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大门打开,光从另一边透了过来,白振羽的眼睛湿润了,他想着:啊!这光也太刺眼了,刺得他眼睛发疼……
69、聚离
鹰飞熄灭了火折子,石门对面晕黄色的光晕射了过来,十分柔和,但白振羽却觉得这光芒刺目得厉害,让他有闭上眼睛的冲动。
穿过石门,是一个窄小阴暗的石室,石室的一端连着石门,石门关上后,便与普通墙壁无异,只余下一个洞口,用巨大的铁门锁着,铁门上只有一个小窗口,从那里透着光。石室里的光线不佳,除了油灯那一处敞亮,余下的地方是大片的阴暗。
在那阴暗里,隐约可见一个人影,靠着墙壁端坐着,一动不动,若不是极其微弱的吐息,恐怕就要被人误认作死人了,但饶是如此,仍让人不由生出阴冷可怖之感。
“师父。”鹰飞朝着那人影恭敬地行礼,待他抬起头时,白振羽已经冲进了那阴影里,紧紧地抱住了那人。
白振羽没有看清这人的面容,但只是几分模糊的轮廓就已经让他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他决不会认错白无痕的身影。
“是振羽吗……难得你能找到这里。”喑哑的声音淡淡地道,令人出乎意料地冷静。
鹰飞将油灯拨得亮了,至少能映出两人的身影。
“大哥!”白振羽的瞳孔紧缩,他的手也不由地颤抖。
白无痕的状况可说不上好,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竟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手臂和颈椎被沉重的锁链锁着,形销骨立,鬓角隐隐埋着白丝,唯有双目的神采仍如往年。
见白振羽快要哭出来的神情,白无痕露出些许笑意,道:“不必担忧,这伤只是看起来可怖,我还受得住。”
白无痕说的是实话,要知道他练的本就是受尽前教主元鹰折磨才成就功法,这种功夫对受刑的抵制、镇痛作用最佳,旁人十分的苦楚,在他身上顶多只有两三分功效,这副狼狈样子也多是他特意装出来的,意在示弱。
但此时说出来,却是没人会信的,便是鹰飞每月来此习艺,都觉得白无痕伤重,撑不了多久,理所当然,白振羽的神情分明是更难过的。
白无痕苦笑一声,道:“此地不可久留,鹰飞,外面可发生了什么事?”
白振羽握着白无痕的手,坐在一边,他虽十分激动,但事分轻重缓急,也知晓这并不是叙旧的时候,如何将白无痕营救出去才是正经。
鹰飞压下心中的惊讶,这人竟是师父的弟弟,仔细看来,两人的五官极其相似,但气质却千差万别,若非特意观察,是很难将两人联系在一起的。
白无痕傲慢邪气,深沉沧桑;白振羽明朗豪爽,一身锋芒,兄弟二人,气质性格虽南辕北辙,但无疑皆是人中龙凤。
此时白无痕问询,鹰飞立刻收敛心神,低声道:“国师派圣女姐姐出使小楼兰,圣女姐姐今日刚归,恐怕……风雨欲来。”
白无痕皱紧眉头,复又松开,上挑的眉眼间光华流转:“很好!”
“很好!?”鹰飞惊讶地问道。
白无痕笑道:“鹰飞这是好事,你何必发愁?他们动手越早,对我们就越有利。”
“这是何解?”
白无痕微微一笑,道:“如今你父王尚在人世,若是他们此时作乱,本就是叛逆,师出无名,此为其一;圣女出使小楼兰,和那王爷共谋方歇,尚未定计,准备不足,此为其二;楼兰圣教与小楼兰之间虽是共谋,但到底是两路人马,定有间隙,内部不稳,此为其三。你若能令他们提前作乱,那王族的赢面就很大了。”
鹰飞眼睛发亮,又道:“若是军队一较长短,徒儿并不惧怕;可国师武功高强,积威甚重,手下又是高手如云,若是参战,并非寻常兵士可挡,若是刺杀,也是十分难缠。”
白无痕不慌不忙,道:“擒贼先擒王!”
