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几乎理直气壮的模样竟让孙权觉得有些眼熟。他摇了摇头,扫清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然后又瞪了一眼那只自大
过分的兔子,终是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来搭在弓弦上。
“嗖”的一声,羽箭射出。最后一刻,灰兔猛地往边上一窜,那箭便落了空。灰兔终于扑了出去,“刷”的一下,
只看见那团灰影一下窜开好远。孙权猛地一蹬胯下骏马,跟着那团灰影追了出去。他靠双腿紧紧勒住马匹,张弓搭
箭对准那团模糊的灰影,然后猛地又是一箭放出。一片混乱的光影里,羽箭将将错过兔子,插在一棵大树的底部。
那兔子还只是撒腿一味往前奔,孙权也是在后面紧追不舍;第三支箭飞出,却又一次地错过。孙权气恼地哼了一声
,心下却不知怎的突然一凛。他交弓于左手,右手拉住缰绳,让马放慢脚步。
三箭射不中一只兔子……
见他慢了下了,那兔子居然也是放慢了速度,和他始终保持七八丈的距离。兔子左右乱窜,跑跑停停,时不时地还
回头望他;那白色的尾巴就在孙权的眼睛前晃来晃去,直晃得他火起。于是孙权将三箭射不中一只兔子带来的预感
彻底抛之脑后,双腿一夹坐骑,又是追着兔子冲了出去。这一次追了很久,直到追出了密林,周围渐渐变为一片开
阔的草坪,直到他追到了兔子的侧面,他才再一次地拉开硬弓,放箭。
第四箭一箭中的,正插在了兔子的前腿上。灰兔翻倒在地,肚子朝天,再也不动了。
“哈!”孙权又是笑了一声。他勒住马匹,志得意满地翻身下马;他似乎都未想起来,方才射中的猎物不过就是一
只兔子而已,却也不值得如此骄傲。
他往前迈了几步,还未走到兔子身边,就突然听见身后的亲卫气急败坏地喊道,”将军,将军!将军看后面!!”
孙权忙转过身去,就看见一片浓烟烈火纺成的帷幕。他身后的丛林已是一片火海,熊熊大火从地面一直蔓延到树梢
,又从树梢直飞向天,火势之凶猛竟有几分要把天地一并吞噬的气势。
“这,这……”孙权一时慌乱,有些不知所措。
“将军,吾等当无事,”兵士中有一位年纪较长者安慰他道,“这多半是方才的雷电点燃了林间树木,才有此大火
。好在吾等出了林子,又是背风,如今再背风离去,当不会被这山火殃及。”
“幸好将军追着那只兔子,及时出了林子,”又有一人小声叹道,”将军果然有老天护佑,才将将躲过这祸事。若
是火起时被困林中,那真是……”
听得这一句话,孙权只觉有一柄大锤狠狠砸在了他心口。
第三十七章:【孙权鲁肃】猎兔记(五)
六、
那只是一只兔子而已,不是么?能带着他逃出即将被大火吞噬的山林,这也只是兔子逃离猎人的天性,不是么?孙
权并没有多想这个问题;他只是突然间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弥天大错。
他猛地转身,一把捞起躺在地上的灰兔,傻愣愣地瞪着那双乌黑的眼睛,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他不说话,那灰兔却
摇了摇耳朵,然后用未受伤的后腿猛蹬了一下他的手臂。孙权几乎立刻便懂了,又是回头望去,就看见身后林中的
火势却是更凶了。“走,这便带你走,”孙权喃喃道。
话虽如此说,他却反而席地而坐,小心地将兔子放在身前。他一手按住兔子的肚皮,一手握住箭杆,然后猛一用力
,便将插在兔子前腿上的羽箭给拔了出来。灰兔骤然吃痛,死命挣扎起来;伤处喷出来的鲜血一下子便将兔子的皮
毛染红了一大块。孙权解开自己的锦袍,撕下长长一条布料。他一边给灰兔包扎伤口,一边问道,“你是有意的吧
?你定是有意救我,才先是不逃,接着却引我一路追出来这么远。”
兔子正痛得厉害,哪里理会孙权口中说些什么,只是在地上拼命扑腾,后腿踹了他的手臂好几次。待终于抱扎好了
,孙权用袍子将灰兔整个裹严实了,一手抱在怀里。他歪着头看了怀中的兔子许久,又是问道,“只是说来,生死
皆有命数;你救了我,算不算逆天违命?”
