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至今回想,太医的眼里仍冥冥有光在闪,又似有涟漪在叹,但是并不后悔,说道:“靖帝想了一夜,最后还是决定
用。”说着,他急切的紧盯着对面的青年:“从那一天起,只怕他就开始布下他身后的安排了吧。这一切皆是他亲
手做的抉择,他怎能不承担后果?所谓忍你,任你,都是因为他早就准备为他父皇造的孽、为他自己的后继无人承
担罪责了。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是他自己愧对他凤氏祖先!”
“哈哈……”听的人面色已由惨白转为了一片死灰,正要透出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灰败,却又蓦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夜枭般凄厉的笑声如灰烬里挣出的最后火星,离棠拼命笑着,摇头,“是啊,照你这么说,好像是解释得通的:他
怕猝然动我,会动摇局势,教外贼趁虚而入;他怕他死了以后,没人继承,没人能挡得住这社稷江河日下……呵呵
,这么说,他其实什么都已经未卜先知了?他其实是早打算把江山传给我?他其实早就不打算……活了?呵呵,真
是越说越离谱,真是太可笑了……”
长笑如哭,只除了泪花四溅,半晌,他忽然停了下来,大睁了眼睛盯着对方,满目血网似要交织成河,一字一句道
:“所以,你说的每一个字,朕都还是不相信!”
眼里的血海一点点的凝结成了深浓的黑,灯光悠长,扑闪在那点漆瞳心,仿佛那里面藏了个一意苦求的孩子,在绝
望的黑暗里仍不肯放弃追寻着那盏可能就从未为他亮过的灯,所有的倔强、暴虐、偏执……都是因为他怕黑,他孤
单,他原本就不过是个想抓住那轮水中月的笨小孩。
沉默了一辈子的人又一次清清楚楚的将一切都看在眼底,觉自己亦快被那黑暗掩埋。只见离棠的目光移了过来,咫
尺对面的凝视眸心似铁,他看不清那里面的情绪,忽然开始期盼:他真的能够全无相信。
离棠却再无言语,只是冷冷的睁着眼,视线不知落于何处,久久,不移。
直到,缓缓的,两行泪终于在旒珠背后无声滑落,让看见的人一呆,而落泪的人,却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石今急忙抬头,目光紧追着那重新立起的青年,看他一步步向那金光闪闪的座位走去,正要松口气,只听上面凤离
棠大声叫道:“来人!”背着身,看不清面上表情。
大门霍开,进来的人只见御座之旁,皇帝背身负手,明黄衣袖袍角在开门的一瞬风中翩跹起落,依然人间至尊至高
的优雅翩然,淡然吩咐道:“石今狂悖,忤逆圣躬,给朕关入天牢,好生看押。”
老太医此时反露出丝微笑来,也不要旁人来押,转身便要走,却见御座旁那人伸手抚上椅把,就在触及的一瞬,忽
然垂下了头去,旒珠摇曳,光影激荡,一声重重的“七哥……”第一次吐露在这沉沉的殿宇里……
天牢甲字号,历来是只进不出的绝地,倚在石壁上,看四方那一片无边无尽的黑暗,倒也不觉得所待之处怎样狭小
怎样孤绝,石今淡然倚坐,并无悲喜。这波澜跌荡的三十年也不过是恍然而逝,生命只一场大梦而已。
牢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他闭了眼,等待那宿命。
门被打开,进来的却是那最想不到的人——
“朕不杀你。”
他蓦然睁眼,面对的却已是那人的背影。
黑暗中,只一束光自那狭小的门洞中照来,那一抹影如一只卷入风中的蝶,衣袂拂动,流水浮光,只听那背过身去
的人说道:“母妃逝前曾留遗言:若遇持钗盒之人,教朕不得伤害。你之前提到过钗盒,它们现在哪里?”
