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没有回答。
面前玄袍龙帝,褪去驾驭万妖的威势时,多了几分慵懒不羁,然而所言所行,却依然带着不容忤逆的霸道。与他多
次交锋,凭心而论,应龙王,确实有成帝的能耐。
然而他却不能任其取天帝之位而代之。
除了因为天命不可违,还有最大的原因……那双如同鎏金的眼睛里,有俯瞰苍生的睿智,然而……
俯瞰苍生,却不见垂悯。
“若……”应龙声音略顿,微沉的声线,有着看尽亘古的空明,却亦有背负苍生的沉重,“若天地当殁,方属天命
所归,星君又当如何自处?”
这一回,天枢却没有一丝犹豫。
“天地有厄,自当为我七元解厄星化除。”冷冽的目光依然坚定,仿佛不过陈述事实,而这事实,偏偏就如此的不
容动摇,“此乃本君天命所在。”
“万事万物总有终时,天命当亦如此!”
“不错。本君所司之天命,当亦有终时。”
“何日为终?”
“天覆地亡,此日为终。”
话结于此,应龙定定看着天枢,仿佛从来不认识面前这个苍衣神人,却又好像早已相识了很久很久,乃至天地初开
。
天枢敛下目光,神色未变,依然继续喝他的茶。
“哈哈……”应龙忽然捧腹大笑,“本座……不该跟你讨论这个……哈哈哈……”
是了,怎么忘了,这个男人若是个心智不坚、遇事动摇者,又怎配得上贪狼之名?无怪受染万妖之血,那人,一如
往昔,心存天道,亘古不变。
时如夏日酷阳,刚烈炽热,不容一丝污秽阴祟。
时如凉夜冷月,高挂夜空,冷漠只看世间变幻。
应龙笑着了一阵,便状似脱力般往后靠上椅背,轻轻地一声叹息。
如果没有逆天之乱,他是不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天宫拉这位面无表情的星君到自己的南御行宫小酌几杯?又或者在
蟠桃宴会上评头品足那些被他盯得双脚发软的九天仙女?想必贪狼的脸色,一定比那些仙女的舞蹈有趣得多!
可是,也没有如果。
因为,他们都站得太高了,高得,没有可以再退一步的路。
房间里只剩下呼吸起伏的声音,安详平顺。
此来并无所获,天枢正要放下杯盏告辞,却忽闻应龙说道:“星君可曾听说过南海珠崖?”
不等天枢想起,应龙便自解惑:“大越国时,有火星之精,坠于南海中为大珠,径尺余,时出海上,光照数百里,
红气亘天。后世人名其地为珠崖,而火精大珠亦后有时于海上浮出,彷如红日冉冉。”
天枢神色略动,然后,看向应龙:“莫非龙王又要说,阁下与南海龙王有些交情?”
应龙错愕,不由失笑。
谁说贪狼星君言语冷硬,不擅交际?这不是……挺能呛人的吗?
“其实是因为有几位南海龙太子来拜访本座,若有他们引路,估计,不至被龙王拒于龙宫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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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派人去请,那几位不怎么安分的龙太子早已是按耐不住,要不是有龙卫在殿前挡驾,只怕又要大打出手了。
白衣翩翩的敖绪摇着纸扇,一派隔山观虎斗,不动声色地看着大太子敖尨与二太子敖瑛大眼瞪小眼,互相拆台地吵
闹不休,自然是最先发现应龙王与贪狼星君从殿里出来,当即眼神一亮,不再理会两个哥哥,上前拱手行礼:“敖
绪拜见龙帝!”
应龙点头以示回应,那边那两位自然也不再费劲争吵,连忙上前见礼。
“三位太子不必多礼。”应龙又道,“本座身边这位,乃天上贪狼星君。此番星君下凡,为寻宝珠,以重塑锁妖塔
渡天之厄。”
七元星君下凡寻珠一事已通传三界,几位太子虽身在南海亦有耳闻,此时见到七元魁首,自然不敢怠慢,连忙上前
见礼。
之前在殿中大放厥词的敖尨心中略感惶恐,这位贪狼星君诵读天旨之威加上入殿之前那份压倒千妖的气势已令他非
常怯惧,若是让他知晓自己意欲撺掇应龙再兴逆天之举,一旦奏明天庭,先说他那事事谨慎的老子绝对不会包庇他
,宫里那几个兄弟只怕也会落井下石。逆天必诛,斩妖台上,刀斧一落,便要身首两分……
想到此处,不由得一阵发冷。
又闻应龙道:“听闻南海曾有火星之精坠海成珠,故星君有意前往龙宫一访究竟。”
敖绪心思灵活,马上前一步,态度谦恭:“寻珠之事,乃天君法旨,我南海龙族自当鼎力相助,敖绪愿作引路!”
应龙笑道:“如此甚好,此番前去,正好顺道拜访南海龙王,可说是……一举两得。”然而这两得,是不是就如他
所言这般简单?欣喜若狂的敖绪太子以及懊恼于自己不及表现被人抢占先机的二位太子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语中隐
晦之意。
应龙回身正要吩咐众位准备车驾出行,却赫然对上天枢冷然若电的目光。
“应龙王,当真只为寻珠而往?”