话毕,孙权自己也觉得这问题好不莫名其妙。他本不是迷信之人,也向来不大信鬼神命数之说,如今怎对着一只兔
子问起了命数?灰兔也不扑腾了,静静地躺在他怀里,用一双黑亮的兔子眼睛望着他。孙权觉得那双眼睛中定有深
意,但他仍是看不懂。于是他只是笑了笑,将兔子抱紧了,起身上马。他转头又望了一眼身后燃着熊熊大火的山林
,便策马往建业城中赶去。
待回到府中,孙权一边催促下人去寻些上好的创药来给兔子治伤,一边又着人去别院请鲁肃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他只是想找鲁肃一起共进晚膳,说一说今日遭遇,顺便认个错,叙述一下追悔之心。但不想家人来报,道鲁将军
一大清早便出门了,说是出城去探望旧友,估计晚间才能回来。孙权一愣,不由嘀咕了一句,“不是你说天气酷热
干燥,易有山火,不宜出行么?”
但他没有纠结此事,只是唤下人准备晚膳的时候顺便弄些新鲜的菜叶,准备和那只野兔共进晚餐。兔子本来一直趴
在榻上,耷拉着耳朵,显得很没有精神,待到看见桌案上摆上了菜叶,毛茸茸的小脑袋顿时抬了起来,耳朵也竖直
了,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瞪着桌案上的食物。瞪了片刻,兔子站了起来,似乎想爬到桌案边,但却因为前腿伤势,行
动颇是不便。孙权心下好笑,却又觉几分愧疚。他拿了一片菜叶,喂到兔子嘴边;见他如此,兔子也不客气,几下
将菜叶吞了,还轻轻地咬了咬他的手指。孙权伸手将兔子抱在怀里,又是拿起一片菜叶。凑得如此近,他突然闻到
兔子身上似乎带着淡淡的兰花香气。
就好像兄长弥留之时的那只灰兔。
孙权一边给兔子喂食,一边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怀里的这只野兔。灰扑扑的皮毛,黑亮的眼睛,还有皮毛上的兰花
香气,确实很像当年的那一只。可是,这都十五六年了,野兔焉能如此长命?
兔子差不多都长这样吧?更何况如今四处兰花盛开,沾上点兰花香味却也无甚稀奇,孙权暗想,多半只是和当年那
只兔子性情相近罢了。
夜里,孙权将自己的锦袍堆在卧榻旁的地板上,让兔子靠在那里休息。可第二天早晨醒来,他却发现卧榻边只有他
的锦袍,兔子却不见了。他又是一惊。那野兔伤了前肢,应该是跑不远的,怎会不见了?可是他还未及招人询问,
已有人来报道,”鲁将军昨晚夜深方归,说是回府途中不慎坠马,伤了手臂;他本不让下人寻医,可今晨一直未起
,似乎病得重了。”
孙权一愣,然后立刻吼道,”怎么回事?还不快去请城中最好的医者!”顿了一顿,他几乎是五心烦躁地说道,”
孤亲自去看他。”
离开卧房之前,孙权鬼使神差地又看了一眼榻边的锦袍,突然竟觉得心惊,尽管他也未想明白自己究竟心惊何事。
七、
鲁肃是真病了。天知道他这坠马是怎么坠的,右臂居然一片血肉模糊,更是高热难下,一连好几天都是迷迷糊糊的
。孙权胆战心惊地在鲁肃榻边守了整整三天,直到鲁肃终于不再发热,几个医者也再三担保鲁将军并无性命之忧,