他捂着胸口,其下正是此生最珍藏所在,终于等到了可以得见天日的一天,然而此刻,却又迟疑不决。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犹豫,离棠转过了身来,神色淡淡,模糊在那蒙昧的光影里,掩住所有的情绪,声音也是淡淡
的:“拿出来吧,朕想看看母妃的遗物。”
颤抖着,他掏出了那珍藏半生的物事,双手奉上,头却长垂。
半只镶金镂玉的钿盒在掌心里幽幽闪光。
胤帝伸出了手去,将那钿盒拿到眼前,冷光映得那惨白的面庞上蓦然的一笑清冷如秋霜。
石今不忍抬头,听到他依旧清淡的声音,只是已变得很轻很轻:“没了?”
眼眶忽然一酸,老太医匍匐在地,遮住面上的老泪纵横。
过了许久,才敢抬起眼来,只见飘飘荡荡的,明黄色的衣角消失在那无尽的幽黑之中……
虽已获释,老太医还是整日都提心吊胆。环视胤帝左右,那天在朝阳殿服侍的内侍护卫都已消失不见,而他的太医
院里也多了几个不熟悉的面孔,他自知道都是皇帝的安排,这般从容周详,有条不紊,然而心里却总有种不安的感
觉。
这头人暗自殚精竭虑了好几日,那头胤帝倒是什么都看不出来,面上平静内敛,再不见愠怒或焦虑的情绪流露,日
常一切也都还是老样子:上朝下朝,夙兴夜寐,闲暇时还去后宫走走,逗弄逗弄年幼的小皇子。在别人看来,凤胤
帝依旧是永远的丰神俊朗从容不迫。除了越来越常侍从左右的他,在长夜孤灯点亮之时,仿佛还总能听见那一声近
乎泣血的“七哥”,久久萦绕在这殿中,自那一日起,从未曾散去。
寻常日子里,不经意间,离棠的目光还是会忍不住从折子上抬起来,望向殿外,虽然他已宣布废除了对鄂多人的追
捕诏令,就连对元五的寻访也不再提起,可人总还是觉得,有根绵绵不绝的细丝一直悬在帝王愈加深沉难测的眼里
。
过了几天,果然就得到了证实,而且,事实比猜想的还要教人揪心。
这日,凤朝天子竟然在皇宫里召见算命看相的术士,且不止一个,而是一群——据说是京畿乃至全国所能找到的所
有有些名头的奇人异士。明晃晃金銮殿中,胤帝不问苍天不问鬼神,只要求他们推算一个人的下落。
两个内侍恭恭敬敬捧上一幅卷轴,一个战战兢兢擎,一个小心翼翼的展,素绫之上,只见工笔细腻,赫然是胤帝亲
描,轮廓清绝,依稀是那一抹梅上雪岫中云。
老太医一见,面色便白了一白。一宫内侍们都将头垂得极低。
而下头黑压压跪着的异人们答复皇帝的是一片死样沉默。
九五之尊的眼便在旒珠之后一点一点的深暗下去,随着沉默时间的增长而杀机渐盛。
熟悉这表情这气氛的人已然满手都是冷汗。
下面却还是一片死气沉沉。
帝王的心坠下的一刹那便是刀锋扬起的一瞬间,只见离棠眸里寒光一闪,一旁侍侯的人全都悄悄吸了口凉气。却在
这时,匍匐在地的人群里终于有了动静——
“陛下,草民知道!”一个算命先生模样的人伏地大声道。
“哦?”皇帝握了椅子扶手,才保持住略略倾身的姿势,“起来回话。”
老太医在见到那说话人脸的瞬间,面色又是一白。
只见那支着“神算王”布幡的人撑幡起身,回答:“草民见过此人,就在京城之中,他当时身边还跟了个侠客模样
的青年。”
皇帝的身体又往前倾了倾,眼睛已经亮了:“继续说。”
只听那神算王不慌不忙的说道:“二人看来是正赶路的模样,不过还未定得方向,于是,那青年便让草民给他们卜
了一卦。”
离棠显然已信了大半,忙问:“怎么说的?”