“星君仍有怀疑?”应龙并不解释,直视对方。
天枢看了片刻,却亦不再多说其他,转身先行往殿外走去。
那几位龙太子见状,连忙是争前恐后地作陪左右,比起这位名声不振的逆天龙帝,眼前这位从天庭而来的上仙如今
是更见行情。
应龙看着渐渐远去的苍青身影,忽然浅浅一笑,略侧首:“吩咐下去,准备马车。”
身后雎翎领命:“是。”正要去办,却忽闻龙主将他唤住。
“雎翎。”
“属下在。”
抬目时,却被应龙鎏金目中莫测的深邃所震。
“此去南海,你们不必跟随,给本座好好守住南御行宫。”
“龙主!”
“去吧。”应龙的命令,翔龙甲卫从无不遵。
待众卫离去,应龙独自一人站在檐下,举目眺望那南极之处一片殷红的天象,仿佛自语低喃,又仿佛,是与九天之
上的帝尊说话:“帝俊……那道天旨,是不是代表你已有决定?”
雷电藏于云底若隐若现,弹跳瞬闪,令人不安。
“然而这一局,本来就非你我对决。”
第七章:鲛绡龙纱比云裳,珊瑚影丛潜织手
北海冰寒,南海温恒。
蔚蓝浩瀚之南极海,阳光普照,终年无雪,丰饶无比,犹如巨大的渔场,且此处的海鱼只恋故乡,居然是从不外游
他海。
这水晶宫,便在南海游龙渊下。
不比东海巍峨华贵,不比北海雕琢晶莹,不比西海异域风情,但这南海龙宫之妙处,见异于其余三海。
既有龙太子入内通传,这南海水晶宫里的虾兵蟹将自然不敢怠慢贵客,有龟丞亲自引路,请应龙与天枢于偏厅稍候
。
二人于偏厅落座,这海底宫殿里到处是水晶盘龙柱,美轮美奂,而墙垣却不多见,大多以层层美纱作帘,挂于廊道
或殿内,这纱看来薄如蝉翼,轻若柳絮,随水而飘,摇曳不定,仿佛能窥见纱后的人影,却又始终未能看得真切,
如幻如真,似堕幻境。
然而那位苍衣神人,稳坐椅上,目不斜视,仿佛这一切美景在他眼中,不过如镜花水月,可有可无。
应龙看他那表情,想是若有其他仙人邀请其参观自家仙山洞府,恐怕也得不了这位贪狼星君一句好话,怕是要郁闷
到吐血吧?
思及此处,便不由一笑:“天下之无奇不有,不过在星君眼中,是不是,也无可奇之有?”
天枢转目看了他一眼:“敢问龙王,何奇之有?”
应龙起身走到窗旁,随手挽过一匹顺水浮动犹如被轻风吹拂,明明浸泡水中却不见濡湿沉重的纱缎,触手之处,柔
软更胜丝绸,如牛乳滑过指间。
“星君可知,南海水晶宫有一别名?”
天枢摇头:“愿闻其详。”
“此殿又名龙绡宫,乃因水晶宫内,均以龙绡为幔,故得此名。”《述异记》卷中有云,南海出鲛绡纱,泉先潜织
,一名龙纱,价百余金,入水不濡。而这装饰在南海龙宫内的层层纱幔,正是传说中贵至天价的鲛绡纱!
满院子的龙绡,换不来贪狼星君一眼流连,应龙觉得自己应该替南海龙王感到郁闷了……
他叹息道:“视而不见,听如未闻,眨眼千年,星君难道不觉无趣么?”
“净坛纳贡,游方观世的职责,自有其他仙人承担。本君贪狼,只专司杀之职。”
应龙作恍悟状:“难怪其他仙人衣着华贵,满脸红光,见他们每日之务,便是游走名山大川,普施恩惠,筑庙兴寺
,纳凡间善信香火。星君两袖清风,劳碌千年也就得了个煞星之名,别说庙寺祭礼,就算看见你那命星在天极多亮
一下,那得让凡间术士嚷嚷着改朝换代、大祸临头。”
“……”天枢无言以对。
天职之所司,各有其异。
神仙修道讲的是清净修为,杀戮有伤天和,就算偶尔在凡间施恩降妖,也大多留有余地。
然而天道正统,容不得妖孽肆虐,为祸人间,总得有人去维护纲常不乱。
“难道星君不会有一刹那后悔,因为不曾留意身边,而错过了或许千年之后便不复如前的事,或者……人?”应龙
松开手中龙绡美缎,轻软的纱缎缓缓垂落,曼妙之感,竟更胜天羽霓裳,“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
天枢沉默,错过了什么?
不曾停下半息的数千万年里,他只曾记得那一杯放凉了的茶水以及那盘未下完的棋局,然而如今,茶凉有人续,棋
局亦已撤,少了那一份挂怀,心里空去了一些,倒是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如今想起,是不是……当真错过了?