他才稍稍松了口气。鲁肃在建安将养了近一个月,身体略见好转便要求回江夏驻地。孙权被他这次大病吓着了,本
是不愿,唯独大军怎可无人统帅,也只好随他西去。
只是鲁肃似乎落下了病根。之后从江夏传来的书信报告中,时不时地便可见”鲁将军有恙”。也不过又是一年有余
,江夏便传来噩耗:鲁子敬病故。
初见鲁肃时,他还未及冠,鲁肃也不过才二十九岁。他总以为鲁肃是个最为可靠的人,定会一直陪他走到最后一刻
;却又怎能想到,这才区区十七年,鲁肃便撇下他自去了。说白了,却也还是靠不住。
很长时间,孙权只是茫然失措,连哭都哭不出来。
鲁肃没有给他留下任何遗表,但在葬礼上,鲁肃的裨将交给他一个盒子,说是鲁将军临终前要求呈给主公的。孙权
接过盒子,紧紧地握在手中,盒子的棱角把他的手都咯痛了。
礼毕,待孙权终于找着机会独自坐下了,他这才打开鲁肃交给他的盒子。
盒中有一支断箭,一卷布条。
孙权没有把那断箭拿起来仔细端详箭杆上是否刻着”孙”字,也没有展开布条查看那是否他当初从自己的锦袍上撕
下来的一条。他只是心慌意乱地盖上了盒盖;”啪”的一声,似乎想要切断所有的胡斯乱想。
有些事情,不能想得太清楚。
孙权将鲁肃留给他的盒子用封条封了,但却放在卧房里伸手可及的地方。时不时的,他也会将盒子拿在手中把玩,
但终其一生,他也再未打开那只盒子。就让所有的离奇,随着心痛,永远锁在封条下,也就罢了。
第三十八章:【曹荀】兰草生门
延熹末年的春天,十二岁的曹阿瞒在花园的一堵矮墙边发现一溜方方抽出嫩芽的野草。
曹府大宅已经有些年头了,虽说不上破败,但到底是旧了。曾几何时崭新雪白的院墙已是污浊,显得黯淡发黑;池
子边的大石头上长满了青苔,看着几分阴森;园中那一盆盆一簇簇的花木也总是死气沉沉的,便是偶尔开出一两朵
硕大而孤独的花朵,却总叫人觉得没来由的难受。于是突然看见这矮墙边的一簇野草,阿瞒很是惊奇。看那一溜水
灵灵的嫩绿,多好看,多喜人呀!阿瞒伸手,摸摸这片叶子,又捏捏那一株幼苗,没来由的就只觉得高兴。不想这
老宅子里也能长出这般生机勃勃的活物来!
“哟,长杂草了!”
负责打理曹府的老仆从张叔显然没有阿瞒的兴致。他抱怨着,扛着锄头镰刀来到矮墙边,打算铲了这片野草。他准
备开工的时候阿瞒正好经过,忙冲了过来,吼道,“张叔,你要做甚!”
张叔抬头答道,“回大公子,院中生杂草了,正要锄草呢。”
“不行!”小阿瞒怒道,“好好的花草,为何要锄了?他们又没碍着你;留下却有何不可?”
张叔莫名其妙地说,“即是杂草,自然要锄了,留着多难看。大公子总不会想见这园中杂草丛生吧?再说了,你看
这野草都快挡着院门了;两位公子成天打这门出入,就怕被绊着了。”
“怎会难看?”小阿瞒双手叉腰,大声道,“哈,我却觉得这些草儿比府中多少肥料灌出来的牡丹芍药什么的好看
许多。诗云:野有蔓草,零露漙兮;这正是最美好的天然之色,怎可说难看?还有,这别院既是我和二弟住着,自
然是我说了算。我不怕被绊;我要留着那些野草好生养着!”