闻言鹰飞更加烦恼,叹道:“师父,你也见识过国师的功夫,谈何容易?”
“呵呵……”白无痕轻笑,扬眉道,“若是我与振羽助你破了国师这关,你又该如何报答?”
这几年,鹰飞随白无痕学艺,自知他这师父深不可测,如今能出此言,必是有了十足的把握,当即道:“师父有命,徒儿自是言听计从。”
白无痕点点头,道:“很好,我不会为难你,只要你一个承诺便是。”
鹰飞立刻点头应诺。
白无痕又与鹰飞细细定了计策,便将他打发了回去,那地道白振羽已经走了一次,归途自是不必鹰飞引路,还剩半个时辰,鹰飞十分识趣地将时间留给了久别重逢的兄弟二人。
******
“振羽,你去看看,鹰飞可走了?”白无痕动了动身子,谨慎地说道。
白振羽走到石门前侧耳倾听,点了点头。
“振羽,我接下来的话,你要好好听。”白无痕随即正色道,“你可知道国师是什么人?”
白振羽正襟危坐,摇了摇头。
白无痕低着头,沉吟半刻,仿佛在犹豫什么,终是咬牙说了出来。
“她是……”
70、血亲
阳光透过窗帘撒进室内,闷热的空气拥挤着冲了进来,卧在华美的床上的俊美男人睫毛微微颤动,一双如墨渊的黑瞳张开了。
白振羽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自那日与大哥碰面,已经过了半月,但他仍会时常在梦中回想。
那一夜就像是一场梦,但究竟是美梦,还是噩梦,他并不能轻易判定。
咚咚——
门被敲响,门外传来侍女的柔美的声音:“公子可醒了吗?”
白振羽应了一声,两个娇俏的白纱侍女推门进来,服侍白振羽洗漱更衣,那日他随胧月回来时,胧月便吩咐了下去,对他以贵宾之礼相待,待遇自是极好的。
待他洗漱后,便由两女引着去大殿。
前几日,胧月便告知他,今日会由她的师父——国师——亲自对他考校。
若在那夜之前,他并不会在意,但现如今,他已经知道了国师与他的关系,即使已有了充足的时间准备,这一刻,仍是有种逃跑的冲动。
大殿四角用四个白色的大圆柱支撑着,天棚是圆顶的,一进门,壮观而威严的气息迎面扑来,胧月曾跟他介绍过这里是进行祭祀和参拜的殿堂,但大殿的高台上并没有神佛的雕像和容姿,只有一个月白色的背影和过分华丽巨大的御座。
胧月恭谨地站在高台的下方,经过几日的相处,白振羽认为自己已经可以窥见胧月的几分心意,虽然端着冷淡圣洁的架子,其实她的内心却出乎意料的柔软,亦或可以说是温暖了。如今,她的脸上却失去了任何情绪,冷硬得像是端坐在神台上的石佛。但当高台上那抹月白色的背影转过身时,他便寻到了胧月异常的来源。
高台之上,宽袍广袖、威严冷漠的女子——楼兰的国师——便是这种神情,却比胧月更加严酷,仿佛冰冷的铁块、坚不可催的金刚石,轻松地激起他全身的冷汗,然后,心里蔓延开来的疼痛让他更加难以忍受。
她曾是那么明亮的女人啊!
