒干的各类肉条干货,一一都被分门别类编入狼族的储粮帐棚之中。
过冬燃料方面,晒成坚硬干燥的牛粪被捏成圆圆的盘状,一块一块砌成墙堵,绑成一束一束的干草,塞满一整个帐棚。
妇女们也开始将兽皮羊毛制成的布匹为亲人裁制冬衣,这是狼族的传统,每一个孩子在成年时,家族女眷会为他裁制一件正式的狼族服装,而后只要参加任何狼族重要集会,如狼族三大祭典狼神祭、狩月祭和迎春祭,以及发动战争前的祝祷集会等,狼族人都会穿上传统服装参加。
藤萝要月纬站直身体,挺着大肚拿着布尺量了起来,「今年瓦托胡克猎了两条狐狸回来,上好的狐狸毛拿来给你制衣裳是最好的,葛瑞德草原的冬天的寒冷可是高达不能比的,冻起来的时候那可是冷到骨头理去的。」
「姊姊,狼族正准备过冬吗?」月纬平举起手,让藤萝将皮尺穿过他的腋下。
「当然啰,冬天快到了啊。」大腹便便的少妇笑了一下,「月,你喜欢红色还是白色?我今年编织了两匹布,给你和瓦托都作一件。」
「姊姊,作给我就算了,为什么要作给那个家伙?」
「月!」藤萝眉一蹙,「别这样说!」
「哼,给你的那一件,原本是要作给塔戈的。」一直斜躺在旁边被皇子殿下直接无视的狼族青年一边吃着水果,一边凉凉说着:「呐藤萝,你肚子这么大,今年就别作了吧,旧衣裳还可以穿啊,我小时候的衣服给你弟弟穿肯定刚刚好。」
「瓦托!够了你们两个!」少妇摇摇头,「月,别在意他的话。」
少年眼睛瞪得大大的,上排牙齿咬住下唇。为什么要忍耐?忍耐狼王也就算了,为什么连这么一个狼族小毛头,他也要忍耐!
可他毕竟还是忍了下来。
「姊姊,狼族要过冬的意思,就是在冬天之前,狼族不会出兵啰?」
藤萝默然地看着他,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偏偏这时还是有人想惹事,「这不是废话吗?冬天是万物休憩的时候,只有疯子和傻瓜才会想在这时候出兵吧!」
「……」月纬的眼睛瞪得更大,如果眼神会伤人的话,瓦托胡克可能已经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可少年还是忍耐下来了,跟杂碎翻脸有什么屁用,要翻脸,当然是要跟可以作决定的人!
所以他不发一语,转身出了姊姊的帐棚。
『狼王塔戈?』守在狼王帐棚前的的青年已经认识他了,『他不在帐内,这个时候,应当和狼卫们沿着赤岩河边巡视吧。』
自从在狼王的「帮助」下变成大人后,已经过了七八日,月纬在狼王的庇荫下为狼族人所认可,将他被视为狼族的一份子。就连原本不甚熟练的狼族语,也在姊姊的教导下,学会不少。
虽然不能完全了解对方的语意,可也能猜得七七八八。
返回姊姊的帐棚却不进去,而是从旁边的马栏上解下属于瓦托胡克的马,直接骑走。直到瓦托胡克听见爱马的嘶鸣而奔出来察看时,也已经只能看到皇子远得像一棵麦子大小的背影。
「哪来的偷马贼啊!!」瓦托胡克只能无力的骂着,「如果我的『奔雷』出了任何差错,我唯你是问!!!!」
赤岩河畔,一个让月纬充满不好回忆的地方。
河的这边是狼族的领地,一般来说,马贼是不会将劫掠的对象放到这一边来的,可奔驰在河岸,月纬皇子还是觉得心跳加快。
手臂上彷佛还能感觉到吴生最后的温度,和被血溅到头脸的湿黏感觉。告诉自己快些忘记这些不愉快──为了复国,将来这样的场面,只会发生更多,如果只是这样就受不了怎么行……
远远地,以经能看见狼王和狼卫的马正停在河岔处,不知道正在讨论些什么。
他低喝一声,驾马直直向前而去。
塔戈和他的两名狼卫艾尔恩与戴门正在谈论着狼族事务。
一般来说,这类事务应当要和长老团商议才对。可塔戈却一向不太喜欢和那些老人为了一些小事浪费太多时间,他宁可和他的狼卫先得到共识──成年的狼卫在狼王的帐棚里也是拥有发言权的,通常会被视为狼王意志的展现,通常狼卫们一致通过的提案,长老团也不好太过反对。
『今年的储粮少了不少。』狼王道:『因为苍鹭的王子出征帝国的关系,将沙瓦坦六成的粮食都扣下备为军粮了,自然无法和我们交换太多。』
『让男人们打猎去吧,多晒点肉干补上。』