“是,是,大公子说了算,”张叔啼笑皆非地应道。
众所周知,曹家的这位阿瞒公子可是个性情中人,心血上来了,却什么干不出来?为一溜野草吟几句诗倒也不算最
怪异的。罢,既然他要留着这些野草,那便暂且留着。曹阿瞒做事也不过三分钟热度;待过了十天半个月的,阿瞒
定然将这野草抛在脑后,又忙着走狗飞鹰去也。那时再来锄草却也一样。
出乎意料的,曹阿瞒完全没有因为飞鹰走狗便忘了这墙根下的一溜野草。他反倒是一本正经地真开始种花了。隔三
差五地,阿瞒会跑到矮墙边左右观望,小手比划着,看那些野草是否长高了。若是刮风下雨,他会担心野草是否会
被吹倒,然后定要把院子里的坛坛罐罐凑在一起,隔着矮墙几尺堆放起来,那簇野草前遮风挡雨。若是连接几日不
下雨,他也会记着浇水——尽管初始他居然用洗笔筒里剩下的黑漆漆的水浇花。
张叔第一次看见时只觉得很无力。
“你就不怕那些草都长出黑叶子来么?”张叔问他道。
十二岁的曹阿瞒蹬大眼睛,担忧地问,“当真会如此?”
张叔无语。会否?他怎么知道——这种事情,有谁试验过不成?不过曹阿瞒是个勤学能改的好孩子;张叔一句话,
他立刻不再用混着墨的洗笔水浇花,改成从后院池子里舀水了。
张叔再次看见时忍不住多看了那池子两眼;池子里早就不养鱼了,水面上全是绿萍,池边石头上也是长满了青苔。
“大公子,那池边又湿又滑,你在那里跑上跑下的,当真危险,”张叔万分无奈地说道。当然,知道这种话绝对劝
不住阿瞒,张叔考虑了一下,又加道,“再说,那池水多不干净,用来浇花,对花草也是不好啊!”
“当真?”曹阿瞒疑惑地看着他,说,“可是张叔你想,那池中有许多浮萍,池边又有苔,岂不是说明水肥能养花
草么?”
张叔再次无语。
在曹阿瞒无微不至又无比扭曲的关怀下,墙根的这一溜野草居然茁壮成长起来。待到夏天,这一排嫩绿便长成了一
抹三四尺高的青色;最边上的一株甚至将本就不宽的院门挡了一半。
茎叶长出了形状,这野草便好辨认了。张叔很惊奇地评道,“看着当是蕙兰不差!这兰花不好养啊;平常便是想种
都不定能种出来。真真想不到,家里竟能长出野兰花来;还有,被大公子这般折腾着,居然还都养活了。却不知今
夏会不会开花?”
十二岁的曹阿瞒叉腰,昂头,志得意满地说,“张叔,我对这些花草如此尽心,怎能叫折腾?若不是我啊,你早就
将他们‘要镰八九月,束在柴薪中’了;这可多亏了我的眼力。这几株兰花定是心感恩德,才长得这般茂盛。开花
,那也是一定的!”
果然,不过五六天后,那一簇簇青绿色的修长草叶中便现出了一个个花苞,已是隐隐沁出香味来。再待得几天,在
一个最为普通不过的夜里,拦在院门口的那株蕙兰悄然绽放。
阿瞒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尽管兴奋得什么似的,他却不愿告诉张叔或者二弟,只是自己一个人在院里坐着
,对着兰花发傻。这花当真是美啊!修长的青翠的细叶,嫩绿仿佛一池春水的花朵,还有那让人沉醉的香气——那
仿佛永远也不会散去的香气。
坐了许久,阿瞒还觉得没发泄完诗情画意,于是一时脑热,冲进屋中抱出自己的古琴。其实平日里他练琴是极不上
心的,嫌枯燥无味;若不是被父兄师长逼着,他估计至今分不清宫和调的区别。只是如今对着这月色花香,饮酒太
过粗俗,长啸太过激越,吟诗又略欠感觉,还是当抚一曲《猗兰操》。于是他抱着琴,背靠着墙坐下,像模像样地
按揉拨弹。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
曹阿瞒只有十二岁,自是难以把握六十八岁的夫子的心境。但他一样凝神静思,尽己所能挑战这最具君子风度的喟
然轻叹。奏得片刻,突然听见房门晃开的声音,然后九岁的曹德奔了出来;他站在不远处,大声喊道,“大哥,拜
托你别弹啦!当真难听死了;叫夫子听见,定是要哭的!”
阿瞒哼了一声,忍住笑意,虎着脸道,“滚!有你这样和你大哥说话的么?”