“回陛下——”神算王暗吸了口气,一字字道,“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听到这话,不论是否知晓皇帝心思的人都不自觉的舒了口气。
惟有石今,在这一舒之后又复更紧张起来。
于是半夜,他闯进了那正收拾包袱准备逃命的人家里。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样的?”哑子太医进门就出声发问。
被他堵在门里的神算王叹了口气:“石兄,你都装聋作哑那么多年了,何不再多装两天呢?”
他摇了摇头:“那王兄又何不看在你我多年墨友的份上,告诉我真相?”
原来那神算和太医平日里都是喜好舞文弄墨之人,多年来同骋墨坛,以笔墨知交,虽互知姓名,却从未相见,更想
不到这人生初见面竟会是如此情形。“唉……”见那人心急如焚,神算王叹了口气,“你竟肯将这样大的把柄交到
我手里,我怎么还能不说呢?只是……”他抬起眸来,目沉如水,“只是望石兄好自为之,慈悲为怀。”
老太医苦笑了下:“我真愿所有杀孽都降于我一人。”
阅人无数的算命者相信了他那一刻沉痛入髓的眼神,终于将那日真实情形和盘托出:“那画像上的人,我确实见过
,但却并未说过一句话。说是见过面,不过是不才我布幡上那几个字引他目光停了一停,而教我瞧清了他的容貌,
如此而已。对于我们这些人混饭吃的技能,太医大人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就把话放在这里了。我看那人面相,
心头就浮上来这么一句——”
他仰面望月,一字一顿:“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篝夜回宫,正逢一轮明月。霜般白,雪样皑,寂寂照空阶。
太液池畔,却有隐隐笙箫声传来,引人不禁驻足逡视。只见云丝风片,催开梅海,寒枝缀玉,疏影横斜。花树之间
,华盖高擎,宫娥环绕,中间一张躺椅,年轻的天子阖目半躺,身搭裘褥,似乎小寐,榻旁陪伴的依稀是宠冠六宫
的绍贵妃。
花海之中,有宫人横笛吹箫。池中冰面之上,一妙龄舞姬正载歌载舞。月色清明,照见那一抹窈窕,说不尽仙姿佚
貌。衣袂飘飞,吴带当风,恰便似鸣泉花底流溪涧,恰便似明月下泠泠清梵,恰便似缑岭上鹤唳高寒,恰便似步虚
仙珮夜珊珊。再细看那眉眼,正是修眉舒,凤目淡,一抹薄唇似含碧水微澜,恍惚间,恰似那香魂踏月还。
口中只反复将一曲吟唱:“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一遍又一遍
。
不解的,醉在这名花倾国间;解了的,失在这大梦颓败不甘不信半梦半醒间。
一旁绍妃也不知是否听懂,只是静静坐着,默默听着。
终于,不知在唱到多少遍的时候,那人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子向着冰镜上飘舞的月魂,又似未见,言道:“爱妃?
”
“陛下。”
胤帝微笑:“这里的梅花,你喜欢不喜欢?”
她点头:“陛下喜欢,臣妾自然喜欢。”
“滑头。”离棠调笑道,长眉轻挑,眉宇间俊逸夺人,“你若喜欢,以后朕便在这里再多栽些梅花,什么朱砂、玉
蝶、宫粉、洒金,还有绿萼……所有品种所有颜色统统都栽上几株,等次第开放,咱们便常来看看,好不好?”
