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长老紧绷的脸色顿时更显凝重,居于天柱之下,他岂有不知这擎天鳌足支撑的是南极天角,而面前这个满身邪
气的男人,总不见得千里迢迢来到这天涯之极,只为看看这鳌足就走吧?
那老鲛人道:“鳌足不过死物,实在没什么好看的。阁下请回吧!”
“哦?是么?”应龙淡然回应,语调满不在乎,然而轻描淡写之间,身侧飞舞的黑砂幼龙却身形暴涨数倍,逐渐连
成一片,化成阴云笼罩海岛。
敖翦虽不知应龙身份有何尊贵,但见众位哥哥对他毕恭毕敬,想必是很厉害的人物,如见见他似要发难,也顾不得
害怕,抢前拦在老鲛人面前:“陛、陛下……鲛人一族向来与世无争,求龙帝陛下高抬贵手……让他们走吧……”
“若放了他们走,谁来帮本座打捞宝珠?”
应龙依然淡笑,然其不怒而威之势,却非常人能够抗衡,不曾见过龙族真颜的鲛人被龙威所慑,竟不由得纷纷跪倒
,俯身在地不敢抬头。
琉璃珠的眼睛虽也带着惊惧怯意,甚至连四肢和身体都不自觉地在应龙威压之下索索发抖,都快抖得散架了,见他
慢慢跪倒,匍匐在地,并不顾丢失颜面,虽然说的话都快抖得听不真切,仍自苦苦哀求:“求、求……龙帝……开
、开恩……”
一双履尖出现在他面前,敖翦惶然抬头,玄袍龙帝弯下身来,捏了他因为清瘦而显尖削的下巴,将他的脸挑起来,
见他吓得眼珠子都像在打抖,玩味的笑意溢满金色双瞳:“难道本座就如此像个恶人么?”谈笑间,那些快要把海
岛吞噬的黑砂遁散虚空。
然后见他放开了手,直起身来:“或许换一位来说,更有说服力吧?”
话音落下,在他身后星芒耀目,光芒冲破重重雾深,苍衣神人辟浪踏波而至,凛然正气,荡开一切阴郁。
天枢看了一眼被应龙吓得跪倒一地的鲛人,还有那位都快吓摊了的鲛人太子,已知究竟,不由得看了应龙一眼,应
龙挑眉一笑,退开两步。天枢向那鲛人长老说道:“本君乃七元贪狼星君。此来奉天帝法旨,寻火精宝珠重塑锁妖
塔,以撑中天,望能得鲛人族相助。”
他语调硬邦邦,似有铁块之坚,然听起来却并无一点欺瞒之意,反而令人莫名信服,更兼一身凛然仙气,而连应龙
这般妖气冲天的人物居然也因他退让,鲛人长老犹豫片刻,总算是信了这话。
“既然星君是天帝委派的使者,且肩负塑塔擎天之责,我们鲛人一族自当鼎力相帮!”鲛人长老转头看了敖翦一眼
,“不过我鲛人族世居鳌足之下,还望两位能保守这个秘密,除了两位,老夫不希望有其他水族知道这个地方。”
言下之意,便是鲛人族可以帮忙,但决不能向其他人泄露鲛人的巢居之所。
天枢点头应下:“可以。”回头看了看应龙,应龙明白他的意思,略抬手示意“亦如你般”。天枢再看那祖孙二人
,眼下逃过大难,他们松了口气之余也变得依依不舍。
天枢心念一动,道:“天晚雾深,我等欲在此借宿一宵,未知可否?”
“当然!当然!”鲛人长老连忙吩咐族人下去准备,敖翦也忍不住面露喜色,众鲛人对这两位人物纷纷投向好奇目
光。
应龙不动声色,踱步天枢身侧,微颔首,近了对方耳畔,轻声说道:“昔轩辕黄帝战蚩尤于逐鹿之野,蚩尤作雾,
兵士皆迷,唯以北斗七星引路,作指南车以示四方,遂擒蚩尤。这区区海雾,难道说……还能难得住魁首么?”
天枢冷哼:“本君若说即刻返回,只怕龙王也不愿意吧?”
