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离棠不自觉的退了一步,不止为这突如其来的震惊,更为那双冰火交织的双眼,与自己的何其相似:“你……”
老太医直直的望着他,眼中映出彼此愈加苍白的脸,因为长时间不开口,他说话已有些不利索,但还是每个字都吐
得很清楚:“请……陛下……收……回……成命。”
“什么?”凤离棠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不知为何,心下一颤。
太医石今却已平静了下来,深深叩首:“请……陛下……摒……屏退……左右。”
“呃?”
他抬起头,缓缓道:“陛下要的……我知道……在哪里。”
凤离棠立时挥手让所有人退下,一步走到石今面前,死死盯着他:“他在哪里?”
他问的是“他”!老太医心中忽掠过一阵酸楚,三十年凄苦岁月转瞬滑过眼前,那样的痛,那样的悔,无一日不摧
心扯肝,无一日不在质问那颗已然千疮百孔的心:为何,为何那一日不敢承认那一个字?一个字,毁人一生。他不
能再眼睁睁看着他再重蹈覆辙!深吸了口气,他慢慢说道:“我不知道……那人在哪里。但我知道……陛下一直在
找的东西……在哪里。”
“父皇的传位诏书?”他似乎这才想起来自己一直在名义上孜孜以求的东西。
太医眼底悲哀更浓,点了点头:“先帝临终时,我……在场。”从头到尾,他竟都未用过一个“臣”字,然而听的
人却未在意,急忙问道:“那诏书呢?”
石今却又摇头:“没了。”
“没了?!”年轻天子又一次跳了起来,随手抄起桌上烛台便指着那人,“你说什么?”
锋利寒光中,老太医说话却渐渐流利起来,淡淡叙述:“先皇临终是有一份诏书,却并非传位诏书,而是……赐死
诏书。”
“什么?”手握烛台的人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努力作出只是倾听而非相信的冷然,然而,手,却在颤。
因为在这里长大的人明白:这里是宫禁,是皇廷,是所有谎言的集大成所在,是所有阴谋的交织汇点,却也正因为
如此,这冰冷宫禁虽虚伪虽暗烂,当真实的声音终于压抑不住而迸发时,那一瞬的辉光格外刺目耀眼——那是说的
人在用他的生命来换一句呐喊。
那是一种令人无法不震动的力量。
无法不聆听。
亦无法不惊骇。
石今看见那握着烛台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那年轻人内心的惊疑让他清晰的回忆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日子,至今吐露
,仍有余悸:“那天,先帝已然进入弥留,偶尔清醒便高呼太子之名。侍者急忙将其召入寝宫,先帝屏退左右,只
留了哑子我一人在侧。他命太子走到床前,随后令我从柜中取出一纸诏书,上面字迹歪斜,显是病榻上草就。谁知
太子一看内容便跪下了,手捧诏书,道万不能遵旨。先帝盛怒,痛斥太子,甚至胁他如不奉诏,便废其储位。然太
子只是长跪,一言不发,目中有泪。二人一直僵持,最终先帝长叹一声,将诏书拂在了太子面上,太子不闪不避,
只唤了一声‘父皇’。先帝闻声,终蓦然一笑,就此晏驾。”
握着烛台的手颤得更加厉害了,寒光在他眼前晃得人眼花,他看见那凤眼里再压不住奔涌而出的恐惧,有什么,在
他出言的同时,碎裂在年轻帝王的心坎上——
老太医缓缓道:“我瞥见了诏书上的内容:杀胤王。”
咣一下,烛台摔在金砖上,死寂的殿宇里惊天动地的一声响,凤离棠踉跄后退,背靠在御案上,声音嘶哑:“……
什么?”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寒风席卷而至,灯烛已灭的御案更显冰凉,他看见对面人紧抓着案角的手已然白中透青,想必已
浑身冰冷。石今轻咳了一声,殿宇中回荡起嗡嗡的声响,如冥冥中命运之手正拂开那些记忆上的层层尘封。“陛下
。”他闭上了眼睛,“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很老很老的故事,而且,一点也不好听。”
“三十多年前,还是陛下的祖父灵帝的时候,南直隶曾有童谣流传:‘南秦北上官,艳冠金陵城’,说的是城南秦
家和城北上官家的姑娘,惊才绝艳,娉婷无双。这一年上元,又恰逢皇太子代天南巡,宿在金陵城内,满城自然张
灯结彩,格外热闹。上官家的小姐也随了家人出来观灯,灯会之上偶遇一男子,惊鸿一瞥,顿时惊为天人。那上官
小姐是见惯了的,也就微微一笑,并没在意,谁知那一笑却引来了泼天祸事。当晚,那人便令手下‘请’了她过府
,上官小姐无法拒绝,因为那人便是……太子千岁。一夜温存过后,太子便动身回京,虽山盟海誓,频频来信,却