没有见过这个女人灿烂微笑的人不会了解这种感受,这样的改变多么让人震撼和……心疼。
“你就是胧月招募的高手?你用剑?”国师的目光轻轻地扫过白振羽腰间的长剑,漫不经心地询问。
白振羽低垂着脸,脸上浸透了比哭泣更加难过的悲哀,竟如实地答道:“不,我更擅长用……枪。”
胧月略微疑惑地抬起头,要知道比武时,白振羽用的是剑,如今他竟说他是用枪的。
国师道:“胧月曾说,你有一手好剑法。”
“此处可有枪?”白振羽问道,他在心里苦笑,进戈壁之前,他埋枪是为了掩盖身份,如今,他却需要用枪来证明自己的身份,真是讽刺。
国师点点头,便有一名卫士捧枪上了大殿。
白振羽接过枪,仰起头直面国师的目光,轻易地在她的眼中寻到了一分对他面容的惊讶,朗声道:“这是在下家传的枪法。”
白振羽提起手中的长枪,反手一旋激烈地破开了空中的气流,他挥舞长枪的姿态就像是绚丽的舞蹈,刺出的枪尖就像是铁树银花,绽放出千万朵,剧烈的罡气包裹在他的周围,这种枪法与其说是杀人术,不如说是一种艺术。
——动人心魄!
扎、刺、缠、点、拨……几十招枪法飞快地舞动,时间飞快流动,白振羽终于停下了动作,收枪挺立,他仰起头看向台上面色剧变的女人,轻声问道:“我舞得可好吗?……娘!”
“你!”国师冰冷的脸上已经失去了从容和淡定,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那挺直的肩背、傲然的姿态皆烟消云散了,此刻,她不再是楼兰叱咤风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平凡的母亲。
“羽儿……你是我的羽儿?”
转眼之间,国师便出现在白振羽的眼前,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颊,眼中复杂的漩涡让人看不分明,但其中的慈爱却丝毫不会被湮没,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在这时隔十余年的乍然重逢之中。
“是羽儿……我好想你,娘……”
白振羽轻轻地握住国师的手,将她轻柔地拥在怀里,道:“娘,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国师轻轻地点头,她的思想仿佛已经迟钝,突如其来的情感波潮已经将一切都掩盖,在思念了多年的亲生骨肉怀里,她觉得安心而快活,这个时候,白振羽无论说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嗯,约定好了!”白振羽抚摸着母亲整齐的黑发,笑得温柔。
“……好……”国师发出迷蒙的声音,慢慢地从白振羽的怀里滑落。
白振羽托住她的身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在失去意识的母亲耳边叹道:“娘,抱歉……”
“你做了什么?”犹自处于震撼的胧月终于回过神来,怒喝道。
“吁——”白振羽将食指放在唇上,轻声安抚,将怀里的人拦腰抱起,道:“她是我的母亲,我又怎会伤她?”
胧月皱着眉,冷笑道:“可我从没见过趁母亲不备,擅自将母亲迷晕的儿子。”
“呵呵,权宜之计罢了。”白振羽不置可否,施施然地抱着母亲向外走去。
“你就不怕我叫人将你拿下!?”胧月怒道。
“你若想拿下我,早就动手了。何必和我说这些废话?”白振羽轻轻挑眉,向外走去,背对着胧月道,“你曾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若不争上一争,又怎么叫江湖?今天的楼兰或许会很热闹……”
“你是什么意思?”胧月惊讶地叫道,她现在才发现事情已经完全脱轨。
白振羽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国师喜逢爱子,无心理事。圣殿之中,你是最大的啦!圣女殿下!”
白振羽已经离开了大殿,胧月则瘫倒在地上,她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眼中满是挣扎。
——我到底该怎么选择!?
——忠诚还是背叛,千古难决的命题!
71、问
栾清宁醒来时,躺在一辆马车里,顶上雕着华美的金纹,身下垫着柔软的绸缎,侧耳倾听,能听见马蹄的踢踏声和车轮的咕噜噜旋转,风沙沙沙地打在车壁上,除此之外,一切静寂。
“您醒了?”轻柔的声音响起,这马车上竟还有一个男人。
这人苍白消瘦,但掩不下周身沉淀的高华气质,此时他倚靠在车壁上,眯着眼睛轻笑,观之可爱可亲。
栾清宁却轻轻地阖起双目,眼角隐隐地落下一抹流光,洒在发鬓,消失不见。
“你赢了!”她讥嘲地挑高嘴角,“白无痕,你果真厉害!我早该想到,羽儿既然来了楼兰,定是被你引来的。”
白无痕摇了摇头,冷冷道:“大娘,何必演戏?大娘本就想从楼兰脱身,无痕从善如流,助了大娘,您理应心怀感激吧?”
