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不不……不是我……不知道……”被问到的人都抖抖嗦嗦的急忙逃避,更有被吓得尿了裤子的,惹得旁
边看守的北狄兵纷纷怪笑。
鄂多城主再看不下去,正要上前一步,却被一道目光阻止,几步之外,血色残阳模糊了那身素衣本来的颜色,离殊
看了他一眼,轻轻的摇了摇头。
不着云烟的一眼,却冰封住了他所有的动作——一如当年城头上云淡风轻的一笑,寥寥几笔退数万雄师——那个人
,总能让人无法抗拒。然而,心痛却更无法抵御。
只见离殊缓步而出,淡声道:“是我。”
寂静的全场忽然掀起阵诡异的哗然。
监工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走到他面前,却不敢再大声嚷嚷,言道:“不可能!你没那个能耐,更何况,你身边一直
有我们的人跟着。”
“管那么多干什么?”离殊冷冷一笑,“你不是说只要有人承认就行了?现在,你可以放了大家吧。”
“……”监工语塞,眼珠子转了两转,便又转向人群,高声喝道:“你们好意思叫个无辜的人顶罪?你们鄂多人都
是这么没骨气,敢做不敢当的?!”边说边又抓住几个人来,喝问:“是不是你?!承认了吧!”
人们都垂下眼去,向后避让的动作让那清冷的影子愈加的孤绝。
他真想闭上眼,关住耳,却挡不住那些锥心的刺痛,人群里竟然有着这样的声音:“逞什么英雄,好像有人敢对他
怎样似的。”“是啊,你看他们还不是不肯放过咱们……”“少说两句吧都,你看那几个被拉出来的,都是平常爱
说三道四的。”“是哦,前两天死了的那个哲别,是不是说过那个人是……妖孽?”“那你还说?那几个死得不明
不白的家伙,好像都议论过那个人……”“啊?原来……”
原来——谁说人心都是肉长的?!
而那人,是怎么可以仍然在笑的?
只见离殊微微侧转,看不清他整个表情,只能看见削薄的唇角和细长的凤眸一同勾起,一尾浅淡的弧线,秋水一样
在那浑浊的暮色中荡漾着,轻笑道:“你这样问来问去是不会有结果的。如果不想招来今后更激烈的反抗,我劝你
们还是到此为止吧。”
气极败坏的监工脸色已然铁青,不答他话,又转头向人群,一字字道:“如果还没有人承认,那么,这个无辜的人
就要代替你们被吊在这里,风吹日晒,忍饥挨饿,一直到你们有人站出来为止。还没有人承认吗?”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沉默。
监工终于转向了离殊,大声问道:“你真要为这些人顶罪?”
离殊垂睫一笑:“罪,本来就是我的。”便往刑台上走去。
铰链转动,铁索拉紧,一抹清素宛如那晦暗天地间唯一飞扬的旗旌,亦是最后的一滴清泪。
人群转瞬散尽,只剩下他还留在原地。北狄人忌惮他武功,也不敢多管,骂了句:“饿死你活该!”便由他去了。
虽吊得不算高,但脚不着地,整个身体的力量都挂在手腕之上,受过其苦的手臂比以前更快的露出疲态,肩臂处疼
得像要被撕裂,腕骨则痛得就像要从皮肤下戳出来一般,离殊蹙眉闭目,贝齿在下唇上咬出一排血痕。
正在这时,忽觉身体一轻,疼痛顿减,离殊睁开眼,正映出双忧心如焚的新月眸——原来是他!
元五用尽全力托起他的身体,教所有的重量都落在他臂弯,而不是那双纤瘦的腕。
凤眸里忽然一阵眼波流转,离殊垂睫,青羽扑闪半晌,方能重新抬起,没料却是蹦出这样一句话来:“你不饿啊?
”
“我节食,行不行?”元五仰首,露出一笑,轻松洒脱如旧,“我说离啊,你也该节节食了,好像比以前重了。”
离殊清浅一笑,凤眸里却似能溢出水泽来,言道:“你放心吧,用不着你托太久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竟莫名的恼了,像个被忽视了的孩子。
而今天,他竟也似个急于解释心意的大人,却偏辞不达意,离殊忙道:“我知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呵,我这
是在说什么呢?”不由低笑,声音又恢复了往常清冽:“我是说,他们不会吊我太久的,这不是他们的目的。不过
,现在这样也好,正好我有话要同你说:你注意到这几天死的人没有?”
“要不是你说你有话说,我会任你站出来受苦?!”
凤眸一怔,许是没料到那月牙般永远含笑的眼里已藏了这么深这么浓的怜惜,让他的心都跟着感觉到了那份痛楚和
恨意,离殊一时竟不能继续。
元五忽的别转过了头去,一面抽了下鼻子,一面更用力的把他往上托了托,又道:“你说吧,你发现了什么?”