不能立即娶她过门。因那上官小姐早自小定亲,男方还是江南赫赫有名的诗书大家,若这一桩丑闻揭了出来,非但
是小姐身败名裂,太子本人更会被南方士子的口诛笔伐淹没。而偏偏,那上官小姐竟又怀上了身孕。眼看肚子越来
越大,纸怎样都包不住火,在京城的太子和金陵的上官家都慌了神。此危急关头,是两个人站出来化解了这场危机
:一个是那小姐的未婚夫,他公然提出解除婚约,理由是他已决意潜心修道,怕耽误对方青春;而另一个人则是当
时的太子妃,私下里对太子言道她可以假装受孕,将那孩子养在自己名下。二人虽各怀心思,却毕竟平息了这场祸
事。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孩,便交给了太子妃抚养,顺理成章的以嫡子身份被立为世子,后来是太子。而那上官小
姐等风头过去了,也就堂堂正正的嫁进了东宫,作了良娣。然而,此事却并未真正结束。”
皇帝越来越惨白的面庞前,他垂了睫,深吸了口气,仿佛那冰冷的空气能涤荡尽胸口郁积了三十年的块垒,缓缓继
续:“过了几年,灵帝驾崩,太子自然成了皇帝,太子妃成了皇后,良娣也成了贵妃。一切看上去都很平静,很美
满,然而,却有一个人的心还是痛的,在每一个长夜里辗转,什么潜心修道,每一次闭上眼睛,眼前晃动的都是那
一抹婀娜的影!那男子终于再不能抑制那刻骨相思,便化了名,掩了身世,装聋作哑,以太医的身份入得了宫来。
”
青年天子的呼吸已然抖得像一抹风烟中的孤魂,面色白得瘆人,惟一双凤眸沉得像石块。
他想起那一天,隔着那重波光荡漾的珠帘,请脉的自己再一次触碰到那皓腕的瞬间,手也是颤得这样厉害。反倒是
帘内的她声音平静,淡淡屏退了左右。颤抖的手掀开那一重珠帘,如越过这世上最宽阔的河流最高耸的山脉,他看
见了那端已成了贵妃的女子,还是那般明眸皓齿,一如豆蔻少年时的初相见,岁月仿佛从来就不曾流逝,一切都还
是错失前的旧模样,除了,彼此都禁不住泪流满面。然后,她站了起来,将他连人带帘一起拥住,望着皑皑白雪里
掩埋的九重宫阙,眸心似火。“你当初为何要将我让出来?”冷冷质问最后却变成了滚烫的吻,她一字字道,“现
在,阿今,我偏给你生个孩子。”从此,天塌地陷,已不在考虑之间。
“十个月后,她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孩子,亦是如她一样灵秀非凡。皇帝异常喜欢这个孩子——天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兴许这就是他的报应吧!”虽斯人已逝,虽过往多已烟消云散,说话的人眸里仍是禁不住流露出怨毒的光来,望
之令人胆寒,“他最宠爱的孩子并非他的骨血,而他一直刻意忽视的孩子却是他亲生——呵呵,因为他自己做的丑
事,他暗地里厌弃逃避了那孩子一辈子!哈哈,更讽刺的是,明明是带着这样的肮脏出生的那孩子,却偏偏性情高
洁,比他们谁都干净——真是讽刺啊讽刺,哈哈哈哈……”狂笑到最后却又忽然低哑,听来又隐约似哭。
皇帝的身体顺着御案滑了下来,重重的跌坐在了冰凉砖地上,沉沉的一声闷响。
“……”石今见了,伸手想去扶,却在出言的一瞬迟疑——
该如何称呼?难道,还是……陛下?
凤离棠头靠在桌腿上,胸口一阵剧烈起伏,牙齿在下唇上咬出了一排血印。
他蹲下身来,一步之遥,却不敢伸手去安慰下自己的亲生儿子,只能陪他一起呼吸越来越急促。
良久,离棠终于抬起了眸来,眸中的血红胜过唇上的鲜红。
他悚然一惊,却见那充血的视线并非投向自己,而是转向了后面金光闪闪的御座,血洗的帝座沉在那血红的眼,一
片刺目的艳红。只见那人终于松开了一直紧咬的牙齿,却又紧闭上了眼,一字字道:“朕不信。”
“陛下不信,还有信物为凭!”像被当胸捣了一拳,他劈口便道,“你母亲去世前有没有和你说过钗盒之事?”
听到最后几个字,离棠身子明显震了下,但仍摇头:“不,朕就是不信!”
他先一怔,复一痛:并不是为这样的结局而难过,在决定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便是决定了与上天作一个交换,用死
亡去换取一次说话的机会。此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憾恨,因为上天已很公平,用生命得来这一瞬的对面直视
,他从未奢求过所谓父子相认。这冷酷宫禁里,要生存,便如何能容得下真?!他不意外那人的眼里只有帝座,而
没有血亲。令他心惊胆战痛心疾首的是那人苦苦逃避不肯相信的原因——
对面离棠仍闭着眼,仿佛如此便能隔绝所有刺心的真相,沉默半晌后,面上竟有一抹笑意若隐若现,缓缓说道:“
朕问你:这个故事,他……莫非也听说过?”