“可你不该把羽儿扯进来!” 栾清宁挣扎着坐起,怒目而视。
“哈!”白无痕嘲讽一笑,“若非是振羽来此,大娘恐怕要卸磨杀驴了吧!我从不认为您会因我乖乖听话而放过我。”
两人的目光如两柄开封的宝剑一般紧紧地撞击,狠狠地对视着,就像是两只凶狠的猛兽,杀气腾腾。
白无痕勾起嘴角,道:“如今您挑拨楼兰内乱,等战端一起,您再把我放出去,自己趁乱假死脱身,我便是那谋杀国师的狂徒了!岂有能活的道理?等您离开楼兰,再宣扬出魔教教主死在楼兰,挑起魔教和楼兰的战端,两败俱伤,您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栾清宁叹气道:“你说得确实不错,原来我确实是如此打算。但……我没想到魔教教主竟是你,我虽然不喜欢你,但到底也是你的嫡母,怎会真的要你的命?”
白无痕点点头,道:“我相信,否则,您也不会把我关在地牢里这么多年,也不会等到这时候还没有动手。”
栾清宁将头靠在车壁上,仰着头道:“当年,我离开你父亲,四处飘摇,有一次误入大戈壁,被前一任国师救活,救命之恩,我便答应了作她的徒弟,顺理成章,接任了国师。但国师是终生制的,见过中原的繁华,我又怎能甘心?”
白无痕脸上浮现起浅浅的疑惑:“以您的武功,想要离开楼兰,没人拦得住您。”
栾清宁苦笑着摇摇头,道:“每任国师在接位时,都要舍身服下圣药,若是在戈壁里自是无事,但若是到了外面,就会变为一具枯骨。只有得到王室的两颗护国宝石,才能活下去。”
白无痕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引小楼兰王爷入楼兰,是想要将两块全部夺走。”
栾清宁面色惨淡,道:“如今,机关算尽反成空,鹰飞恐怕已经把肃清了叛乱,即使离开了楼兰,我又能去哪里?”
白无痕沉默不言,默默地从怀里淘出一条链条,缠在手指上,将手臂伸上前张开五指,链条上面串连的两颗紫色宝石垂落下来,在阳光下闪着紫金色的神秘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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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金城,大戈壁的入口。
一辆在大戈壁里绝对称得上是奢华的马车在这里停了下来,白振羽跳下了车,与进戈壁时相比,他简直像是两个人,虽然仍是一样的俊朗迷人,但若说他之前是忧郁萧飒的秋风,如今就是灿烂明快的暖阳。
小城里的人们都好奇地向这里张望,一个瘦小的身影已经跑了过来。
“白公子!你回来啦!”她快活地叫着,已经认出了这人的身份,她双手合十,“谢天谢地,公子一切平安。”
“老板娘,好久不见。”白振羽拴好马车,笑着打招呼。
来人正是金城酒馆迎来送往的老板娘,她看着白振羽温和的笑容,悄悄地红了脸蛋。
这时,一个柔和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是认识的人吗?振羽?”
众人皆将目光转向了马车,一只苍白的手撩开了布帘,热烈的阳光照进半敞着的缺口,给倚着车门侧坐的人儿打上了耀眼的光圈。
如黑缎一般柔滑的黑发铺洒在白棉轻丝的外衫上,俊美的面容上轻轻扬起的微笑就像是三月的春花,矜持而明艳地绽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