不远处的鲛人已纷纷从地上站了起来,此地与世隔绝,说起来已有数千年不曾有外族踏足,如今一来,便是两名如
此出色的男子,不过在鲛人眼中,比起凛然严酷的天上神人,那位同是水族,此时又已散去那些慑人黑砂变得邪魅
无比的玄袍龙帝更让他们移不开眼。
可惜应龙全然漠视这些瞩目之礼,目中仿佛只有身边那位不苟言笑的天人神君,与他耳语之后,更因他一句莫名其
妙的说话而哈哈大笑,低沉却响亮的笑声传荡开去,轻易打破了鲛人岛的千年沉寂。
“星君可愿随本座一同前往,亲眼看看这南极天柱如今状况?”
鳌乃往古时之巨兽,龙首龟背,鳞尾四足,传说能堪负天载地,转侧能令大地震荡,山摇地动,可知此兽之硕巨。
应龙与天枢登于鲛人岛之极处,便见眼前天柱鳌足直入云巅,孤立擎霄,于无声中支撑天角已达数万之长。
人若站在柱下,仿佛蝼蚁。
此时有鲛人受长老吩咐,捧来珊瑚灯,内以夜明珠为芯照明,便可看到这如同墙垣屹立于前的鳌足,表面并不甚光
滑,经年岁月早已石化,隐见鳞质皮表错落坑洼,凹凸起伏,犹如皖螺石。
附近地面怪石嶙峋,均是些五彩颜色的石块,或如玉温润,或如玛瑙晶莹。
应龙摸了摸一块大如犀牛的大石头,触手光滑,浑体剔透竟看不到一丝杂质,折射了夜明珠的光芒,显出一层细润
的油脂光泽,色泽粉润,如膏如腴,似玉非玉。
跟在应龙身侧掌灯的年轻鲛人女子好奇天真,似乎不惧应龙之威,问他:“这石头到处都是,有什么奇怪吗?”
“祥南有玉,色醉芙蓉。”应龙笑道,“这是凡人奉为贵玉的芙蓉石。”
昔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鳖足以立四极,所炼之五色石,余石散落大地,化作美玉霞石,故有千样玛瑙万种玉
之说,如今落在鳌足脚下的这些,想必便是最珍贵的上古玉髓。可惜凡人看来价值连城珍玉美石,在这些不问世事
的鲛人眼中不过是一块有些颜色的石头。
那鲛人女子便试探着说道:“您喜欢这……芙蓉玉?”
应龙闻言回头,微笑地看了她一眼,这鲛人女子的容貌在凡人眼中怕也是倾城之姿,光滑的蓝鳞如纱的薄鳍,鲛人
族确实过人姿色,也无怪当初南海龙王对那鲛妃如斯痴迷。
“不。”应龙收回了抚摸玉石的手,看向不远处仰首观柱的青苍背影,“比起温驯柔润,拂之有痕的宝玉,本座更
喜欢钻玉补瓷,嶙峋刺手的金刚石。”
第十章:飞星追日命盘动,千年未改记初衷
会心一笑,让那鲛人女子愣在原地,只能愣愣看着应龙迈步走向那位严酷刚硬,让人不敢亲近的天人神君。
天枢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并没有回头,他正仔细查看鳌足之表。
鳌足远看完好无损,但触手之时,却能感觉到在凹凸不平的表面布满了细碎的裂纹。
落在柱身上他的影子被另外一个同样高大的黑影叠下,夜明珠黯淡的光环照耀下,仿见那黑影状如蛟龙,攀援柱身
。
本以为会停在两步之外的男人并未就此驻足,温热的气息贴得极近。鳞族之长的龙,体息该是冰凉寒冷才对,然而
天枢却觉得紧贴身后的躯体如炎阳炽热,在离背部咫尺之遥的地方淡淡化开,缓慢地渗入另一副躯体。
应龙本就在极近之处,而他又在柱身之前,一前一后,竟令他一时如落入囹圄之中。
天枢皱眉,正要回身,但几乎就在同时,从后探出的手覆在他手背上,顺势猛力一按,掌下本来浅碎的裂痕竟然被
轻易砸入更深,石粉滑落,化作更深的龟裂蔓延开去。
笑声近在耳畔,因喉咙深处的震动低沉略哑。
“星君如此小心翼翼,岂能看出端倪?”