老太医无法回答,虽然清楚他口里的“他”是谁,清楚那肯定的答案,这一次却无法再像方才一般堂堂正正的说是
。因为曾亲见过那年的种种,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痛,罄竹难书的残酷,所有加在那抹身影之上的血痕……陡然意识
到,今天自己说出的这些真相还将意味着什么——如果人选择相信,便等于是颠覆了之前所有,这些血痕便会反过
来烙在自己之心。更有这些日子以来的历历在目,那样的期盼,那样的凝望,那样的处心积虑,那样的失态非常,
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又能为了什么?!只能,是为了那一个字啊,那熏身染骨的一字,那天翻地覆的一字!悚
然震惊中,他终于得到了那一直不敢确定的答案。
沉吟间,只听离棠冷笑:“那就让朕来想想: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知道的人再就只有皇后了吧?她会告诉他?
告诉他,对她有什么好处?而如果他知道他的生母是我母妃的话,又如何还能任由皇后死后杀人,用巫蛊案害死了
母妃?!”
嘴里这么说着,眼前却止不住的浮现出皇后临终时对那人附耳而言的情形,皇后的依稀残笑,那人的身影飘摇;还
有,即使已被打入冷宫,母妃仍一如既往的拉着自己的手说:“不要伤害他,他毕竟是你哥哥……”
老太医咬牙沉默。就让他再与上天作个交易吧:还是用他的命,但换一次隐瞒的机会。隐瞒那个夜晚,他心爱的女
子对他所说的最后的话语:“殊儿刚才派人过来看我了,说他会想办法救我——他这是肯认我了吧?可我……却不
能认他啊。”第二天,她便香消玉殒。冷宫凄凉,一代宠妃身后竟无长物,获准来点拾遗物的胤王只得了一股金钗
半边钿盒和泪收藏。
想起母妃含恨逝于冷宫的惨状,教离棠在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这些反驳理由好像有了些力量,冷笑着昂首,眸光闪动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他为何要违抗父皇的旨意?他明明知道我一直想置他于死地,他现在动一动指头就可以
除掉我,他干吗不动手?你说他为了什么呀?啊?!”
他却望见那凤眸里重又浮上来血红,心痛如绞。
“他一直都不动手,一直都忍着。吐血吐成那样他忍着,熬刑熬成那样,他也忍着,中了‘碧海情天’他忍着,中
了血蛊,他居然还忍着?!”胤帝喘息着,一问叠着一问,凤眸里的红色一层深过一层。
听的人心一寸寸的往冰海里沉去。
只怕连问话的人都分不清自己到底要不要所谓答案,到底这追问是为了推翻别人,还是安慰自己,到底这心里翻涌
的是惊,是怒,还是……疼。
石今已然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生怕对面有什么异常之举,然而,凄问过后,对面离棠的声音反而平静低沉了下来
,一字字的,却更像是往心上凿去——
“不要告诉我是因为他当我是一奶同胞,为了所谓骨肉之情……还有什么为了皇家的声誉,母妃的名节,朝局的平
靖?他能看着我坐大,能任由我对他……真是笑话,这怎么可能?他是傻子?这样大的牺牲,这一切……值得?!
”
虽是疑问,人却都明白那回答:值得。看起来再傻的事,这世上也总有人去干,因为,有情。但此刻,却是谁也不
能揭破这一层窗纸,只因这所有不求答案的问便是那濒于崩溃的人最后的信念支撑。
所以当老太医看见那凤眸里汹涌起来的潮水,怀疑和讽刺下面更泛上似乎是愧疚和绝望的时候——不!他不能让这
些淹没了那帝王的心肠,“不!还有!”老太医扑上去说道,“他是迫不得已!无情最是帝王家,他怎么可能会为
了这些而忍你?!他是因为——后继无人!”
离棠瞳孔骤然紧缩。
“此事当朝只我这‘哑子’一人知道。”沉默了三十年的老太医沉沉说道,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幽微得如同那重重宫
掖内染血的尘埃,“当年,沈皇后病重,为了延长她的寿命,需用一味特殊的药材。此药可救命,却也会造成不育
,而且非但是服用的人,如若长期使用的话,就连同床共枕者也会被病人身上排出的毒素侵及。”
言语中,那个夜晚又浮现眼前,他永远记得,月光如细沙,透过细密的竹帘缝隙撒在那皎皎如玉的面上,才刚刚二
十一岁的凤朝天子静静的听完了他的陈奏,淡淡投过来的目光,那样清透澄明,一时有如双月同悬九天上,清清楚
楚,能看得见其中的决然和悲伤——决然为了自己,悲伤为这天下——都说日月无私照,可也难抵那倾心的一爱。
既倾了心,又还能拿什么再来普照这九州四方?所以,虽然听他嘴里说道:“容朕想一想。”可人已然确定了他的
选择——
医者从建议用这味药的时候就赌这一刻,为着不为人知的私心。有谁能料想凤朝的血脉维系便寄在这一茎草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