应龙淡淡看着没有一语反驳的贪狼星君,不曾错过那坚毅的眼底流淌而过的一丝寂寥,然而只在转眼间,那双乌墨
眼瞳已骤转凌厉,丝毫不见半分动摇,语声严酷,如烈日融冰:“看来龙王在锁妖塔千年,顿悟不浅。记得龙王尚
有万年刑期,待锁妖塔重塑之日,本君自当亲自护送龙王入塔净修,以悟天道。”
有道是,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
应龙眉头一抽,咳嗽两声,落座取杯,神态宽容。
言道:“咳咳,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有时,错过了,不一定就是坏事。”应龙喝了口茶润
了润喉,复抬头看了看天色,“不过今日看来,我们与南海龙王恐怕也只能失之交臂。”
门外脚步声传来,龙太子敖绪推门进来,面上有抱歉之色。
果不其然。
“要两位久候实在抱歉,父王突然抱恙,卧床不起,故未能与两位会面,万望见谅。”
应龙似乎早有所料,笑道:“既然如此,也不便勉强。”
敖绪显得松了口气,然后道:“敖绪问过父王,这火精宝珠坠落南海之后,父王也曾派人前往捕捞,可惜此珠自异
天之外而来,浮沉难定,其踪难寻,故一直未有寻获。不过龙帝与星君尽可放心,此事敖绪一定尽力而为,找到宝
珠,以助星君重塑锁妖塔!”敖绪岂有不明其中利害,要知道如果这火精宝珠真能重塑锁妖塔,无疑是大功一件,
天帝论功行赏,自然也少不了他的好处,如此一来,别说是南海龙王宝座,就是加封为天龙,也无不可!瞧那东海
的龙太子,不正是因为伏妖有功,而被天帝封作四渎龙神了吗?
应龙问:“不知五太子打算如何?”
“呃……这,我打算调遣麾下五千水兵,于珠崖海面守备,只要那宝珠现出水面,必能将之捕获。”
“劳师动众,太麻烦了。”
敖绪连忙问:“莫非龙帝已有打算?”
应龙挑眉一笑,缓缓述道:“听闻南海鲛人,动作奇敏,堪比蛟龙。若能得鲛人族相助,寻珠一事必能事半功倍。
”
然而那位龙太子闻言神色略变,犹豫片刻露出为难神色:“龙帝见谅,这鲛人族深居海底,与海族隔绝,如果要寻
其襄助,只怕十分艰难。”
鎏金双目,炯炯如刀,仿佛能看透一切隐晦之秘,普天之下,便连那些上古妖兽也未敢直视,更何况是一条未成气
候的小龙?
敖绪只觉心口窒闷,却又无从躲开,幸在此时应龙不再暗施威压,移开了视线,看着随水而拂的窗纱。
“既是与世隔绝,这满殿的龙绡,又是从何而来?”
“这……其实……”
《搜神记》曾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其织物正是鲛绡纱。证据在前,
敖绪实在难于隐瞒。
“本座最后一次来南海龙宫,偏巧便是为了来饮南海龙王迎娶鲛女为妃的喜酒。”应龙王的话,慢条斯理,像考量
着到底多少根稻草能够压弯一头骆驼,不紧不慢,慢慢添加。
“鲛人之寿不过千年,鲛妃早已过世。”
应龙收回视线,看向仍欲挣扎的敖绪,掷下最后一语:“可这帘纱之色颇鲜,偏也不似旧物。”
若论心思慎密,敖绪再有城府,端也无法与这位谈笑间颠覆三界的龙帝相比,不过三言两语,便就瞒不过去,只好
咬咬牙,说道:“其实……族中还有一个么弟,乃是鲛妃所生,但因身体衰弱,时有夭折之虞,故此从未露面。因
其喜织,故平日居于织造房,宫中龙纱,便是出于其手。”
“哦?”应龙挑眉,“龙太子纺纱?这倒是闻所未闻,本座倒想见识一下,不知五太子能否引路?”
“这……”
绕过金碧辉煌的宫宇,越往里走便越见偏僻,丛丛珊瑚嶙峋而生,混乱重叠,看来从来无人打理,到了后面便只容
得一人通行,但这里的水流却清澈明亮,珊瑚倒影下,曲径通幽,渐渐可闻织机“唧唧”,虽非罄缶乐响,传入耳
中却颇是悦耳。
“就是这里。”
转过了两丛如篱笆拦路的珊瑚,便见一座相当朴素的木屋子,低低的窗用木头棍子撑起透气,除此之外密不透风,
仿佛不愿让外人看到里面的情况。
敖绪走上前去,有些不耐地用力敲门:“敖翦!开门!”
过了一阵,“叽——”破旧的薄木门从里面打开,冒出一个蓝色的脑袋,大如琉璃珠的眼睛满是畏缩之色。
“还不快些出来!!”敖绪更是不耐,大声叱喝,里面的人总算是走出了昏暗的房间,只见是个高个偏瘦的青年,
只是状虽见人形但全身鳞采披覆,两耳如侧鳍竖起,分明就是未懂化形的水族。
“五哥……”面对敖绪,他本就手足无措,更何况侧旁站着的两个陌生而极具上位者威仪的男子,他更是连看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