魁首贪狼,星命带煞,近者遭劫,自是无人敢近,便是与几位同宗星君,也是君子守礼,从不与人亲近。纵然是有
心与之亲近者,也被那张严酷脸色所慑,不敢表现些微亲热态度。
如今身后之人动作显然逾规了,然天枢未见动容,亦无挣扎推拒,只是冷道:“龙王是想证明这天柱之塌与己无由
?”询问之言,冷酷如昔,不闻一丝动摇,仿佛天地间无一事一物,能动摇其心。
应龙轻笑:“不。本座无需证明些什么。”
倨傲如他,确实,也不屑花费心思砌辞掩饰。
压制天枢的手并不放开,反而更施重力,令柱上崩裂痕迹大片蔓延,“咔咔咔吱——”轻轻碎裂的微响挑衅着贪狼
星君的神经。
一股烈风绕柱而扬,带起“呼呼”如洞中异兽呜鸣之声,掌灯的鲛人站得颇有些距离,听不到他们的说话,但见他
二人靠得极近,连影子都紧紧贴在一起,只想得在鲛人族中,唯有男女行交之时才会鳞身相贴,彼此亲近,不由都
脸色泛红转开目光,可惜他们都没有听到,他们所说的话,无关风月。
“天数之变,不在本座,也不在天帝。”应龙略垂首,嘴唇几乎已触到天枢耳垂之处,“贪狼破命,本就是逆天之
数。然,你虽有左右天命之能,却一直谨守天道,不容一变。两千年前,也如此般,若非有星君于天汉相阻,天命
将改,神人覆亡,妖众为天。或者这一回,星君是否愿意换个选择?”
天命早定,就算是天上神仙,妖域精怪,魔界邪尊亦无法动摇。
冥冥中自有主宰,可知可鉴,却断不可改。
然区区星君,竟有左右天命变数之能,实在匪夷所思!
可惜这足令三界六道震惊的消息,竟未能让当事者有半分动容。
天枢手腕一震,将应龙的手弹开,几乎就在同时,霸道的煞气暴发而起,紧贴身后应龙浑身玄袍鼓风而扬,长发更
是整把扬起。
堪比海中龙卷的强大气浪,以这鲛人岛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席卷开来,盘踞海面的重雾眨眼间被强行驱散,鳌足上的
云雾更是自下而上被噬食一空。
岛上被吹得七零八落的鲛人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惊愕地发现这个千万年来被云雾阻隔的海岛,竟可见清
空朗月!星华虽因月光所稀,然而天顶之上,以成斗形的北斗七星,烁烁缀于天幕。
天枢回过身来,目光清亮:“两千年前本君既能阻天命之变,两千年后,亦不打算改变初衷。”
海水反射了月亮的光华,落在苍色长袍上摇曳荡漾。
湿雾散尽,海风习习,吹动了神人鬓边细碎的缕缕碎发……
明明是肉身凡胎,骨子里却如同灌注了玄铁般刚硬不屈。
明明是渺小如蚁,不达苍天却似盘古脚踏大地双肩擎天。
应龙不由一阵心神摇晃,仿佛又重临两千年前的天汉战场,万军阵前,长衣云鬓、冷峻刚毅的神人,缓缓提起盘古
凿,笔直地指向他,没有巧语劝降,也没有厉言威胁,不存在任何容许妥协退让的斩绝。
“逆天,无赦。”
恍然间,他似有所悟。或许早在那时,他便已被这个浑身煞气,一点也似神仙的男人引去了心神,两千年,这心居
然还不曾收得回来。
“呵……”应龙轻笑,“确实,若是对手突然变成了帮手,这棋局岂非作废……”他并未因此泄气,只是终于退开
半步。
他并无再作纠缠,毅然转身离去,只是在空气中,荡漾了一抹叹息。
“你我,似乎都没有化敌为友的习惯。”
“……”
贪狼星君心中,向来都能极为清晰、径野分明地划分出对错之别,正邪之分。然而此时,看着应龙远去的背影,天
枢心底却奇怪地腾起一丝犹豫。
是否,非友即敌?