“他们既要做出优待我的样子,我便也不客气,就趁机四处都转了转。你有没有觉得奇怪过?他们天天让我们干活
,却看不出到底是要做出个什么东西来——宫殿?工事?都不像。从大体上看,的确是有几分修筑堡垒的样子,可
是,细看了,却远不是那么回事。”
“是啊。”他点点头,“他们只是一味的让我们干,倒也不讲究工程的效率,这不寻常。”
“这一切,都好像不过是在做做样子。”离殊沉吟。
“像那臭小子的作风。”他哼了声,“比谁都会装。”还要再说,却见凤眸里流过一抹黯然之色,便咽了下去,道
:“我看他不像在修工程,倒像是在挖宝贝。我听有北狄兵似乎也偷偷议论过什么宝藏、黄金之类。”
“那就对了。”凤眸里寒光一漾,竟教人悚然一惊,只听那人说道,“那些人被杀,是因为要灭口——我注意过这
些人,他们死之前都曾被叫去过搬运什么,然后都是不等回到工棚里便出了事。”
“这些我也听说过,他们一定是被叫去搬运宝藏,运完了便被灭了口。”脑海中散落的珠子终于被连成一整串,但
一个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也浮出海面,“那会不会……”在挖掘完宝藏之后,他们所有人都会被杀掉灭口?
不由看向那人,凤眸冰冷,似夜里的溪水,澄澈而冷静,离殊的淡定让人忘了不知何时已然降临的夜色,只能看见
那水色薄唇微微扬起的弧度:“你是鄂多城主,这里有没有宝藏,你难道会不知道?”
灵台乍明,他双手一紧,攥紧了那嬴弱身躯,仿佛是攥紧了最后一线生机:“离,这么说,咱们还有重获自由的希
望!”
他的猛然用力,磨得他腕上一痛,面上冰雪却还是忍不住化作了春风细雨,离殊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沉醉在这倾世一笑里。
然而这一笑,却似乎耗尽了那疲倦的人身上所有的力气,不久,离殊便又开始压抑的低咳,一声声的,很轻很轻,
却都深自肺腑里。他双手都抱着他,不能空出来为他把脉,只能见层层薄汗浮上了那玉白的额头,渐渐的,臂弯里
也感觉到了一层湿意。
一弯冷月不知是何时悄然升起的,照在那容颜之上,娟好的修眉不知何时蹙起了,苍白的容颜上隐约有一层凄艳的
红色在浮动,月光映上,便更觉凄迷诡异。
“离?”怀里那身躯仿佛也变得更加轻盈了,似乎是因汗水在不断往外蒸发的缘故,又似乎是因那倦怠的心神正慢
慢的抽离——离殊的双睑不知不觉的在低垂,凤眸里的瞳光也正被这阴影一点点掩去——他何尝不知虽有他在托着
,旧伤新辱之下,他的体力也早已经透支,又用尽心力说了那许多话,强弩之末的他此时哪里还抵挡得住困倦的袭
来?他如何能不知道他有多么的渴望休息,在这秋叶寒风之中。可是,他更知道如果此时放任他松懈睡去,可能就
是长睡不起!如若他每夜都是这样盗汗低咳的话,那么很有可能他的担心已经成了现实,而如果再让这样的病体在
昏迷中受一夜的风寒,那无疑是雪上加霜。
心像被绑了块大石样一寸寸的沉了下去,他咬了咬牙,晃了晃那几近昏沉的人:“离?离?别睡,别睡!”
离殊睁开了眼,点漆瞳中再掩不住疲惫和无力,轻轻应了一声,神志却不知遗失在哪个时空。
他便又唤:“离,不许睡,我好心留下来陪你,你居然敢自己睡过去,不理我了?!”
胡搅蛮缠让那人终于收回了些许神思,模模糊糊回答:“你走好了……”
“我干吗要走?你让我走,我偏不走!我要你陪我说话!”可说着说着,便眼见那人已又带了一抹苦笑要沉入浑噩
,他急了,脱口而出:“离,你有过喜欢的人没有?”
离殊猛然睁眼,随即又闭上。
很小的两个动作,却让环抱的人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了那所有的震动:血脉的收缩,肌肉的抽动,以及,心灵的呻吟
。这让他的心也骤然绷紧。
良久,才听离殊极轻极轻的说了声:“有。”
他的心被狠狠一撞,不知是上了天,还是入了地。
离殊苍白的面色已然褪成了近乎透明,仿佛月光一照便能照见下面跳跃的淡青的血管,瓷片似的,让人觉得仿佛再
一碰,就会完全的碎裂,人,却是完完全全的清醒了。
他不知是悲是喜。
离殊睁开了眼:“是我老婆——我抢回来的,你信不信?”