『也可以用兽皮和水月族交换赤岩河里的鱼,以雪藏鱼的话,整个冬天都能吃到新鲜的鱼了。』
狼王点点头,『今年在冬天之前,已经有五十七个婴儿出生了,冬天预计还有二十一个。也有十七对新人准备找我证婚……这些都代表着,现有的领地,很快就会不够了。』
『让水月、赤蝎、青蟒三族往后再退一些?』
『让我想想。』狼王道,『这三族两年前已经让过一次。』
狼卫艾尔恩只是耸耸肩,『只要您一句话便够了。让或者是死。』
另一狼卫戴门则摇摇头,『虽然狼族征服了整个葛瑞格草原,可这种行事方式,只会让草原的民族联合抵抗狼族。』
『冬天快到了。』狼王道,『在这之前,我会做出决定的。』
『有人过来了。』艾尔恩望着狼族部落方向,『是瓦托胡克的马。』
『咦,上头的人不是瓦托……』戴门眯起眼睛,手已经摸向腰间的刀,『是……』
狼王将手搭在戴门的刀上,『慢,是藤萝的弟弟,月纬。』
「塔戈!!!」
少年在距离很远的地方,便开始高呼他的名字。对于这点狼王倒是不在乎,狼族人原本就不怎么常用「狼王」来称呼他,这是被他所征服的其它部族们所刻意取的。
塔戈的戈字,在狼族语言中原本就有王者的意思,草原的民族也并不时兴帝国那一套繁文缛节,他们的敬重表现在无条件的支持与付出上。
『你们两个先回去吧。』狼王笑笑,『这小孩子,来找我算帐了。』
『塔戈?』狼卫们露出疑惑的表情,『算帐?』
『去吧,先帮我安抚一下长老团那些老先生们吧。』
『居然把最讨厌的工作推给我们……』艾尔恩笑了一笑,『走吧戴门,一起帮塔戈解决那些啰唆的老头子吧。』
在少年靠近之前,两名狼卫已经离开,狼王目视着气喘吁吁驾马而来的少年,蔚蓝的眼睛闪烁着一股兴味,『月?』
『为什么、不、出兵?』少年怒道:『你、你答应过的!』
『月,我什么时候答应过的?』
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说服了对方,甚至不惜让对方……想起那个充满疼痛与欢愉的夜,皇子殿下摇摇头,试图将那记忆抛出脑际,『你、不可以、反悔!』
「说帝国话吧。」狼王一扫方才的烦闷,心情愉快起来,「我从不反悔,说过的话一定做到。」
「那么……你说过,我已是狼族的一份子,我将协助狼族在春天之前攻占沙瓦坦!」
「是,但这些都是你的保证,不是我的保证。」狼王微笑起来,少年在他的眼里,就像是一只任性的小猫,一不小心可能会被他抓伤,可又让人很想故意逗逗他,「没有人会想在冬天之前出兵的。」
「等春天到了,沙瓦坦可就没有这么好攻下了。」月皇子冷冷道,「等苍雁皇位坐稳,将帝国大势底定,想要攻打沙瓦坦,去作梦吧。」
「这么急迫?」狼王不置可否,对照月纬的着急,这男人的悠闲表情看在少年的眼里简直让人怨恨,「说吧,你想用什么方法?」
「这是我的筹码。」少年已学会防人之心不可无,「给我承诺。」
狼王一拉马辔,调了个头便走,「我不接受威胁。月,你必须记住这一点,我也只说一次。狼族的塔戈,是不接受威胁的。」
少年空有一肚子的话,却发现在这个前提下对讲话一向不懂客气的月皇子来说,真的很难表达,「……我真的可以让你在春天之前,进到沙瓦坦过冬……」只能策马跟了上去,「我需要狼族的兵马……」
「先别说这个。」狼王道,「来说说你自己吧,我的新族人。」
「我自己?」
「是,想成为狼族的战士,你的刀法如何?弓箭如何?骑技如何?」
「我是……战士?」向来被培养成领导者的月纬皇子一愣,似乎从未想过自己会被推到战争队伍的前方。
「你当然是,你觉得自己不是吗?」狼王反问道:「就算是我,也是战士。」
「……我当然是!我自小受帝国大将军莫敌的教导,受的都是最好的训练!」
「喔,那太好了。」狼王回头,对月纬露出难得的温和而不带讽刺的笑意,「把刀准备好,我们到前面的草原打一场吧!」
五十
月皇子没有刀,他只有一把剑。
一把帝国的王者之剑,自出宫起,就不曾离过他的身——除了和狼王的那一晚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