若换了以往,这个居心叵测的妖帝,他早该不惜一切代价将其诛灭。然而几番锋刃已交,却始终因心中一点迟疑而
未能放手一搏,却是为何?
天枢回头,举目看那柱身上龟裂的痕迹。当如应龙所言那般,万事万物,总有尽时,这能撑起天地的鳌足,如今,
已是极限之期。
就算没有外力作用,这鳌足崩碎,也是迟早的事。然而……
天枢目光见深,不是现在。
——————————————————————————
第二日清晨。
此时雾气已重新聚拢,海中旭日看不真切,朦胧光影如同一片霞色,玄黑背影倒映水面。
应龙背手立于海岸,日光漫射于金瞳,更见光烁璀璨。
不必回身,已知身后有人走近,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星君昨夜睡得可好?”
“自不如龙王高枕无忧。”
“呵……想必那几位龙太子也该等急了!”应龙回过身来,笑看着走近的贪狼星君。身后海面浪花翻腾,两匹海龙
驹奔出水面,一青一墨,膘肥体壮神骏不凡,鳞亮滑水,蹄踢海浪,飞花碎玉。墨鳞海龙驹跑到应龙身侧,应龙抬
手,那海龙驹便亲昵地将凑上前去,磨蹭他的手背极尽讨好。
“龙王做事果然周到。”
应龙笑了:“能得星君一句赞赏委实不易!”顺手拍拍马背,海龙驹会意轻快地溜达着蹄子圈转马头。
此时天枢已翻身上马:“龙王误会了,本君并无称赞之意。”言罢一夹马肚,青驹迈开四蹄,凌于海面疾驰而去。
应龙朗声长笑,亦跃上马匹,墨驹奔起须臾之间便追赶上去。
草原辽阔有山隔,荒漠吹沙接戈壁。
然,试问天地间,在那里放马能比得上水天相驳的浩瀚碧海?
青墨两色剪影掠过,海上驰骋,或前或后,又时而比肩,转言之间,已奔去无影。
敖岛另一面,鲛人长老也带领十数年轻鲛人整装待发。
敖翦本应相随,然而不知是昨夜游了百里海路过于疲惫,还是受惊过度,昨夜睡下后便发起烧来,早上起来浑身的
鳞色都显得灰白缺亮。看他摇摇欲坠地从床上爬起来,还坚持要一同去珠崖寻珠,鲛人长老怎会不心疼这个孙儿,
便将人按住,吩咐道:“阿翦,爷爷此去需时数日,岛上不能无人照顾,你替爷爷留下来照顾族人,可好?”
“我?……我……我不行的……”
鲛人长老按住他纤薄的肩膀,慈祥一笑:“阿翦,听话留下来。爷爷知道你的意思,这里千年都不曾有外客,就这
么几天也不会有什么事,你乖乖留下修养,我已吩咐了族人,让她们多寻些赤点过鱼鳔给你好好补补,养胖些,才
放你回去。”
敖翦明白祖父心意,想着自己这般跟去,也是累赘,说不定还会给大伙惹麻烦,于是也不再坚持,点头应诺。
鲛人长老一声呼喝,一众鲛人便灵巧跃入海中,浪花飞跳,以极快的速度向岛外游去。
敖翦看着祖父带领族人远去,心里仍不免担忧。
那几个哥哥是什么脾性他又怎会不清楚,虽知有星君开口允诺,应龙王也有意庇护,他们应保无恙,但祖父与一众
族人已近千年不曾接触外物,海中危险重重,觊觎鲛人的妖怪也不是没有,所以难免挂心。其实父王严禁他私自出
宫的道理,他总是理解的,所以即便只能在织造房中日日织纱,他也从无怨恨。
天日上升,光芒更为明亮,映在他亮蓝的鳞上。他已近十年不曾迈出织造房,海底龙宫冰冷森寒,而被日阳照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