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离殊却缓缓的笑了,凤眸里一瞬有光华流过,却又沉入更加幽深的黑:“她比我大两岁,名义上是我的义姐,也是
我最好朋友的未婚妻。我们好像从生下来就认识了,又好像是从上辈子、上上辈子……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
候喜欢上她的,那时候,我只知道,她懂我,她是那么多人里头,唯一懂我的人。虽然,她不说,我也不会说。我
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她的,我以为我只会永远那样远远的看着她,祝福她,保护她,以她义弟的身份。却没想
到,在成亲的前一天,她来找我,告诉我:她喜欢的其实是我。”
他想得出那一日午后,艳阳中天,那样的至惊,却又至喜。
离殊的脸映在月华里,清溪一样的流淌着那样纯然的笑意:“教我怎么回答呢?我说我不知道?那么那些在铜镜里
才敢有的四目相对,那姐弟名义掩饰不住的灵魂交汇,那些落在水面上的雪,滴在灰里的烛泪,又究竟是为了谁?
我说我知道?那么那一声声的‘姐姐’,一遍遍的祝福,一次次背后的凝注,又是谁的虚伪?”氤氲浮上了那微茫
的笑,让那笑意也朦胧起来。
于是他回答:“那就告诉她:你也喜欢她。”
“说得轻巧。”离殊笑出了声来,“说‘喜欢’是那么容易的吗?你难道也是想说就说得出的?”
不经意的话,却像刺进他心里的针。
只听离殊接下去道:“她不要我答话,因她知道我的回答只会给我们所有人带来悲剧。所以,她说完了那一句,就
转身而去。我嘴里说不出,脚步却追了上去。她回头,望着我,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眼——她嘴里说着她要去嫁
人,可眼里却清清楚楚只是我一人的影子。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作幸福,就是她那一刻的眼神,不求回
报,不问前程——自尘埃里开一朵仰视的花,将所有的美给想给的那人,不管那人是谁,什么身份……我再忍不住
伸出手去想将她抱住,她却甩开了我手,走出门去,头也不回。我知道,我不该再追问,不该一直追到她家,不该
再多知道那一切。可我又怎能再忍耐?我立时冲到她家去找她,自然四处都找不见。但最后,在她房里,我闻到了
草药的味道。”
他停顿了一下,依稀是苦涩,却更透露出甜蜜,那一天,是刻在骨血里的记忆,一刻一刹也不能忘怀,现在说来,
那急促的脚步声,狂乱的心跳声都仿佛还在耳畔响着,“于是,我就跑去找了给她家看病的大夫,软硬兼施,终于
得知:原来,她竟身罹重症——是先天的心脉不足。她的家族里其实早先就有过相似的病例,但她父亲还是不听劝
阻坚持与表妹成婚,生下了她和她妹妹,所以,此病在她身上便格外严重,大夫断言她活不过来年春天。我这才明
白她为何此刻跑来表白,心痛如绞,却也同时下定了决心。”
“于是,你就把她从婚礼抢了过来,成了你的老婆?”他笑问。
一句话,概括了他所有的欢乐记忆,那是他一切幸福的始,亦是终。真希望那就是这一生了——即使背负着天下议
论,即使遗留下千古骂名,即使有那些无垠的殚精竭虑,无尽的午夜梦回……却仍然记得那一执手的笑,一回眸的
颦,一起渡过的漫漫长夜,一起挨过的风刀霜剑,所有在一起的时分……回首,乐到极处有苦,苦至深处却又有甜
的后味。不辞冰雪为卿热,那一生一世,只是一点头,一微笑,言不悔。
“那她……现在吗?”只听他问得小心翼翼。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或待结个,他生知己。曾经的痛不欲生,已成了剩月零风中,支
撑这一生的回忆,离殊抬起头,月光流进那墨瞳,波光粼粼:“她已经死了。”如今这几个字,清泪已尽,唯纸灰
起。
元五以为自己心里不会有那么难受的,既然早已能料到结局,早就应该做好所有准备了,可为何看到那人已流不出
泪的眼,还是会这般痛到窒息?人生,许就是一场早知结果的徘徊,不甘,或承受,都同样要面对那悲伤的结局。
只是,为何还是有人要选择逆流而上,那所谓情,所谓缘,当真值得生死相系?心中疑问不断,手却将那人更紧的
环在了怀里。
离殊面上的笑容终于完全褪去,血色也随之蒸发在月光里,幽幽的,冷月下只有那长夜般凄清的眸,将那一切埋葬
了往世里:“我曾真的以为她可以活过那年的春天。整个冬天,她的身体都很不好,我几乎没日没夜的守在她身边
。可到了开春的时候,却突然有了转机,她的精神也好了许多,她本就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子,平日里最逞强好胜的
,病情刚一好转,便又不安分起来,再不肯老实呆在床上,总爱赶我走,每次都是说:‘去看看,苑里的花开了没
有?’”
听的人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离殊却摇了摇头:“不,她不是故意支开我,她最后是在我怀里走的——我每次都是提心吊胆的去看花,然后再飞
快的赶回去看她,每次……”他不自觉的流露出一笑,“她都不像我预料中的,她每次都是好端端的站在那里,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