女子举眸望去,只见花海烂漫,披月拢云,心头柔软,不由点了点头,正要谢恩,抬眸却见了他的目光——胤帝的
目光仿佛一支穿越岁月红尘的箭,对着百媚千红,却只直直的落于一隅——梅海深处,几棵嫩黄腊梅,寂寞开无主
。细心的女子发现了:口中说着要种植所有颜色梅花的人却独独漏说了那淡黄。
不知为何,心头一跳,多年前那个梦一样的冬夜,没想到,竟仍能这般清晰的又浮现在心上,绍妃于是不敢再看离
棠,忙偏转过了视线,月漉烟波上,那一抹翩然素影忽然如一道冰锥刺在眼中。
只听身旁离棠又道:“爱妃再看这歌舞如何?”
她强忍了心中酸楚,含笑回答:“陛下爱的,自然是极好。”
离棠听了,摇头大笑:“好你个油嘴滑舌!”说着,做个手势。
歌舞停歇,那舞姬便翩翩向他们行来。
她勉力抬起头,见那淡净眉眼,别是一番月貌花庞,更是一番伤心过往。
只听离棠靠过来,轻声问道:“可觉有些面善?”
她强笑:“好像是有些面熟,莫非……是像陈贵人?”
皇帝笑笑,不反对。
“那是……刘美人?“
皇帝仍笑,也点头,却还是让她一个一个的猜下去,直到将最近新纳的所有美人都猜了个遍——胤帝后宫人数并不
多,只最近纳妃的频率稍高了些,且都依稀相似,蛾眉凤眼,薄唇素颜——她越猜,心中越酸。
却听胤帝忽又大笑:“傻瓜,你自己照照镜子,她长得最像你啊!”
闻言,她猛然抬眼,皇帝的视线却并不落于她身,也不在那美人身上,而是仍凝于远处那月华映照下的鹅黄,有些
怅然,亦有些疯狂——那是她最熟悉的他的神态,从第一次宠幸,到后来每一个起伏的长夜——他到底是透过她们
在看谁?
她忽然想起:那些他正凝望的腊梅乃是先前靖帝为他的皇后所栽。传说七夕之夜,那一对帝王夫妻曾于那树下盟约
。那一日,是否也这般月明星暗?是谁香魂一片,约阴雨梅天,纵阴阳两隔,纵黄泉碧落,也终要守得个梅根相见
……
悚然一惊,心凉似雪。
正在这时,却听离棠又道:“既这样似你,便给了你使唤吧。”
——竟是未像之前样纳入后宫?!
怔怔抬眼,她看见月下那正盛年的帝王,虽满面含笑,鬓边却不知何时已然阑珊……
岁月如水,惊涛骇浪,澹澹潺潺,亦总东逝去,不论人心中愿与不愿。
开春以后,自登基以来便沿用着先帝“天恒”纪年的胤帝终于改了年号,曰“天享”。元年,风调雨顺,四海升平
。于是,胤帝便动了兴修宫室的念头,一面扩建了现有的宫院亭榭,尤其是太液池附近,广植花木,兴来时,御舟
划过幽碧水波,船上佳人,池畔花海,香风随水波荡到数里之外。另一方面则开始修复当年被焚毁的南内诸苑,皇
帝仁厚,不催促进度,也不贪大求奢,只要恢复原貌即可,但求务必与以前相同,犹是细节。负责督造的众官员不
敢怠慢,并不贸然动工,而是先去查了好几个月的资料,画了幅翔实的复原图先呈给皇帝预览。
大约是也未想到他们办事竟细致如此,竟连火灾前就已荒废的殿宇也复了原貌画出,胤帝注视许久,方发问道:“
这几个地方叫什么?”
画上明明都标了每一处哪怕假山小池之名,但皇帝提问又谁敢说“自己不会看啊”,下头官员急忙回答:“回陛下
,此废殿原名‘见月’,此池塘叫‘埋玉’。”
“见月……埋玉……”也不知胤帝想到了什么,蓦然转过了身去,半晌才又道,“这名字朕不喜欢,都改了。”
人忙应是,然而一直到宫院修好,皇帝也未说究竟改成什么。修缮的人虽也觉这两个名字有点不是那么吉利,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